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陰陽

舒蘭沒想到迦烜會有這樣的提議,他從來都不是會用這種法子的人。

“談?我不知道我們要談什麽。”舒蘭拍拍手,去掉了身上的一些灰塵,“我們有各自的身份、各自的背景,自然也就有各自要走的路。這段時間,我和你們應該都已經體會到了,人,缺了誰,都是可以活下去的。縱使活得不是那麽好,但是我們都還活着,對經歷過戰場的我來說,沒有什麽比活着更重要。”

這日是個好天,西陉關的日頭爬上城樓,照亮了皚皚的白雪。

城樓下的百姓已經被士兵驅散,空曠的場地上只留下一個個雜亂的腳印,人生的道路大概就和這雪天的腳印一樣,錯綜複雜,有的清晰可見,有的則被踐踏地不知其原貌。

迦烜默默地聽着,大概是坐輪椅坐得太久了,他漸漸不習慣站着,不習慣用這樣的高度看人,不習慣……這樣的舒蘭。

終究是他高看了自己的愛情。

在性命攸關的時候,他最終是舍棄了心上人,保全了自己的國家和至親,這是大義嗎?不,只是在他的潛意識裏,舒蘭并沒有他想像中的那麽重要。

這一刻,迦烜嘲笑自己的天真。

她說,沒有什麽比活着更重要。

而害死舒門一家的罪魁禍首正是他的父皇,縱使他再怎麽恨他拆散了自己的姻緣,卻也不可能拿起利刃,去刺進自己父皇的胸膛。

往往就是只有将利益擺在面前時,才知道衡量的标準并非自己原先所想。

或許的确如舒蘭所說,真的是沒有什麽好說的了。

“我要回長安去了。”

呼出來的氣息在寒冷的空氣彙作煙霧,飄散開來。

“舒蘭,你……”迦烜的嗓音有些哽咽,沉默了很久,他才艱難地啓齒道,“你不要來長安,不要來。”

來了,必然有人會受傷。可那個時候,他并不知道自己會做什麽決定。

可舒蘭聽了,只是淡淡地露出一抹笑容,“迦烜,你有你要走的路,我也有我要走的路。”

不是否決的話,卻是否決的決定。

至此,迦烜沒有再說話,他改變不了舒蘭的決定,也沒有資格去改變。

他只擡頭看了看兩旁的赫連遠同唐雪松,放在以前,就是他退出之後,他也絕不會支持其中一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可是他很擔心,他擔心唐雪松這個笨蛋會處處退讓,叫那個讓他看不順眼的赫連遠平白得了運氣。

臨走時,他對赫連遠冷冷道:“我不管你到底是什麽人,不過既然站在我迦國的領土上,你最好安分守己一些,不要以為沒有人知道你在做些什麽。”

赫連遠雙手環胸,靠在一旁的牆頭上,自信滿滿道:“二皇子就是這麽對救命恩人的?”見迦烜不理他,反而轉身要走的樣子,赫連遠挑釁地嚷道,“舒蘭這幾個月可都是和我在一起,而且我們已經成了親,名正言順。”

“那又如何?”迦烜知道他這樣說不過是想弄得人盡皆知,起碼是要他和唐雪松知道,“成親也是可以和離的。”

“呵。”赫連遠輕笑,當初那個只會吃醋的二皇子居然也有了這份氣度,還真是叫人不能小看,“那是,不曉得二皇子留在長安的那位側妃,打算什麽時候和離啊?”

舒蘭出言制止,“雪松,你送二皇子回京吧,畢竟出了這樣的事情,一路上想必不會太平。”

迦烜微蹙了眉頭,這算什麽?把他和唐雪松都支走,豈不是又只剩下他們兩個?好在少頃,舒蘭就對着赫連遠道。

“至于你。”她走到他的面前,眼眸平淡,不起半點漣漪,“我很感謝你今日出手相助,不過你的能力應該有更适合它施展的地方,迦國并非你的久留之地,還是請你早些回去吧。”

“這樣就想趕我回去?”

不知道為什麽,看着她如此平靜的面孔,赫連遠卻覺得怒氣上湧。那麽多時日的相處,換來的還是她對他的無視,放在以前他或許可以再籌謀打算,可是赫連遠明白,舒蘭根本沒有再回突厥的打算。

他冷笑道:“怎麽,你怕我會在這裏生出什麽事情?”

舒蘭淺笑,“何必明知故問,大家都心知肚明得很。阿遠,盡管你我的身份變得有些不一樣,可他仍是迦國二皇子。”

而你,則是突厥未來的君王,兩國縱使近期不會開戰,可遲早會兵戎相見。

這件事和這個打算,沒有人比赫連遠自己更清楚。

“所以你急着要他走的最終目的,是為了防我?”赫連遠眼睛一眯,翹起的嘴角含着冷冽和危險,“呵,你居然還護着仇人之子,該說你愛國還是顧念舊情?”

舒蘭沒有回答,她的本意是斷定赫連遠根本就不可能在迦國久留,趕他回去是給他一個臺階下,也是要他明白,她沒有和他一起離開的打算。

但仇人之子這四個字,卻讓唐雪松渾身一驚。

迦烜什麽時候成了舒蘭的仇人之子?這樣一來,豈不是說她的仇人就是壑帝?!唐雪松不明白這當中的緣由到底是什麽,可是他能猜到一點,如果舒蘭的仇人真的是壑帝,那這應該就是她為什麽會突然詐死的主因。

而且,他隐約間還可以明白,舒蘭這樣做是為了不牽連自己。

她……一直都在為他着想。

這會不想再聽下去的迦烜起步就走,舒蘭最後看了一眼赫連遠,可就在轉身的一刻,身後的聲調忽然壓抑地響起。

“舒蘭,你這樣對我,就不怕我懷恨在心?不是只有女人才會嫉妒的。”赫連遠立在原地,聲音發冷,“我長途跋涉地找過來,你以為這樣就能打發了我?”

“你可以自便。”舒蘭不接受他的威脅道,“不過如今迦國的士兵會怎麽處置你,我可幹涉不了。”

赫連遠大概從來沒有在唐雪松和迦烜的面前這樣丢過面子,這會除了惱怒,還有羞憤。擡手間就要施力出手,不想唐雪松倏然接下他的手腕,謹言道:“你如果動了手,迦國就有了出兵的理由,你可想清楚了。”

呵,還真是不一樣了。

一個個都知道反抗了,他們也終于明白失去之後就該奮力守住的道理麽?

他自小過得就是什麽都沒有的王子生活,他如今的所得也多半都是靠奪取而來,所以他比誰都要懂得掠取和保護。可是他從來沒有奪過一個人,也沒有去守過一個人,更沒有将這個人放在時時刻刻都離不開的位置上。

很多年後,赫連遠會想,如果那時他只要舒蘭做他的皇後,她會不會願意成為與他比肩的女人。

可這會,赫連遠只能猛地揮開唐雪松的手,自信的一雙藍眸是從未有過的猙獰。

“我不會放棄的。”

拂袖而去的樣子,大概就是為了掙一份臉面。

舒蘭沒有去看他怒然離去的背影,她和赫連遠之間更多的是交易,比起所謂的夫妻,他們應該更适合做朋友,她感激他給自己提供的幫助,但也僅是感謝而已。

少時,她淡淡看着另外兩個不動的男人說道:“解決了一個,剩下你們兩個可不要再來幹涉我。”

一直沒怎麽說話的唐雪松這會終于開了口。

“回去看看吧,章鵬旁的人不會說,可鳳芷總瞞不住的。”

舒蘭沒有應答,只點點了頭,然後傾身拿下了唐雪松的鬥篷遮在自己的身上,期間兩人凝視着彼此的目光,卻始終沒有再進行任何的交談。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城樓的暗影中,唐雪松才捂着嘴猛咳了數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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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門原先的府邸就像酒肆的百姓所說,已經改作了祠堂。可舒蘭還是很熟門熟路地找到了自己原先的房間,屋子裏打掃得格外幹淨,想必是鳳芷一直在打理的。

“小姐!”

鳳芷好像是得了消息,突然出現在她的面前,素來沉穩的女子這會也顧不得許多,滿面焦急。

“鳳芷。”舒蘭對着老友笑得十分燦爛,“聽說你和章鵬好事将近了,我都沒準備一份賀禮給你們,你不會怪我吧。”

鳳芷強忍住眼淚,“小姐在胡說什麽?大家知道你還活着不知該有多高興。”

“我活着的事情不能告訴任何人,章鵬那我已經囑咐過了,你們只繼續當我死了就是。”舒蘭叮囑着,可鳳芷聽得不可思議,“為什麽要這樣?”

心思素來敏銳的鳳芷立即又問道:“難道說,你當初遇襲不是敵國伏擊嗎?那些……都是你自己故意安排的?!那……那雪松呢?雪松也不知道嗎?他……”

“他知道。”想起雪松第一次發現自己生還的驚訝模樣,舒蘭笑得苦澀,“方才也一并遇到了。”

“小姐,你見過雪松了?”鳳芷聲調漸高。

“是啊,已經見過了。”

舒蘭有些懷念地撫摸過自己用過的家具,只可惜心裏頭那些懷念着的人并不能像這些物件,永遠只留在一個地方,等着旁人來懷念。

“我要走了,眼下我不能在一個地方呆太久,鳳芷,你素來謹慎,又有章鵬在,我很放心,好好照顧自己,以後若有機會我會再來看你們的。”

“舒蘭!”鳳芷急着攔道,“我知道你有事不能告訴我,可如果當初你的死是你自己安排下的,那你離開雪松也一定是情不得已,是不是?舒蘭,你對我們可以把心事都藏在心裏,可是你總該和雪松說個明白啊,否則……下次縱使你再能活着回來,也可能再見不到他了。”

舒蘭聽着心裏一頓,問道:“這話是什麽意思?”

“那時為你辦過喪事之後,唐雪松消沉了些日子,但很快就恢複過來,并在戰場上骁勇建功,可是戰場多疾病,他的功勳……更是用不要命換來的。他在戰場上根本不顧及自己的身體,幾次帶傷上陣,差點就送了性命,就是最想要唐家戰前揚名的唐雪峰都看不下去,親自請了宋元帥将他從戰場上撤下來,派做文事。”

“他……”舒蘭蹙緊了眉頭,“到底傷得如何?”

舒蘭也是軍人,她知道戰争會給軍人帶來什麽。戰場上的人,或許不會有功勳,但是傷痛,卻一定會如影随形。

鳳芷咬唇道:“我叫章鵬去打聽過,雪松他外傷甚重,卻一直未有精心調養,甚至他平日……”鳳芷一聲嘆息,“他平日時常咳血,內傷頗重。”

內傷、外傷在身,唐雪松今日竟還策馬疾馳回西陉關?馬匹颠簸,他又裝作一副沒事人的樣子,是不是真的不要命了?

舒蘭深深地吐出一口氣,大步邁開,朝門外走去。

“小姐?”

此刻鳳芷的心裏滿懷希夷,她故意将此事告知舒蘭的确是存了私心,她親眼見過舒蘭的痛苦,亦曾見過唐雪松的瘋狂,她希望他們能夠再續前緣,希望他們能夠有一個圓滿的結果,可是……舒蘭驀然離去的樣子,卻讓她看不到多少的擔心和留戀。

“鳳芷。”

舒蘭望着天空不知何時開始飄落的冬雪,淺笑的面龐,輕描淡寫地吐出一句話。

“陰陽相隔,其實并沒有那麽可怕。”

作者有話要說: 玉玺最近很懶惰……非常懶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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