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時機
阿紫是陪着舒蘭再次出門“逛街”的,等到她們再見到那位西胡可汗時,他正和全身裹着鬥篷的男子悠閑地晃蕩在城鎮裏,大概就是所謂的考察民情。
可是心急火燎找出來的夫人,并沒有立刻上前,只是站的遠遠地,遠遠地看着她們,阿紫忍不住偷瞧了她一眼,她覺得夫人的目光是定在那蒙面男子的身上,是悠遠又深長的目光,含着……說不出的痛苦。
她并不知道夫人有過怎樣的過往,不過看着她平日背脊筆直的站姿舉止,卻偶爾露出這樣深邃如淵的沉思,她想夫人的過去一定不是平靜如水的。
“阿紫。”
“是,夫人。”
“找個機會上去,告訴他們我明日一早會去塔戈菈雪山,順帶告訴他們,我最愛看的景就是山。”
阿紫颔首,“是,夫人。”
替主人傳話辦事,阿紫自然不是第一次做,甚至她早已做的游刃有餘,各種借口皆是信手捏來。不過只是這樣說,夫人想見的人就會來見她了嗎?
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們之間該是有多深的羁絆?
吩咐過阿紫,舒蘭轉身便要回去,盡管同赫連遠說她在腦中演練了千萬遍與舒戰重逢的場景,可是真到了這一刻,想說的話,好像突然間全都消失了。
她今天回去,是不是應該把話寫下來,好好背一背。
“夫人。”
“阿朱。”舒蘭看着小跑過來的女子,“跟上了嗎?”
“是,他們雖然兵分兩路,但最後都落腳在一家香料鋪子。我已經打探過了,這家鋪子的老板是西胡人,在護葉已經經營了十餘年,信用人品都很好。”
十餘年?壑帝的根,紮的也是深呢。
“嗯,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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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宋老将軍的确是采取了裏應外合的策略,不過潛伏進西胡之後,他們打算做些什麽呢?呼延烈可以在街上晃蕩,就算帶着暗衛也說明他對護葉的安全很是放心。而且茶寮拼桌的舉動,真的是巧合嗎?
既然能夠被譽為最聰慧的太陽,呼延烈的行為舉止應該不會是空穴來風。在舒蘭看來,突厥可汗的成功在于情報,而呼延烈的成功在于治國。
西胡身處突厥與西蠻之間,面對一個野心勃勃一個充滿侵略情懷的國家,西胡能夠屹立不倒,甚至成為西州中最為龐大的商賈之地,這都要歸功于呼延烈。早年年輕繼位的他頂着極大的壓力,組建了一支攀越岚敏山脈和塔戈菈雪山的隊伍,憑着發現雪山上的稀珍藥材并打通和迦國的商賈交易,從而日進鬥金。如今西胡護葉帝都的堅固繁華,既是突厥都不可比拟。
是以,呼延烈的執政手段可見一斑。
突厥、西胡和迦國。
舒蘭嘆了口氣,她從以前開始就不擅長考慮太複雜的事情,她的心裏只想為自己的母國而戰。
可惜啊……真是可惜啊。
不過,這也讓她認識到一件事。
生活,是要為自己而活,戰争,亦是要為自己而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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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戈菈雪山,是西州的神山。
但因為主峰位于西胡地界,所以西胡人一直相信神明更護佑于他們的這片土地。
皚皚的雪山之頂,四季潔白無瑕,讓人看着只想到兩個字,聖潔。
可是世間的人,卻并不皆能如此聖潔。
舒蘭騎着馬,踱步在雪山腳下,雪白的服飾和景色融彙一體,而寒冷的風吹拂起傾瀉的烏絲,一片黑白交融。
“公子也來賞景嗎?”
背後傳來馬蹄踏在薄雪上的聲響,舒蘭勒馬側過身子,男人仍舊蒙着面,一身的鬥篷裝扮,如果是在迦國,一定被人頻頻圍觀。
男子露出的一雙眼睛安靜地定在她的身上,或者是定在她同樣被遮掩起的面上,“我可否一見姑娘的真容?”
“不是來賞景,而是專程來看我的嗎?”舒蘭也看着他,話音自如,可腦子裏一片空白,“公子若是露出廬山真面,我自然……”
倥偬間,他忽然伸出手,拉下面罩,現出自己的廬山真面。
而露出的那張臉,和舒蘭的記憶裏有些不一樣,他老了。曾經穩重的青年如今白了半頭黑發,就是五官都陷進了消瘦的面孔之中,可是這個男人,的确是舒戰。
“舒戰。”
盡管有那麽一刻,舒蘭希望他不是,可這就是現實。
這會,舒蘭也大方地拿下了自己的面紗,笑意遍布的一張臉,連她自己察覺到的時候都覺得驚訝,為什麽還能笑出來呢?為什麽對着這個人,自己的嘴角竟還可以洋溢地這樣從容。
“真是沒想到,我們兩個都是死人了,竟還能見上一面。說起來,我現在只用了一個蘭字,你似乎也只用了一個戰字?要是在從前,我一定覺得這是緣分吧?”舒蘭用最自然的音調同自己的夫君交談着,“不過比起敘舊,我有更重要的一個問題要問你。”
笑顏在這一刻全部消失,剩下濃重的,就好像山頂終年不化的雪。
舒蘭的眼睛霎時陰冷,聲音裏帶着沙場上厮殺的決裂,切入正題。
“西陉關破,是你偷了父親的令牌,替西蠻開得城門嗎?”
交彙的目光,誰都沒有躲閃。舒戰僵硬着身軀坐在馬上,沉着嗓音,緩緩開口。
“是。”
“那麽,我的父母兄弟,戰死的兩萬兄弟們也就都是死在你的手上了?”
“是。”
這時就連舒蘭都覺得自己的嗓子開始沙啞苦澀,“你的主子是誰?迦國壑帝,還是西胡可汗?”
這麽問的她,其實已經什麽都知道了吧。
舒戰繃緊的神色開始有些飄渺恍惚,他是隔了多久沒有像這樣好好地看過她了,舒蘭,他的妻子。
可是相識的十餘年裏,他卻是第一次如此真實地站在舒蘭的面前。
他背負着不能告知于人的秘密,背負着沉重的負罪感,他覺得自己的一生就只剩下了罪孽。
而在今天,他終于可以将這些深藏已久的話吐露給她聽。
“我是西胡和迦國人的孩子,在很多年前的西州,對于與中州人通婚的混血孩子是極為鄙夷的,甚至被視為最底層的奴隸。在那種生活的背景下,是迦國壑帝收容了我們,他給予了我們很多財富,讓我們得以在西州立足。當然,付出的代價就是要作為迦國的暗線,為壑帝提供西胡的消息。”
“可是我們這種身份,大概太受人矚目了。西胡也看中了我的長相,将我重新派往迦國做奸細,也就是這樣,我被你撿回了家,西胡見我藏匿于迦國将才之家自然很高興,壑帝也陰差陽錯将我作為監視舒門的眼線,直到……西陉關破。”
舒蘭插嘴,“舒門被用來作為攻打西蠻的借口,成為了犧牲品。”
兩人互相平靜地對望着,誰的面上都看不出什麽悲戚難堪的表情,可是翻騰在心中的江水,已不知越到了多高。
須臾舒蘭神色不變地勒馬靠近舒戰,“真好,這麽說來,我要你的命就不會是要錯了。”
忽然出手的匕首鋒刃抵在了舒戰的咽喉上,只要進一寸,便是鮮血噴湧。舒戰身下的馬匹似乎感覺到了濃烈的殺意,開始騷動起來,可舒戰硬是勒住缰繩,将馬控制住,讓自己的咽喉不離匕首半寸。
舒戰看着舒蘭,此刻他并沒有死亡臨近的感覺,只是用沉重的音調回道。
“我的命是你的,你來取,我絕無二話。”
“呵,可真是勇敢啊。”
然而這話聽在舒蘭的耳中,只有滿滿的嘲笑。
“你打開西陉關城門的時候,也是這樣的果決勇敢嗎?想到要殺掉待你如親子一般的我的父母時,你眨過眼睛嗎?你的騎射武功、文史才藝,都是我的兄弟們教的,你害他們的時候,猶豫過嗎?還有柳淵他們,視你如手足兄弟,他們都死在了你的手上,你的心,痛過嗎?”
“舒戰。”
念這個名字的時候,舒蘭不知投入了多少感情,好似紅燭成親的那夜,她想着要和他一生白首一般。
“還有我,我把自己交到了你的手上,你對我說要我嫁給你的時候,還記不記得對我許下了什麽承諾?是白首不離啊,舒戰。”
“不要叫我!不要這麽叫我……”
他受不了!他受不了再聽見這個聲音,再聽見舒蘭這樣呼喚他。
盡管這個聲音,他在夢中思念了無數次,可是每次醒來,看着西胡的光景,他就深深知道背叛了舒門,背叛了兄弟,背叛了舒蘭的自己,已經沒有資格再聽見這個聲音。
背叛的這個烙印,讓他喘不過氣的沉重。他怎麽可能沒有猶豫過,怎麽可能沒有痛過,可是壑帝有着救了他一家性命的恩德,他從出生起就被培養成暗衛,效忠壑帝是他此生不能改變的宿命。
舒戰,這個名字是舒蘭賜予他的。
可在他背棄舒門的時候,他就沒有資格再叫這個名字。
“我自小受得是暗衛的教育,你應該清楚迦國的暗衛,永遠都只有一個主人,任何的感情都不能動搖我對主人的忠心。”
“呵,忠心?”
一句暗衛,就可以明白他為什麽對她們這樣絕情,又這樣狠心了嗎?
舒蘭當然知道什麽是暗衛,他們生活在陰影裏,掩飾住自己的表情的心情,或者更準确地說他們是沒有自己心情的。
所以,縱使舒戰活在她身邊那麽多年,可是這個人披着暗衛的這個身份,那麽她所認識的還是舒戰嗎?
冰瑩的雪花飄灑在兩人的頭頂,落在兩人的衣衫上,舒蘭緩緩放下了匕首。
“你對迦國那麽忠心,不知這話讓西胡可汗聽見,他會是什麽表情?昨天和你在一起的那個男人就是呼延烈吧?如今你還留在他的身邊,是準備伺機動手嗎?被譽為西胡最聰慧的男人,要出手不容易吧。”
“我還沒有得到指示。”
“是還沒有到最好的時機吧。”
如果是她的話,在九天門破之時,西胡可汗被殺,屆時才是讓西胡陷入恐慌的最佳時機。而今,唐雪松已混入西胡,恐怕這個時刻未必會太遠。
舒戰不明白此刻突然卸去了殺氣的舒蘭想要做什麽,只是默默地聽着她說下去。
“今天我不要你的命,就這麽殺了你,我會覺得對不起自己的爹娘,而且就像沒有到你對呼延烈出手的最好時機。”
舒蘭重新攏起面紗,陰沉的瞳眸逐漸恢複了雪湖的清澈寧靜。
“對我來說,也沒有到取你性命的最好時機。”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不穩……後期更不穩吶……
玉玺制定了旅行計劃,我要去深山修行了,不帶電腦。
然後編編很負責的找我談了文的問題,不糾結,好好寫吧。
最後麽,玉玺最近愛上了花樣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