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賞月

迦國翊華十年八月,舒蘭攜大軍過穆蘇河已過四月,于蒼城前紮營已一月有餘。

某夜蒼穹星辰滿布,星輝銀河,透着西洲茫茫草原寧靜祥和的氣息。

只是在夜風中潇灑飄揚的軍旗,生生打破了這種安谧,舒蘭身穿黑甲,站在營帳前直視前方,縱使那裏眼下只有一片無望的黑暗,但她也看得極為認真,因為那裏随時随刻,都有可能會變成一個修羅場。

“你傷病未愈,在裏頭等消息也是一樣的。”

夜幕下,唐雪松一邊唠叨着,一邊拿了披風遞給她,舒蘭笑着接過穿上,隔絕了夜晚的寒風,身上頓時就生出幾分暖意。

“這種消息,自是親眼看着才叫人覺得振奮。”舒蘭系好衣帶,側目瞥了同樣望着黑夜的唐雪松,“你這次倒是難得沒有質疑我,我還以為你必然不放心我派他去呢。說起來,我落崖之後,你之所以沒有處置郝遠,可是他做了什麽?”

唐雪松道:“他回營之後,行事極為妥帖穩當,要我對你落崖一事秘而不宣,可見他也明白此事一旦傳揚出去,定會軍心大亂。”

“所以你判斷他對迦國無害?”實則也是,若然他之前藏于軍中是想放長線釣大魚,可這次實在是最好的收網時機,斷沒有錯過的道理。

唐雪松雖然對郝遠稍稍放下了一些芥蒂,可對此人仍是十分戒備。

“只是這樣一來,我們也越發摸不準他到底在盤算些什麽。”

舒蘭笑得輕松,“弄不好他真是老天爺派來助我們的,只是老天爺不厚道,順道再給我們個明示該多好,咱倆也不用在這算計了。”

說着,舒蘭不經意地側目瞧過唐雪松,他年紀輕輕,可頭上已是有掩不住的白絲,就是臉上的褶皺都比同齡人多上許多,委實看起來像是一個快三十歲的大叔。

舒蘭抿着嘴,手背不自主地拍了拍唐雪松的肩膀。

“這幾日,辛苦你了。”

唐雪松一愣,回望着她,正經回道:“這是我的本分。”

寂靜的黑夜中,有光華流動,眸如星燦,不過……

Advertisement

美麗的東西總是容易被打破的。

“把這個喝了!”

舒蘭和唐雪松之間猝然橫插進一個湯碗,就着端碗的手,只見迦烜眉頭緊蹙,盯着他倆的眼神好似他們欠了百八來萬。舒蘭低頭看了看黑不黑白不白的藥汁,又看了看迦烜,勾起嘴角笑道。

“這又是什麽東西?上次那碗可都把我喝出鼻血來了。”

迦烜把碗往她那推了推,生生将唐雪松往後擠了擠,“叫你喝就喝,哪裏有那麽多廢話,難道我還能害死你不成?”

“二殿下息怒,您怎麽會害死我呢?”舒蘭接過碗,搖頭嘆道,“至多氣死我吧。”

迦烜聽了剛要罵她沒心沒肺,偏生舒蘭卻是一手端着碗毫不猶豫地就把藥汁灌了下去,少頃又是笑嘻嘻地将碗遞還給他。

“多謝。”

這動作,看在任何人的眼裏,都透着一股豪飲烈酒的暢快勁。

迦烜抿着嘴,瞧着她冷哼一聲,奪碗而去,正與後側步來的月萼撞了個正着,可迦烜全然不顧她,徑直就往自己的營帳跑去。月萼揉着肩頭,忿忿不平地瞥了怒氣沖沖而去的迦烜一番,嘟着嘴走上來道。

“你們迦國的二皇子怎麽總是氣呼呼的樣子?好像誰都欠了他銀子似的。”少頃,她忽然湊到了舒蘭的身邊,用胳膊肘撞撞她道,“準是你又氣他了吧?不過我瞧着也是他自個有問題,他老爹放在迦國又不是擺設,求個賜婚的聖旨不就完了麽,難不成還怕你抗旨啊。”

霎時,周遭氣氛頓靜,舒蘭冷眼一瞪,更是瞧得月萼心神一慌。

“做、做什麽?人家又沒有說錯……”提了提膽子,月萼硬是挺直了胸膛道,“本來就是這樣的嘛。”

舒蘭負在身後的雙拳握了又松,眼睛眨了眨,垂眸念道。

“聽說西洲人的口味與迦國不同,他們就連烤蠍子也是吃的,所謂入鄉随俗,你說我們是不是也該嘗一嘗?”

舒蘭說話的面孔是在笑的,可那疏離又冷淡的音調,聽得月萼卻是瞪大了眼睛,“你、你……你敢!”

“放肆!”

“族長?!”

一側善雅踱步過來,文靜的面色少有得浮上了怒意,她開口教訓道:“這是你和元帥說話的口氣?”

月萼心裏委屈,“可人家說的都是真話啊!”

善雅嘆息道:“月萼,你已經十八歲了,不再是個孩子,難道還分不清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麽?”

一時間,月萼咬着唇畔,沒有再反駁,縱使她還是不大清楚問題出在哪裏,不過她也明白素來溫和的族長斷不會随便訓她,可見她的确是有地方做得極為不妥。

彼時,舒蘭沒有再就這個問題多說什麽,月萼年少心淺,不懂世事大局,更不要說深谙朝廷宮闱之道。一如月萼所言,迦烜是皇子,他的父親是當朝帝王,這世間又有什麽女子是他求不到的?

唯獨一個,就是迦國壑帝不想要的兒媳,自是進不了他們迦氏皇族的門。

而舒蘭,便是應了這一條。

遠處,突然火光乍現,平靜的夜和複雜的心緒在這一刻劃上了終點。

***************************

迦國翊華十年七月,西征軍至西蠻蒼城腳下,騎兵營少将軍章鵬、弓弩營校尉羅鋼奉舒帥之命,上前叫陣。西蠻守将帑達塔好戰易激,随兩軍于城下交戰,兵刃相接。弓弩營武樹軍暗自潛伏,以備突襲,不想蠻夷奸猾,以狼做餌,武等被擒。

舒帥大義,親率兵營救,以破弓之箭術将蠻夷掃盡。然西洲驅惡狼襲之,舒帥為救同袍而摔落西洲托克谷!

西蠻狂妄,私稱舒帥已死,妄圖動搖軍心。然舒帥受上蒼庇佑,落深谷而無恙,安然返回大營,并以東風火油之法破蒼城,滅蠻夷大軍兩萬,為迦國取得大勝。

自此,舒帥領兵四月,已滅蠻夷半數兵力,奪下西蠻半片河山。

——《迦國史書将冊女帥舒蘭》

***************************

蒼城的一把火燒得城中樓宇殘破,一夜硝煙過去,等大軍駐紮進去,還能聞到濃重焚燒的味道。

西蠻士兵大半都喪命于這場徹夜燃燒的火勢之中,還有一些被大火逼得逃竄到城牆上的,也多被外圍的迦國弓箭手射死。

而後來據城中內應回報,班贊卻早在幾日之前就離開了蒼城,回到了西蠻王庭。倒是帑達塔臨死前頗為大義,魁梧的身軀立在高高的城牆上,聲音醇厚嘹亮。

“我帑達塔就是跳下這城樓粉身碎骨,也絕不死在你們迦國人的手裏!”

語落,他當真一躍而下,當場斃命。

說到底,帑達塔雖然粗蠻,卻是個愛國的忠貞之士,舒蘭念其忠勇,遂叫士兵尋了個地方妥善安葬。另一方面,因破蒼城而立得大功的郝遠,舒蘭也趁此機會為其正名身份,稱其是潛伏于西蠻的迦國探子,從而解釋了他那雙繼承了西洲地域的瞳色。

而後,舒蘭決定在此休整兩日,也正逢八月十五,叫士兵們過個佳節。

這夜善後事宜一并處理妥當,大營紮在蒼城之外,篝火竄動,全軍的興致皆是極高,祝酒聲此起彼伏。舒蘭特意走過軍營,和大小将領們都打了個招呼,客氣地喝上幾碗酒。武樹軍看見舒蘭的時候,一張面孔真是說不出的豐富。

“元、元帥,我對不起你!”話不及兩句,他已是要哭出來的樣子,下刻就要跪在她的面前,幸好舒蘭眼明手快,立即接住了他,笑道,“武校尉要和我喝酒,也不用行這樣大的禮啊。”

“元帥,如果不是我……”

舒蘭狠狠拍過他的肩膀,笑道:“大家都是兄弟,等咱們打下蠻夷王庭,我還要和武校尉對弓比個高低呢。”

“是、是!”武樹軍舉起酒碗,熱淚終究盈眶,“這碗我敬元帥救命之恩,以後我定為元帥身先士卒!”

說罷,武校尉仰頭幹了一碗烈酒,舒蘭遂回敬了一碗,頓時,四周一片鼓掌叫好聲,酒碗碰撞的聲音愈發此起彼伏。軍中之人,無一喝酒不是淋漓爽氣,當年舒蘭跟随父兄在營地時,便是這幅熱血的景象,光着瞧着便叫人血液沸騰。

等一圈巡邏過罷回到自己的營帳時,舒蘭卻發現章鵬、劉銅、羅鋼正端着酒碗等在那裏,她不禁眯了眼,雙頰微紅,帶着些酒氣笑道。

“怎麽,方才不是和你們喝過了麽,這是又來灌我酒了?”

當中最為穩重的羅鋼端着兩碗酒上前一步,喊得極為慎重。

“小将軍。”

小将軍,這三個字原是他們年幼時對舒蘭的戲稱。

年少時,舒蘭雖可在軍營裏逛蕩,卻因年幼和舒老将軍的不舍,而不得随軍出征,亦不可登城樓守城。大多時候,都是兄長們背着父親,教她切實的戰場殺伐之術。後來,她也明白縱使自己學精了這些本事,到頭來可能還是注定上不了戰場。于是她小小年紀便收養了幾個孤兒,要他們同自己一起習武學習,傾囊相授。

那時她想即使她不能上戰場,可若然能為舒門、為常勝軍多培養出幾個年輕将才,說不準大戰之時,他們便能在危機關頭護得自家的親人一命。

而那幾個孤兒也的确不負舒蘭重望,之後皆是成了常勝軍年輕一輩中的翹楚,為此舒老将軍曾大大贊揚了舒蘭一番,很是叫她長臉。

只可惜,西陉關一役,當年的七人,卻只剩下眼前三個。

“我們幾個行軍前,便在柳淵他們的墳前立了誓,此次西征,必要為他們報仇,今日雖未能斬得那班贊的頭顱,可也算是對他們表以安慰了。”羅鋼将手中的一碗酒遞給舒蘭,“所以我們想和小将軍,和他們一起喝了這碗酒,今生來世,咱們都是兄弟。”

舒蘭接過酒碗,笑得感慨,可緊抿的嘴角卻也隐忍着一股思念。

“這酒,我可真是一定要喝。”

舒蘭舉起酒碗,對着東方常勝坡的方向灑下半碗,須臾其他幾個也是如此效仿為之。

這碗酒敬的不止是昔日的兄弟,還有自己的親人,以及那戰死的數萬兵将。今日他們便用這碗酒敬你們,敬你們的犧牲換得他們如今的風光大勝。

少頃,幾人都是仰頭一碗,相視而笑。

章鵬抹了抹嘴,喝得很是暢快,一雙賊眉鼠眼的眼睛委實都明亮了不少,“不過這一仗打得也忒沒意思了一些,光他們弓弩營去顯威風了,反倒是我騎兵營沒有半點建樹,這也太沒道理了。”

“呵,西洲茫茫草原,你還怕沒你逞威風的時候?”一旁已有些喝高的劉銅指着章鵬笑道,“就怕你到時候別吓得腿軟。”

“你娘的才腿軟,不止腿軟手也軟!”章鵬本就是容易動氣較真的,這會立即面動身動。偏生劉銅也不是省油的燈,立即張牙舞爪地回道。

“你才手腳軟,活該鳳芷相不中你!”

“靠,老子就知道你在打鳳芷的主意,我告訴你,你碰都別想碰鳳芷一下!”

“憑什麽不讓碰?鳳芷又不是你的!”

“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不許碰就是不許碰!”

“你個混小子……”

舒蘭對着置身事外的羅鋼擺擺手,示意自己對他們無聊的争吵委實沒有什麽興趣,于是閃了出去,并遣了唐雪松去找他大哥,中秋佳節,總是自家人聚在一起得好。倒是唐雪松難得沒有擺出一張管家婆的嘴臉,猶豫了下,便乖順地退下了。

難得有了清靜的舒蘭一個人拿了壇酒,登上了蒼城的城樓,下面大夥正圍着篝火喝酒吃肉,談笑風生,哪裏還有什麽常勝軍、宋家軍之分,他們眼下已然是西征軍,團結一心的西征軍。而遙望漆黑的夜幕,她的前方便是西蠻的王庭。

八月十五,頭頂上的月亮,正圓得厲害,皎潔明亮,如珍珠溫潤之色,可是卻也同樣引人鄉愁。

這是她二十三年來第一次,中秋佳節,身旁卻連一個親人都沒有。縱使少時在京畿做質子的時候,好歹身旁還有一個三哥,如今……

舒蘭仰頭喝了一口酒,軍人出征帶的都是軍酒,火辣辣地好像能燒掉喉嚨。少頃,她捧着酒壺,雙腿放直坐在地上,仰頭賞月。

年少時最大的夢想,是和爹和兄弟一起征戰沙場,而今她終于走進了這西蠻腹地,可惜,卻只有她一個。

“以後你們也不能再陪我過中秋了。”

舒蘭又喝了一口,嗤笑輕嘆。彼時城樓口有人踱步過來,高大的身影在月色下照映在城牆上,

越發修長挺拔,隐約間竟還多了些溫潤的味道。

只是聽那腳步聲,舒蘭幾乎不用去看也曉得來人是誰。真是的,不是要他去陪兄弟麽,她這裏可沒有他的親人啊。

待來人走近,坐在地上的舒蘭對他晃了晃手上的酒,咧嘴笑顏,明媚如月。

“雪松。”

作者有話要說: 雪松、郝遠、迦烜,各有人關注,玉玺表示很欣慰。

《女帥舒蘭傳》是長長篇,但玉玺曉得大夥比較喜歡感情戲,盡量多穿插,希望大家繼續支持。

由于最近小劇場時有發揮,害玉玺都不知道把留言放哪,放一起又覺得太擠了,于是今天廢話多一些。

PS:玉玺現在多半是下午更新,每日一更,晚上的最新更新一般都是修複段落錯別字什麽的。

加更和不更都會在上一章通知,特此申明,鞠躬。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