第23章
越想得到什麽,就越怕失去,一如此時的李隐玉。望見她的似水眼眸,先前湧起的勇氣消散了泰半——怕這輩子再也不能見到她,再也無緣她的溫柔。
他凝視着良月,貪心地想多看一會兒。
良月見他只盯着自己看,并不說話,心下略覺奇怪。她不知李隐玉心底事,以為李隐玉沒有別的話可以說了——除了嫁娶之事,他還有什麽可說的?
直到他松開她的手腕,下一瞬,他俯向她,用那雙有力的胳膊緊緊擁住了她。良月愕然地靠在他肩頭,腦中有片刻空白。
這個武夫,說話不客氣的時候多了去,卻從不動手動腳。她深吸了一口氣,聞到香薰之下微微的酒氣,那是他極力遮掩、始終未能遮掩完全的。
他确曾宿醉不歸家。他從宮裏聽到了什麽,李令尹亦不知,李貴妃只說與一個叫做良月的女人相關,李母便氣得再也聽不進別的。
已有許多年不曾慌亂的良月突地不安起來。以李隐玉的心性,若不是極其棘手之事,他絕不會如此唐突。
可是……究竟是什麽事?
她想問,然而背後的雙手炙熱如烙鐵,她貪戀那樣的溫度,終只是埋首于他頸間,雙手緊緊揪着他背上的衣裳,一語不發。
心中若有彼此,再怎樣心口不一,身體相觸的那一瞬,阻隔着兩人的一切便冰消雪融。
擁着她柔軟的身體,他終于鼓足了勇氣開口:“我想告訴你的事,與你有關……”
他的聲音低沉暗啞。良月依偎在他懷裏,聽到他的話音從胸腔傳來,每一個字都比前一個更沉重。
真巧呀,初次相遇,僅于黑暗裏聽到他的聲音;重逢于她是呼蘭哈敦之時,彼此亦瞧得不甚分明;今夜的月光溫柔明亮,可此刻她與他目光落在不同的地方,同身在黑暗之中又有何分別?
流雲浮動,遮蔽了明月,她的心也向着黑暗逐漸跌落下去。
她的眼淚落下來。有多久不曾落淚了?在駐馬鎮坎坷生存沒有哭,被賣給蠻子沒有哭,出逃失敗險些重刑致死也沒有哭,可她不曉得命運同她開了這麽大的一個玩笑。
她原該和和樂樂地相夫教子,即便夫婿并不是她傾心的那一個,也不甚長進,然而在她的努力下,日子終歸一步步好起來。若無意外,一輩子即便不能富貴傍身,也該安穩終老。
然而,一語流言令她颠沛流離,坎坷半生。
最艱難時,她亦不曾抱怨任何人,她選了一條不被認可的路,自然要付出代價才能得到想要的。她吃了很多苦,可她的命運在自己手中,也終于有一個傾心之人了。他未必多麽懂得風情,不善噓寒問暖,還時常傻得可愛,但他堅實的臂膀能為她遮風擋雨,也不會為了面子而死撐錯誤。
十六歲的良月看不到未來泥濘滿路,後來的良月身陷泥濘之中,眼裏只剩路。
唯有今夜,在李隐玉的懷裏,在他毫無平素果決的音聲中,她眨眨眼,看到了過去。喪子、離鄉、掙紮、屈辱……這些本不該發生,若非他對李貴妃說了那句話……
不過十數年,她走完了普通女人的幾輩子。十六歲時一身傲氣的良月想要的絕不是這樣的一生,便是現在的良月,無論多麽不在意曾經的遭遇,若能重活,她也願意再平穩些。
她從不覺得苦,然而命運卻待她如此輕忽,剎那間苦澀如墨滴入水中,一瞬遍染整顆心。
對不起,對不起……他無措極了,一遍又一遍地說着。肩頭被她的淚浸濕,她的身體輕微地顫抖着,時光在他懷裏倒退了十數年,狠狠地打了當年悲憫年輕婦人的他一耳光。
“對不起有什麽用,道歉能改變什麽?”她喃喃道,推開他。擦幹淚痕,她仍是一肩挑起一片天的良月。
只是眼底的溫柔消散了,平素的和氣也涼了。
“你走吧,不要再來了。”她冷冷地說,背向他起身:“今後你我素不相識,再無瓜葛。”
同他預料的一樣。李隐玉頹然垂下手,從榻上站起。
“等等。”她又喚住了他。
他心知不可能,卻仍滿懷希冀地轉過身。涼夜一聲脆響,他面上一痛,李隐玉默然受住——他害她至此,該受她的耳光。
良月收回手,一語不發地向小樓裏走去,背影消融在昏黃的燈光裏。
她的團扇遺落在榻上,李隐玉弓下腰,拾起扇子,往那樓裏看了看,終是沒有出聲。
與李隐玉斷交了一段時日的韓青一臉和氣地重新出現在李氏府中,李母只以為他要與自家兒子和好了,一聽韓青說要見李隐玉,立即着人去喊李隐玉出來。
在等李隐玉的空隙裏,李母滿心喜悅地同韓青聊了幾句。昨日兒子突然回家來了,洗去酒氣才出門,李母怕他又出去胡鬧,直到他眼底一片清明地保證再不入酒樓才放行。
如今韓青又要同兒子和好了,她如何不歡喜?李隐玉自幼憨直,為人處世不如韓青玲珑,如今韓青又是陛下眼中的紅人,兒子同他繼續交好總不會吃虧。
韓青一貫是極會哄人的,哄得李母笑容滿面,她親生的兒子從來不會這麽哄她開心,悶頭悶腦的一個人,要麽不吱聲,要麽就是惹她心驚膽戰,怎麽也攔不住他上前線的決心。
李隐玉很快就過來了。同韓青相比,他面色要冷淡些,李母一見他就冷下臉來,低聲斥道:“你惹子予生氣,人家都沒介意,還親自上門來和解,你怎麽這副表情?”
“明淵同我有些誤會,恐怕尚未釋懷,伯母快別責怪他了。”韓青替他打圓場。
“唉,我們明淵若像你一樣懂事就好了。我去叫人準備些茶和你愛吃的點心,你們兩個先聊着,從小一起長大的,天大的誤會也不該壞了兄弟情分。”李母知道韓青有話要單獨對李隐玉說,便找了由子離開,臨走時将仆從也一道撤下了。
“你來找我作什麽?”李隐玉沒母親想得那麽天真——韓青是不會輕易與人割袍斷義的,既然做了,絕不會輕易和好。這才過了幾日?
“我來給阿月讨個——公道!”一身書生氣的韓青捏緊拳頭,狠狠給了李隐玉一拳。
李隐玉沒躲,那一拳重重地落在他臉上,有些疼。不過韓青氣力同戰場上的敵人相比簡直不值一提,因而也并未落傷。
“我從前怎會瞎了眼,同你這樣的混賬做朋友?”韓青臉上不見方才的好氣色,只餘憤怒,說話間又是一拳,落在李隐玉另一邊臉上:“你求娶不得,你便到處說她不貞,壞她聲名,害她失了兒子,又被夫家與良氏捐棄。當時她才多大!她一個女人家多麽不容易,你知道麽!”
李隐玉站在原地,悶不吭聲地任他揍。
韓青懷了滿腔的憤怒而來,已全然不管不顧,拳頭如雨點般落下。
“真是看不出來,平素一副數你最坦蕩磊落的模樣,暗地裏卻一直與我搶女人!你眼裏可曾有過我這個兄弟!算我蠢,這麽多年一直把兄弟情誼當真!你還手啊!怎麽不還手?心虛了麽?因為我說的全部是事實!你這個虛僞的小人!”
到最後,韓青幾乎聲嘶力竭。他對李隐玉失望透了,李隐玉總是得罪人,都是他跟在後頭收拾,可李隐玉是怎麽回報他的?李隐玉遠離京城時,他将李氏兩老當成親生父母一樣孝敬,可李隐玉又做了什麽?
李隐玉的鼻子被打破了,流出血來,可他只是用手背抹掉,繼續默然承受不曾間斷的拳頭。
韓青助他良多,他何嘗不是同樣助韓青良多?只是便是此刻,他也不會說出來,他心甘情願做的事,絕不會以之作籌碼。
韓青的動靜不算小,很快便驚動了外面的仆從;仆從趕緊喊了李母過來。
李母吓壞了:“你們……你們這是怎麽回事?明淵,你又做了什麽傻事惹子予了?”她見韓青完好無損,自家兒子卻挨了揍,便直覺認為李隐玉又做錯了什麽。
她這個呆頭呆腦的兒子,時常不知道自己錯了。
仆從遞了帕子給李隐玉,李隐玉擦淨臉,一聲不吭地望着窗外,仿佛并未聽到母親的話。
李母氣壞了,可她不能當着這麽多人的面給兒子沒臉,只好轉向韓青:“子予,你來說。”
韓青已全然不當他是朋友,自然也不再顧忌那麽多,看着李隐玉冷冷道:“前幾日他在酒樓喝醉酒,同人坦白說當年私下求娶良月不成,便四處傳言說她不貞,害得良月好好一個良家婦人,至今被人戳脊梁骨!”
良月?怎麽又是她?李母雖恨兒子不長進,卻不信他會做出這種事情來——就他那一根筋的腦子,哪裏想得出這樣的壞點子?
“子予,你是不是被人騙了?我們家明淵不可能這麽做。”李母維護兒子道。
“是與不是,伯母問明淵便是。若非做了虧心事而心虛,我能傷他分毫麽?”韓青冷哼。
李母看向兒子,李隐玉仍看着窗外,她的心便涼了一截。
若他沒做,是一定會反駁的。
“便是他做了,你們也不應該為了一個女人生分吶。良氏那邊,自會有我與你伯父出面,押着他去登門道歉,你們何必為此大打出手呢?”李母略微有些惱韓青,他一貫識大體,怎地為着一個女人就糊塗了?
“可那本是侄兒要娶作妻子的女人,明淵卻毀了她的一輩子!”韓青極力隐忍着怒氣。從前種種也罷了,原本他還有機會納她作妾,卻因李隐玉之故而飽受阻撓。
可連他自己都忘了,當年與良月退婚後,良月受盡世族冷眼之時,他不曾出來維護。
“你會為你的卑鄙無恥而受到應有的懲罰!”韓青離去之時,撂下一句狠話。
他的話很快便應驗。
到期返回駐馬鎮的李隐玉臨走時接到聖旨,駐馬鎮不用回去了,将軍印也須得交還,着降為校尉,派遣去忻州剿匪。
李母一聽便暈了過去。忻州乃是遠離京城的一處窮鄉僻壤,聽聞那裏的土匪極其厲害,這麽多年來朝廷派遣了不知多少人去鎮壓,卻始終無用,一些運氣背的武官甚至在那裏丢了性命。李隐玉若是以大将身份過去還好些,區區一校尉,不知要受怎樣的掣肘。
李隐玉卻只待她醒來,收拾了個簡單的包裹便上路了。
作者有話要說: 磨人的小妖精們,某魚這麽勤快也不給朵花花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