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青苔不會消失

早起洗臉的時候,江謠摸了下嘴唇。

水面中倒映他的臉,嘴上有一塊破皮,他嘀咕一句:“怎麽最近身上老是出現一些傷口。”

小辭站在他邊上刷牙,吐了泡沫,洗了臉,淡定道:“可能是昨天吃飯的時候咬到嘴巴了。”

江謠一邊摸一邊疼:“都咬破相了,我怎麽什麽都不記得?”

小辭把鍋裏的菜弄到盤子裏:“昨天你喝醉了,哥哥。”

江謠推他進門:“搞快點兒,外面又下雨,水都漫到屋子裏了。”

天臺上頭的下水道弄得不是很好,積水在外面已經漫過了腳背,還有一些都漫到屋子裏來。

吃完飯,江謠拖了地,給小辭把書包弄好,先送他去學校,在自己去學校。

黎明小學跟小區中學是兩個相反的方向,江謠每天都要多走一倍的路,才能到班級。

他總是來得最晚的,身上也是最濕的。

好在雨鞋比較靠譜,沒把鞋子弄濕。

教室門窗關的死緊,裏面彌漫着一股難聞的水臭,沒幹的頭發,沒幹的衣服,還有人偷偷脫了鞋,鞋裏散發的腳臭。

江謠眉頭擰了起來:“核武器啊這是。”

四毛鼻孔裏塞着兩團餐巾紙:“是生化武器。”

江謠走到後門,直接把門踹開,然後又不顧全班人的目光,把後面的六扇窗戶全打開。

外面的水霧進來,沖散了後排的臭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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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領讀的學習委員開玩笑道:“江謠,你幹嘛呢?”

江謠沒好氣,把書包摔桌上:“臭沒聞到啊?”

前排一個斯文的男生嘀咕:“開窗冷啊……雨都飄進來了……”

江謠猛地踹了一腳他的桌子,那男的渾身一抖,連忙閉嘴。

學習委員也不敢再說話,他們班是怕了江謠了。

四毛嘿嘿一笑:“哥,不愧是你。”

江謠雖然成績好,但是脾氣也大,同班三年,誰都知道他不好惹。

學校裏就沒有人敢跟他對着幹的。

班裏同學有異議,找班主任蘇老師也說不上理。

人家江謠考年紀第一,學校就指望他考清華北大了,你有本事分跟他一樣高,你就有理了。

早自習,被江謠這麽鬧一通,班裏的氣氛有些壓抑。

再加上接連兩節數學課,兩節思政課,所有人都昏昏欲睡。

第四節 課一下課,鈴聲一響,所有人的腦袋都一起砸到了桌子上,飯也不吃了,就想把吃飯時間省下來,連着午覺睡足足一個半小時。

江謠昨晚喝醉了睡得早,現在不困,就拿出試卷來做了兩張。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有連成雨霧的意思,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世界,像江謠灰蒙蒙的人生。

捱到下午,五點半下課鈴一放,不住校的同學就開始陸陸續續的收拾書包。

江謠看了眼外面的雨,從抽屜裏拿出一把雨傘,準備往黎明小學走。

後門,杜小朵的掃把被範甜搶走,她的頭發被範甜一把抓住,頭上別着的蝴蝶結被兇狠的扯了下來,杜小朵梳的光整的頭發瞬間亂成一團。

她悶聲不喊痛,範甜給自己跟班姚梅使了個眼色,姚梅和另一個女的一前一後把杜小朵給夾在中間。

“婊.子,誰讓你戴蝴蝶結的,上次我不是說過,你帶這個醜死了嗎?帶給誰看?”

杜小朵低下頭。

“說!”

啪!

一個巴掌扇到她臉上。

杜小朵的臉歪到了一邊,發絲淩亂,紅腫一片。

猛地,下巴又被人掐着擡起來,範甜魔鬼似的美麗臉蛋,落在了她的視線裏。

她畫着精致的妝,五官因為厭惡和嫉妒扭曲到了一起。

“我讓你給江謠的情書給了嗎?”

“給……了……”

姚梅從書包裏摸出了一份被撕成四份的情書,杜小朵臉色慘白,唇上瞬間就沒有了血色。

範甜用紙片拍了拍她的臉:“給了?賤人,說謊好玩兒嗎?”

杜小朵:“我……我不敢……”

情書是姚梅找人寫的。

卻不是以範甜的名義,而是以杜小朵的名義。

內容當然也不是什麽少女懷春的詩句,全都是各種下流的詞彙和描述成年人性.愛的粗鄙之言。

“幹嘛呢我的甜甜姐。”老胡忽然出現,勾住範甜的肩膀,斜眼瞥向杜小朵:“又誰惹你不開心了?”

範甜翻了個白眼:“你手拿開行嗎?”

老胡看着杜小朵,她把自己縮成了一團,躲在角落裏誰也不看。

臉是腫的,頭發是亂的。

老胡:“消消氣嘞範甜,一會兒江謠就出來了。”

範甜:“沒心情見他。”

老胡連忙看一眼窗外:“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

範甜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老胡摸出煙,點了一根咬上:“剛看見輝哥在校門口等你,還不去?”

範甜理了理頭發:“明天給我帶杯牛奶。”

老胡拍了她的屁股一下,“那你倒是給我錢啊。”

範甜瞪他,這一眼,到有了點兒嬌羞的意思。

杜小朵抱着書包:“謝謝……”

老胡嘆了口氣:“你說你倒黴呢,你怎麽老被她堵着?”

杜小朵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拿起地上的掃把,小聲解釋:“今天我值日……”

老胡:“範甜肯定不會放過你的,你幹脆去班裏,讓江謠陪你一塊兒,免得她殺個回馬槍。”

杜小朵搖頭:“她是因為……”

老胡:“我知道。”

杜小朵重新梳好頭發,站在教室後面擦黑板。

老胡把江謠的傘拿過來:“就這樣,我看你還是陪着你女神吧,不然你的範甜好妹妹一會兒跟她的輝哥親熱完了,少不了回來找杜小朵麻煩。”

江謠寒着臉,“她有完沒完?”

老胡樂道:“這叫什麽,這叫做你的情債,你得自己還知道嗎。你看看人家小姑娘,一張小臉被打的。”

他從口袋裏把那封被撕碎的情書塞到江謠手裏:“喏,看看這個,夠黃夠勁爆。”

江謠不耐煩的把它揉作一團:“我還要去接小辭。”

老胡:“你一天不接又不會怎麽樣,我幫你去接。現在是你表現得好機會,英雄救美,杜小朵還不倒在你懷裏任你處置?”

江謠踹了他一腳:“滾!”

五點半,校門口的學生已經走得差不多了。

四毛的自行車嘎吱一聲在小辭的前面停下,拖下雨披,車上的不是江謠,是老胡。

老胡趴在自行車前頭:“走,今天我接你。”

小辭冷淡地看着他:“哥哥呢?”

老胡:“你哥現在給公主做騎士呢,來不了,我送你回家,他晚點就回來了。”

小辭從書包裏拿出傘,撐開:“我自己回去。”

老胡:嘿,這小子,江謠不是說他沒傘嗎,這傘從哪兒冒出來的?

“別鬧了,小辭,我送你回去,這麽大雨你怎麽走啊。”

小辭甩開他:“我自己走。”

他走進雨幕中,叼都不叼老胡一下,把老胡氣着了:“媽的,小王八蛋,要不是看在你哥的面子上,誰他媽來接你!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自個兒走吧你!”

老胡長腿一跨,蹬上自行車就走了。

六點半,天越來越暗,江謠回到家,沒看到小辭,放下書包的動作緩了片刻。

“小辭?”

家裏沒人回應。

“操!”

江謠抓起傘,拔腿就往外跑。

老胡正在衛生所前臺寫作業,窗戶猛地被人拍的震天響,他打開窗,渾身濕透的江謠出現在他面前:“我弟呢!”

老胡心裏咯噔了一下:“小辭沒回家?”

江謠狠狠地盯着他:“不是你去接他的嗎!”

老胡:“啊……他,你弟不讓我接啊,我讓他上車他不上,說要自己走回去,沒回家嗎?”

江謠猛地踹了一腳牆,牆灰嘩啦啦的掉,他轉頭走進雨幕中,老胡慌了:“江謠!江謠你去哪兒!”

去黎明小學的路上,有一座橋,有一條河。

這條河的盡頭是錢塘江,往年夏天有小孩兒下河洗澡,直接被沖進了江裏,連屍骨都撈不回來。

江謠心裏打鼓一樣的跳,耳膜被雨聲震的發痛,老胡一言不發的跟在身後,兩人傘都來不及打,就沖到了黎明小學的門口。

沒有人。

江謠轉而去班裏,空蕩蕩的,椅子都翻在桌上,值日生也沒有。

辦公室的老師也走光了,保安提醒他們倆,學校要關門了,趕緊出來。

老胡開口:“江謠,說不定你弟是去同學家玩了,你別着急。”

老胡又說:“他都這麽大了,還照顧不好自己嗎,再說,下這麽大的雨,他肯定找個地方躲雨去了。”

老胡還說:“江……”

江謠轉過身,狠狠地給了他一拳。

猝不及防,老胡跌坐在地上。

他擡頭看着江謠,江謠漂亮的一雙眼睛泛紅,冰冷地恨意穿透了他的骨髓。

雨不停的砸在兩人身上,老胡忽然覺得自己的心比身體還要寒。

“江謠……我……”

江謠冷冰冰地開口:“你跟他說什麽了?”

老胡從地上爬起來,道歉:“我說你跟杜小朵在學校裏做值日生……”

江謠揪着他的領子,嘶吼:“你他媽跟他說什麽了!”

老胡:“我……我就說你要陪女的,不能來接他……”

江謠狠狠把老胡推開,老胡拽着他的手:“江謠……”

他聲音顫抖:“對不起……”

馬路上車來車往,飛濺起的泥巴水灑在他們之間,劃開了一道界線。

打傘的路人匆匆走過,偶爾有擡頭的,詫異地盯着他們。

忽然,雨中的傘密集的朝着一個方向湧去,江謠空蕩蕩的腦子裏,聽到了銳利的尖叫聲。

“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一朵一朵的雨傘還在往一個方向擠,擠在橋頭,擠在橋邊。

江謠猛地回過神,撥開雨簾和人群,拔腿往河邊跑。

圍觀的人衆多,指着灰蒙蒙的河裏一抹鮮亮的紅色:黎明小學的校服。

擠擠挨挨地傘下爆發出激烈的讨論聲:“是個小孩!”

“救命啊!有沒有人去救他!”

“我不會游泳!”

“這麽大的雨,怎麽救!一下去就死了!”

“我看我們手拉着手,用一根繩子捆起來,我去拉他!”

方案被一個個提出來,又被一個個否決。

暴雨,漲潮似的河水,水下如同鬼手一般的水草,每一樣東西都在耗盡衆人的希望。

江謠脫了外套,直接往水裏沖,老胡比他更快一步,死死抱住江謠:“你他媽瘋了!江謠!江謠!!他不是小辭!!”

江謠慘叫一聲,一口咬住了老胡的肩膀,頓時鮮血淋漓。

老胡痛地咬緊牙齒,卻不放手,箍着江謠,像銅牆鐵壁似的。

“有人跳水救人了!”

老胡愣住,連忙道:“江謠,有人下去了!”

跳河的是一個中年人,江謠怔怔地看着,從他身上的塑料瓶分辨出,是一直徘徊在這幾條街的流浪漢。

他記得,他似乎很喜歡孩子,總是拿着不知道從哪裏撿來的糖,笑嘻嘻的遞給回家的學生。

父母怕他,所以報警抓他。

孩子笑他,所以經常用棍子打他。

河水湍急,流浪漢抓住了小孩兒,橋面上爆發出驚人的喝彩聲。

所有人都屏氣凝神的看着他,為他加油,為他鼓勁。

孩子被他的手送到了岸上,在岸上早有人等着,将孩子抱上來。

他們伸出手去拉他,他卻沒有力氣抓住,又是一波河水拍岸,帶走了這個城市一塊小小的青苔。

老胡拽着江謠狂奔:“走!小孩救下來了,去看看!”

鑽進人群,老胡看清了孩子的臉,不是小辭。

他松了口氣,是為自己,他是真怕江謠再也不理他了。

江謠喉嚨裏有血,如同刀割。

老胡看這孩子眼熟,望向江謠:“這不是那小孩兒嗎?”

那孩子——

起初大家欺負流浪漢的時候,小孩兒幫着流浪漢,挨過幾次其他小孩的打。

後來再看見他的時候,他已經倒戈,跟着所有人一起揍流浪漢。

江謠兩個月前也遇到過這個流浪漢和這個孩子。

其他的孩子們叫他“老畜生”、“叫花子”、“強.奸犯”、“癞蛤.蟆”。

落水的孩子那天收了他一顆糖,不好意思地說了聲:“謝謝叔叔。”

落水的孩子後來又對他又踢又罵,學着同齡人罵他“強.奸犯”。

那孩子醒了過來,看見岸上一地的塑料瓶子,濕淋淋地呆坐着,又看着遠方已經被水沖的沒影兒的身體。

他忽然站起來狂奔,發瘋一樣的沿着河岸跑,鹹濕的眼淚和哭喊聲擰巴在了一起,透露出絕望的聲音:“叔叔!叔叔!”

這個城市到處都是這樣的青苔,生下來也不會有人知道,就算被剝去了也不會疼痛。

他們互相慰藉,希望找到自己活着的意義,在這碌碌無為的生活中,給自己找點兒溫暖。

或許是一顆糖,或許就是這麽熬着,但是青苔永遠都不會消失。

江謠緩緩地轉身離開,下了半個月的大雨漸漸地停了,藍色的天從烏雲中透出一點兒光來,彩虹從天上落到了地上。

他在這一點微不足道的光中,漫長的生命裏,看見了小辭。

作者有話要說:小辭:躲起來生悶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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