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李隐玉走到門口,馬已備好。過去的年月裏,他無數次重複這樣的步子與動作,但從沒有哪一次像今日這般遲疑不舍。

遠處有馬疾馳而來,似是沖着他來的。馬靠得近了,可瞧見上面坐着一個女人,但那女人并不是良月,卻是元至的妻子招娣。

招娣不及下馬便喊住了他:“李将軍,良月姊姊遇見麻煩事了,快去救她!”

李隐玉只聽良月二字,想也不想便翻身上馬:“在哪兒,速帶我去!”

招娣一邊趕路,一邊三言兩語同他說事情經過。

原來今日她去良月的宅子,見良月悶悶不樂便提議外出散心。兩人走得累了,便尋了一間茶館暫歇,良月原是和她說着話,忽地來了一個人,指着良月驚慌大叫:“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良月不識得他,遂皺眉道:“你是何人?”

那人卻壓根沒聽她說話,大聲對身邊的人喧嚷:“我見過她,她是蠻子阿骨的女人良月,以前蠻子都叫她呼蘭哈敦!她是蠻子的餘孽,來害咱們了!”

一聽到蠻子阿骨幾個字,茶館裏的人頓時喧鬧起來。蠻子最嚣張之時曾兵臨京城,雖說已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且蠻子已被滅,但人們心中至今仍有餘悸。

良月還是呼蘭哈敦之時,見過她的中原人多半與阿骨有來往,此人沒想到良月根本不認識自己,怕良月揭穿他的老底,才先發制人。

良月立時便猜出他的目的,然而茶館裏的人已被他煽動,眼中冒火地聚過來了。

“我認識她,她就是良月!”京城知道她是呼蘭哈敦的不多,然而近來認識“良月”的就不少了。良月是蠻子阿骨的女人,很快大夥都接受了這個認知——她這麽年輕美麗,卻又坐擁一大筆財富,必然來路不正;若說是蠻子阿骨的錢,那就說得通了。

“抓住她,送到官府去!”

“燒死她!”

“他胡說,蠻子阿骨是良月姊姊幫着李将軍殺死的,你們不要上了他當!”招娣知道真相,立即出聲反駁,可她的聲音被鼎沸的人聲埋沒,并沒有人聽到。

這種時候人們往往是愚昧的,聽不進道理。

所幸茶館人并不多。良月起身一腳踹翻了桌子,劈開半截路,拉着招娣往外跑。

招娣這時也反應過來,抽出手來拳打腳踢打倒幾個想要攔路的,清出了餘下的半截路。

兩人身手算不得多厲害,只是衆人沒想到兩個嬌滴滴的小娘子有點身手,一時不防才叫兩人逃了出去。

“她跑了,快追上去!”衆人跟在她們後面跑了出去。

茶館外是京城主街,因着尋常人家的馬和馬車都不許入內,良月的馬車并不在附近。一道出門的仆從有點兒身手,他們試圖攔住衆人好教良月離開,可很快他們自己也動彈不得了。

原想着出了門能混進人群裏,可追着她們的人大聲喊着“抓住那個蠻子女人”,追着她們的人越來越多了。

“你先走,去找忠叔。”良月低聲對招娣說道。那人的目标只是她,不是招娣,在他們尚未想起招娣之前,招娣得趕緊脫身。

招娣是個果斷的,知道她們兩個在一起興許誰都跑不了,立即彎腰從腿上解下一把匕首塞進良月手裏,自己則拐進了一旁的小巷子。

有幾個人發現她選了不同的路,追了過來。招娣自幼頑皮,上樹掏鳥蛋下河捉魚的事沒少幹,這幾個人她還不放在眼裏,不一會兒就被她甩掉了。忠叔出面管用麽?招娣斟酌了片刻,搶了一匹馬來找李隐玉了。

李隐玉聽完,突地籲停了馬。

招娣不解:“李将軍,你怎麽不走了?”

“這件事涉及的人多,我一人出面并不管用,須得找別的人幫忙。你先去良月家中尋忠叔,看看他有無別的法子;我去找管用的人!”說着他調轉馬頭,往另一邊去了。

“可良月姊姊她……”招娣在他身後大喊。

“你要相信她!”李隐玉人走遠了,聲音也遠了。

良月今日穿得簡單,可女人的裙衫再簡單,也不是為了讓人一路狂奔的,好幾回她都險些因踩到裙角摔倒,她便幹脆抽出招娣的匕首,将裙子割下一截。

所幸她因着過去的經歷,并不是只适合靜坐賞花的女人,借着街上人多,她并沒有叫人抓住。有幾回眼看快被人抓住,她便取下一兩件首飾扔出去,趁着衆人哄搶的機會又跑開了。

按說她也可以不必跑得這麽狼狽,她多少有些人脈,可京城的人是什麽樣子,沒有人比她更清楚。她不會天真到以為他們抓住她會送往官府,她一個女人面對這麽多毫無理智的人,一定會吃虧。

經過幾回設計,跟在良月身後的人少了些。一直找不到适合藏身之處,良月只能不停地向前跑,幸運的是她對京城極為了解,不曾跑到死胡同裏叫人堵住。

可就算自己不去死胡同,別人也可以将一條兩頭通路的街堵成死胡同。

身前是人,身後也是人,路有點窄,不用很多人就能将兩端堵得死死的。

從前一心想從阿骨那裏逃出來時,這樣的場景遭遇過許多回,是以良月并沒有慌亂。她只是立即開始考慮後路——她不能真的只等着忠叔想辦法。

“賤人,看你還往哪裏逃!”指認她的那個人氣喘籲籲的趕上來,正氣凜然地指着她喝道。“她仗着自己長了一副好皮囊,慣會蠱惑人,蠻子阿骨都死了,她還活得好好的。咱們可不能把她交給官府,她能活到現在,說不得就是那些大老爺們被這妖女迷惑了,才放任她如此……”男子鐵了心要她死,煽動人們私下殺死她。

為了聽清他說什麽,人們短暫地安靜了下來。

良月見縫插針地開口:“楊素,四年前你拿次等的料子冒充上好絲綢欺騙阿骨,若不是我出手相助,你險些要被阿骨扒皮的事,你可還記得?”

同蠻子有交易又有機會在阿骨身邊見到她的中原人并不多,良月方才一邊逃一邊回憶曾見過哪些人,總算叫她想起來了。

她用了很大的聲音,只有這樣才能蓋過楊素,叫別人聽到。

“你胡……”楊素以為她已經吓壞了,沒想到她不光搶話反駁,還倒打一耙。

然而良月搶到了時機,自是不會輕易讓回去的。

“你當初給我磕頭道謝,承諾回到中原一定想法子救我出去,可後來你又跟蠻子做買賣,卻假裝不認識我。如今你為了不叫人知道你跟蠻子做買賣掙黑心錢,就要慫恿人打殺我,這就是你感謝救命恩人的方式?”良月一邊抹淚一邊說:“你就不怕以後要下阿鼻地獄?!想我在蠻子手底下救了那麽多中原人,卻沒有一個人想法子救我,若不是李将軍大破蠻子,只怕我就老死在那邊了。”

便是道理站在她這邊,衆人也未必會聽;可若是一個柔弱女人的哭訴,總會有人要心軟的。

于他們而言,女人強出頭就已是錯;唯有不逾矩的女人,他們才會信。

“你們……你們別聽她胡說!”楊素慌了,大聲叫嚷。

良月哭得更厲害:“你們就殺了我吧!我從蠻子那裏救了多少人,佛祖都看在眼裏,你們今日若幫他造了孽,遲早要遭報應!”

“她騙人!”楊素驚惶地反駁。

可良月将散落的頭發绾到耳後,已開始講訴早年拯救那些中原人的故事。她是個會說故事的人,話裏沒有一個多餘的字,每一次将情緒注入話語裏都緊扣住人們的心弦。便是最好的說書先生在此,聽了她說的故事,也要羞愧掩面。

中原人恨蠻子,但其實心裏對蠻子也有些好奇。他們多數并沒有見過恨之入骨的蠻子,在街頭巷尾的傳說裏,蠻子身高十尺,茹毛飲血,還喜歡吃人,尤其女人和小孩。良月的故事裏最不缺的就是蠻子,他們生活在草原上,居無定所,追逐着食物和水源,殘忍冷酷,垂涎着中原的富足。他們侵略中原,卻又不得不拿錢出來同中原商人做交易;他們向往中原,卻又瞧不起中原人的文弱。

每一次救人都很驚險,獲救的人有些會感謝她,也有些無動于衷甚至辱罵她,可從沒有一個人回來過。人們被她屢次險中逃生的經歷所吸引,楊素數次試圖打斷她,少數人亦試圖扭轉局面,可多數人本就是湊熱鬧,每當有搗亂的聲音響起,得到的只是多數人憤怒的瞪視和喝斥。

良月說得久了,嗓子有些啞,一旁小攤上聽得津津有味的攤主趕緊給她倒了一杯茶。良月沖他笑了一笑,道了一聲謝,攤主臉紅得手都不知該放在哪裏。

“她在欺騙你們!她每次都是這樣逃命的,你們不要相信她!”楊素說着,大聲呼喊起來:“殺死這個妖婦!”他撿起一塊石頭,狠狠地向良月砸過去。

良月側身躲過,然而其餘仇視她的人終于想起應該做些什麽,都沖了過來。

一看他們動手了,那些原先維護良月的人頓時散了大半——他們不過湊個熱鬧,沒必要傷到自己——僅有不足十個人擋在了良月身前。可他們的力量與紅了眼的對方相比實在太弱,不過片刻,良月身邊已沒有站着的人了。

良月沉下臉打量面前的人,摩挲着袖子裏的匕首,籌謀着從哪一個先下手。她的氣力不足以硬扛,只能取巧。

突然一陣馬的嘶鳴聲響起,不知誰請來從何處湧來許多官兵,将街道嚴嚴實實地圍了起來。

人群被強制分開一條道,一位穿着鐵甲的将士快步走了過來。

“顧将軍!”等那人走到面前,良月眼睛一亮,叫出他的名字。

是那年她從阿骨手底下救走的顧将軍。

“正是在下。在下來遲,險些致使夫人遇險,還望夫人勿要責怪。”顧将軍的聲音極其洪亮,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聽在耳裏。“方才夫人說漏了最重要的一個故事,我來告訴各位。”他望向衆人:“與蠻子之戰,功勞最大的不是顧某,也不是李小将軍,而是眼前這位夫人。她費勁千辛萬苦打探出蠻子的弱點,告訴了我們,我們才能順利打敗阿骨,全滅蠻子。而且,若非這位夫人,顧某今日未必還能站在這裏。往後誰敢為難這位夫人,顧某一定會為夫人讨個公道!”

誰也不知道良月還藏了這麽個故事,一時間衆人鴉雀無聲。

楊素等人吓得幾乎要尿褲子,楊素本人更是試圖沖出人群,卻叫士兵們拖了回來。

“饒命啊——大人饒命啊……”楊素使勁磕着頭。

“忘恩負義的東西!良夫人險些就叫你給害了,你還敢求饒!”顧将軍怒道,命令士兵:“把這些人都給我帶走!”

這樣多的官兵,肅清人群并沒有用太多時間。

良月眼下狼狽極了,發髻散亂,衣衫不整。所幸顧将軍心細,早叫人備了新衣裳,又就近尋了一戶人家,讓她重新梳理發髻。

等她梳理好出門時,招娣與忠叔也帶着家仆趕到了。忠叔一見到她,眼睛都紅了,反倒要良月哄着他,叫他不要擔心。

顧将軍叫人護送良月歸家去,良月邀請他一道去喝杯茶,顧将軍只道自己忙着,叫她往後有事只管派人去找他,随後便匆匆離去。

良月目送他離去,不防聽招娣問:“怎地沒見到李将軍?”

同樣的月色,今夜……不往後也沒有人會突然出現在她面前了。良月坐在榻上,望着一池荷葉沉默了許久。

“忠叔,昨夜……他是你放進來的罷?”她突然低聲發問。

“是,我想夫人會想見他。”忠叔在她身後站了許久,聽到問話,毫不猶豫地承認了:“昨夜李将軍走後,夫人一直悶悶不樂;李将軍今日幫了夫人,也不願意叫夫人知道。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夫人明知李将軍此去不知多久才能回來,為何不追上去?”

他從不想叫良月替他養老,這些年她太不容易了,只要有個人願意好好待她,他就不願意叫她錯過。

良月好一會兒沒說話,他以為她不會說了,她卻開了口:“昨夜他告訴我,十數年前他對李貴妃說我輕浮,被李貴妃身邊的嬷嬷傳了出去,在衆人口中,我變成了一個不貞的人。只為這一句話,傾覆了我一世平穩。”

忠叔目瞪口呆:“這……怎會如此!”

他頓時後悔不已。若是昨夜沒放李隐玉進來……造化弄人,真是造化弄人啊!

“我說從此與他再無瓜葛,叫他不要再來,所以他今日才不敢來見我,只叫顧将軍來。”良月深深吸了一口氣,将臉埋在掌心裏:“他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他以為我恨他,可我想的卻是以此要挾他今生都不許離開我,除了我,也不許再有旁的女人。我明知他不能那麽做!我要變成一個連自己都陌生的人了,而且是我素來認為很愚蠢的人。該是兩情相願之事,我怎能以此要挾将他綁在身邊?”

作者有話要說: 再有一章就完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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