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新生的龍在暗與光的交界之處狩獵,凡其目光所及,一切生靈皆為其吞噬。
阿勒希為這真龍血脈的存在感到震驚。它向着大地呼喚他的兒女。它的侍奉者們,那些精于在地下生活的矮人,從岩石的縫隙裏探出頭來。就這樣,神明得以避開銀色巨龍的目光,回到家園。
在德爾莫亞的水鏡之中,諸神目睹了銀龍的所作所為。黑暗沒有退去,光明也不能更進一分。而龍吞噬一切。
既是真龍之血,唯有由真龍裁決。于是諸神向着水鏡裏的世界之樹,呼喚守護着們。
世界之樹一切如昔,伊芬莫圖斯和格羅斯都已陷入沉睡。弗雷姆聆聽了諸神的請求,但并不為之所動:當你們将鱗片帶走,它們便不再屬于我們。那是你們的世界。
難道我們要看着它吃掉我們的兒女,而無動于衷麽,蒂芙娜哭泣起來。諸神都對此表示贊同,并譴責它們離去的那位兄弟。
唯有德爾莫亞沉默以對。埃達将目光轉向它,海洋之神便說出了自己的心聲:黑暗有其歸屬,光明也有其歸屬。黑暗不能前進,光明也不會消退,這是最好的結果。
阿力波洛斯不認同德爾莫亞的話。他有了一個想法。
龍鱗有三片。龍一定有三頭。
他決心找到那位離去的兄弟,向它問個明白。
年輕的銀龍看上去很不對勁。他銀灰色的瞳仁拉成細長的一條,泛着一層薄薄的血色。
不速之客在房間內環視了一圈,不停抽動鼻尖,然後目光落到了蘇利梅爾身上。他吞咽了一下。下一秒,銀龍化作一道白影,向半精靈沖了過去。
一聲沉悶的撞擊在半精靈身前響起。阿曼雷亞不知道什麽時候擋在了蘇利梅爾身前,緊緊地鉗制住了來客的臂膀。格洛希爾仍舊保持着那個襲擊的姿勢,頭直直向前探着,離蘇利梅爾的面頰只有一拳之隔。
半精靈震驚地望着他。小銀龍臉上滿是神智不清的渴望,分叉的舌頭從他漂亮的唇間探出,飛快地舔了一下蘇利梅爾的下颌:“血……我要血……”
阿曼雷亞把他重重掼在地上,揮起了拳頭。格洛希爾挨了一拳,房間裏登時響起了恐怖的碎裂聲。蘇利梅爾反應過來,大聲道:“請停下!阿曼雷亞!他不對勁!”
格洛希爾挨了兩拳,在第三拳落下的時候,他捉住了阿曼雷亞的手,舔了起來:“血……好吃……”阿曼雷亞僵硬了一下,飛快地把年輕的銀龍甩了出去。瘦小的龍撞在窗邊,把牆壁砸出了一塊裂痕。
阿曼雷亞抓起四柱床的帷幔,一聲不吭地擦起了手。
半精靈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們。
格洛希爾咳嗽着坐了起來,抱起膝蓋,在窗邊嗚嗚地哭了起來。半精靈向他走了一步,阿曼雷亞沉聲道:“我想我也需要香茅。”蘇利梅爾看向他,龍的眼神寫滿了嫌惡。
蘇利梅爾謹慎地又邁了一步:“格洛希爾先生……您還好麽?”
年少的龍族哭得更大聲了。
一刻鐘後,蘇利梅爾終于在格洛希爾含混的抽噎裏把事情搞了個清楚。年輕的龍因為異食症被迫離開了他的養父母。他來到納爾塔,希望能在這裏生活,也想和那位讓他魂牽夢萦的摩瑞亞先生再見一面。在向治療中心提交了申請後,他暫時住在附近的旅館中,身上僅剩的通用貨幣都用來付了住宿費。而在夜晚,普通的小商店又無法兌換藍寶石。饑餓和疾病很快讓他的意識變得模糊了。格洛希爾在本能的驅使下外出覓食,無意中發現了沙蟲鳥,血氣引導他來到了這裏。
“我沒有想要傷害您。”瘦小的少年哽咽道:“我只是很餓,想吃一點帶血的東西……您下颌上有血……”
想必是阿曼雷亞把那個汁水四溢的肉塊遞過來時濺上的。
蘇利梅爾在壁爐的火堆裏又投入了一枚苦橙花香塊,房間裏安神的香氣變得濃郁了一些。半精靈剛想開口,就聽見阿曼雷亞硬邦邦的聲音:“你不打算先解釋一下那個味道麽。”
格洛希爾看了他一眼,又看向了蘇利梅爾。他似乎花了好一會兒才弄明白阿曼雷亞在說什麽,銀灰色的眼睛慢慢瞪大:“埃達在上……您的伴侶竟然是龍族!那是個意外……”他害羞地低下頭,小聲道:“我沒來得及擦幹淨手……真的非常抱歉……”
阿曼雷亞從鼻子裏發出重重的“哼”聲。
蘇利梅爾徒勞地張了張嘴,又閉上了。他不覺得在這種情況下解釋與阿曼雷亞的關系會對格洛希爾的狀況有任何幫助。
格洛希爾把自己縮得更小了些。蘇利梅爾把茶壺遞給他,少年接過去,飛快地喝光了。他擡起頭,有些瑟縮地望向好心的治療師:“您有吃的麽,先生?”
半精靈嘆了口氣:“對不起……我……我們都知道,我在這種情況下向您提供食物,不太……不太合适。”
“我知道,我知道的,先生。”格洛希爾吸了吸鼻涕:“您知道哪裏能兌換通用貨幣麽。”
蘇利梅爾認真思索了一下:“或許可以不用那麽麻煩。我可以帶你去餐廳問問……”他有點為難地絞着手:“但這不太合規矩……好吧。”他下定了決心:“我們悄悄過去。”
就在這時,走廊傳來一陣搖鈴的聲音。蘇利梅爾倒抽一口冷氣,焦慮道:“巡夜的護士來了。怎麽辦……你們能不能先藏起來,不然我今晚哪裏也去不了,他們會把房間封閉起來的……”為了保證患者配合治療,治療中心的護士會定期查房,并對不安分的患者采取一點強制手段。這可不是什麽好玩的事情。如果護士認為他不夠乖,明天去種植園的事就泡湯了。格洛希爾整個晚上都要餓肚子。餓肚子的龍會幹出些什麽事來,蘇利梅爾真是不願意想象。
兩頭龍對視了一眼,一起飛快地從窗臺那裏消失了。
護士是個高大的巨人,巨大的胸脯上拖着一條亞麻色的辮子。蘇利梅爾覺得在她面前自己仿佛變成了一個玩具娃娃。她把呼呼冒煙的藥壺放到半精靈的床頭,像檢查牲口那樣鉗住他的下巴----這很不容易,因為她的手指很粗大----仔細地看了看他的口腔,并把他的兩條胳膊都拎起來,抖了抖。地毯上非常幹淨,沒有落下什麽違禁物品。護士小姐滿意地把半精靈塞進被子裏。當目光落在敞開的窗戶上時,她皺起了眉頭:“為什麽你要開着窗子?寒冷的夜風對恢複健康可沒有半點幫助。”說着,她向窗子走去。
“因為龍需要新鮮的空氣。”蘇利梅爾緊張地說:“那個小龍,我的鄰床。它病得很重。通風會讓它好過一些……”
護士狐疑地望着他,撩開了小龍的帷幔。在看清床上的小家夥時,她不安地退了一步:“安托萬劍毒龍……”她仔細看了一會兒自己手上的檔案,小心翼翼把帷幔放下來,嘟囔道:“哦,當然,當然……那麽好了,現在你得吃藥了。”
蘇利梅爾趕緊把藥壺捧起來,咕嘟咕嘟喝起了氣味難聞的湯藥。
護士小姐終于滿意了。臨走時她還在替蘇利梅爾抱不平:“他們怎麽能把你和龍放在一個房間,又是這種龍……”
等走廊裏重新恢複了安靜,半精靈跑道窗子那裏,小聲呼喚道:“阿曼雷亞,格洛希爾,你們還在麽。”
兩顆腦袋出現在了半精靈眼前。蘇利梅爾吓了一跳。兩位龍族一起從窗子上方靈巧地翻了進來。
治療中心夜間也十分忙碌,值班的護士和治療師們在大廳裏穿梭,運送那些狀況百出的倒黴蛋去治療。光是目光所及,半精靈就看到了起碼八個斷手斷腳的惡魔,兩個嘔吐不已的巨人,一個屁股被面團子咬住的矮人,還有一個因為買了假冒僞劣的團絨絨而躺在擔架上呻吟的龍族,以及一個因為頭發被燒光而放聲大哭的精靈。在通過各種隐蔽的小房間和小樓梯躲避護士的同時,他們還得留心不要撞到奇怪的事。有情侶在角落接吻是很正常的,但撞見一個對着人魚雕像撫摸自己并發出呻吟的巨妖就不太美妙了。年輕的銀龍對這些刺激的抵抗力顯然還需要鍛煉。半精靈不得不趕在他需要安定劑之前遮住他的眼睛并把他拖走。
在被迫和兩位龍族忍受了三分鐘的密閉小轎箱之後,半精靈終于找到了那個位于地下空間的廚房後門。
門一推開,蒸汽就把來客包圍了。一個圍着圍裙,有點駝背的妖精從水霧裏走了出來:“啊哈!稀客!”
半精靈努力擠出一個微笑:“帕蘭德先生……”
妖精抽了一口細長的煙鬥,上下打量着蘇利梅爾:“看來你終于改變主意,肯賣給我幾根頭發了。”
“不。”半精靈搖頭:“但我為您帶來了另一樁生意。這裏每天都會有很多富餘的食物……”
“沒有多餘的食物。只有邊角料……”帕蘭德先生在牆壁上磕了磕煙鬥,精明地打量着他。
“我就是這個意思。”蘇利梅爾趕緊點頭。
在簡短的議價之後,蘇利梅爾掏出了一顆藍寶石:“我沒有足夠的通用貨幣,但我相信用這個來支付足夠了。”
“湖晶……”妖精伸出細長的手指,将那顆寶石對着光仔細查看:“成交,成交。”他飛快地把寶石塞進胸口的衣袋裏,露出一個幸災樂禍的笑容:“你偷偷養了一只喀邁拉麽?”
蘇利梅爾松了一口氣:“不是,是為一個小朋友買的。”
“半精靈的小秘密。”妖精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儲藏區第七個洞口。入門口令是----春日的恩典。交易完成。給你一個忠告:不要獨自進去。”
半精靈覺得有些奇怪:“為什麽?”然而妖精只是揮了揮手,回到了門後。門關上了。
格洛希爾和阿曼雷亞從岩石後走了出來。半精靈跑過去:“你聽到了。這個月每天你都可以到那裏吃東西……當然不是什麽美味佳肴,通常是剃剩下的骨頭之類的。不過我想你需要那個,它們會讓你更加強壯……”他感到有些抱歉:“對不起,我只能幫你搞到這個。如果你想長期留在納爾塔,最好盡快找一份工作。你有什麽擅長的東西麽?”
少年苦惱地思索了一下,試探道:“捕獵?”
蘇利梅爾默默看了他一會兒,決定暫時放棄這個話題。
儲藏區是一片覆蓋着薄薄冰霜的岩洞群,相比于地下空間其他地方的冷清,這裏顯得非常熱鬧。鉸鏈小車一輛接着一輛,穿梭不息,把必需物資運送向治療中心的各個區域。工作人員在這裏忙忙碌碌地清點和搬運貨物。半精靈順着一輛輛堆滿生肉的小車望去,艱難地辨別着方向。
龍在他身邊發出了清晰的吞咽聲。蘇利梅爾知道自己現在看上去一定愁眉苦臉的:“阿曼雷亞,你吃過晚飯了。”阿曼雷亞微微皺着眉頭:“不是我。”他瞥了格洛希爾一眼,語氣冷淡:“我不是那樣的龍。”
格洛希爾正在欲蓋彌彰地擦口水,蘇利梅爾發現他的瞳孔又一次拉長了:“你得堅持一下!”他趕緊保證:“我們就快到了!”
年輕的龍用一種與可怕的眼神完全不相符的語氣輕聲道:“我知道的,先生。”
蘇利梅爾一點兒也不相信他。
七號洞穴的大門關閉着,只有小車不斷從一個鋪着軌道的小門進進出出。半精靈扣動門環,一只曼提柯爾的浮雕出現在了門上。怪獸開始唱歌,半精靈飛快地說出口令:“春日的恩典!”
浮雕怪獸不情願地咕哝了一聲,門開了。濃重的血食味道撲面而來。
半精靈艱難地邁了進去。這裏顯然相當忙碌。幾個相貌粗野的惡魔和巨人正在動作飛快地剔肉,半精靈微弱的聲音幾乎被他們剁骨頭的聲音掩蓋掉了:“請問……”
沾滿血的肉塊們嗖嗖從半精靈頭上飛過,落到了在空中鎖鏈上流水般劃過的小車上。一群圍着圍裙的矮人舉着一盤盤褪好毛的火雞從他身邊擠過去。
沒有人理會這些來客。
半精靈注意到有幾個惡魔和巨人身上戴着鐐铐。治療中心有相當一部分患者來自世界各地的監獄,他們大多沒辦法支付醫療費用,于是在治療期間會被安排從事一些幫工的活計。
在受到了無數的無視之後,半精靈終于在找到了堆放邊角料的區域。一座又一座堆成小山的皮毛,骨頭的內髒讓他簡直要昏過去了。矮人記錄員飛快地揮動羽毛筆,連分開一個眼神的時間都沒有:“帕蘭德?沒問題……都是廢料,随便你們處理。不要弄得到處都是……”說話間,一座骨頭的小山在他們身邊倒塌了。記錄員靈活地閃身,向着遠處運送廢料地同事們大聲抱怨,踢踢踏踏地跑開了。
蘇利梅爾舒了口氣:“就是這樣,你可以在這裏……”回頭看見格洛希爾正像吃小甜餅那樣嚼着一塊帶肉的骨頭,半精靈住了嘴:“那個,你知道出去的路吧?”
格洛希爾含混了一聲,看都沒看他一眼。
骨頭堆後面傳來一陣鎖鏈拖拽的聲音。蘇利梅爾望過去,看見一個有點熟悉的影子。
那個高大的青年和半精靈目光相對,露出一點垂涎的表情。他的目光圍繞蘇利梅爾上上下下地轉動,突然定在了格洛希爾身上。半精靈看着他的表情從震驚變成驚慌又變成憤怒。他惡狠狠地向着格洛希爾的背影瞪了一眼,飛快地跑掉了。
半精靈迷迷糊糊地思考了一會兒,總覺得似乎在哪裏見過那個家夥。他在亂七八糟的小山裏繞了一會兒,終于找到了正盯着房間上方舔手指的阿曼雷亞。半精靈非常沉重地嘆了一口氣:“阿曼雷亞……”
龍立刻回過頭來,看見蘇利梅爾的表情後,他顯然有點生氣:“都說了我不是那種龍。”
他拉過蘇利梅爾,揚揚下巴:“看。”
半精靈随着他的目光擡起頭。岩洞的上方,有一兜被絲線包裹的白色的卵。一只碩大的獸面蜘蛛正在旁邊緩緩爬動。
蘇利梅爾倒抽一口冷氣。這是血腥地常見的一種生靈,繁殖能力非常恐怖。原本在自然環境裏,它們起着清潔者的作用,但是出現在治療中心的儲藏區顯然就不太合适了。它們不管在哪裏築巢,都會把環境變得一團糟。這裏又沒有天敵。
在半精靈盤算着要立刻向治療中心報告的時候,阿曼雷亞踩着小山向上方躍去。龍的姿态非常輕盈。搖搖欲墜的廢料山只是飄下了幾根羽毛,龍已經單手捉着鐘乳石,出現在蜘蛛巢邊了。
蜘蛛向着入侵者露出了獠牙,阿曼雷亞手指向他彈動了一下。碩大的蜘蛛僵硬了一下,從岩洞頂部掉了下來,落在蘇利梅爾腳邊。一絲紫黑色的血液從它頭部流了出來。
它死了。
蘇利梅爾搖晃了一下,又堅強地站住了。
阿曼雷亞抱着那一大兜子蜘蛛卵,東躍西踩,回到了蘇利梅爾身邊:“要來一個麽?”
獸面蜘蛛卵是一種營養豐富的美食----對一些種族來說。但這些種族不包括精靈和半精靈。半精靈搖搖頭,他覺得喉嚨很痛。
阿曼雷亞有點失望:“你究竟吃什麽?”
蘇利梅爾還沒答話,龍又恢複了那種冷淡的神色:“算了。”他拿出一個蜘蛛卵,吃了起來。
半精靈跟在阿曼雷亞身後離開了儲藏區,在一個聯通着暗河的小岩洞裏休息。經過這一趟,地下潮濕的冷風都變得可愛了起來。半精靈呼吸了一口濕潤清新的空氣,忽然靈光一現。
那位一直在看他們的員工,不是摩瑞亞先生麽?
他立刻站起來,阿曼雷亞一把拉住了他:“你去哪兒?”
半精靈含混遮掩地向他解釋了格洛希爾的處境。阿曼雷亞幾乎立刻就明白了。但他完全無動于衷,甚至用一種匪夷所思的眼神打量起了蘇利梅爾:“你真的是個治療師?”
“當然!”
“可你一點兒都不了解龍。”阿曼雷亞咬了一口蜘蛛卵,剩下的半顆卵在他手裏像布丁那樣微微晃動着。“格洛希爾不會有事的。”
蘇利梅爾思索了一下,覺得更擔心了:“但是摩瑞亞先生有事的話……”
龍晃了晃網兜,那裏只剩下最後兩個蜘蛛卵了:“他會有什麽事呢?龍不吃同族。”
蘇利梅爾冷靜了下來。格洛希爾現在的問題是旺盛過頭的食欲。他的發情期,嚴格來說早就過去了。偶爾的沖動和發情期是不能相提并論的。而且……他也實在想不出埋頭于食物的銀龍會有心情對摩瑞亞做些什麽。情感問題不在治療師的責任範圍內。
阿曼雷亞把網兜塞給蘇利梅爾,把他夾在腋下,向岩壁上方躍了上去。
蘇利梅爾猝不及防,幾乎慘叫起來:“我們不是這麽下來的!”
龍一面打呵欠一面回應道:“我感覺這樣回去會快一點……”
半精靈只得緊緊閉上眼睛。
一分鐘後,阿曼雷亞從窗子裏把一身灰塵的半精靈送回病房,在半精靈的欲言又止裏揮了揮手:“我回去了,還是你的露臺比較舒服。”
半精靈看看懷裏的蜘蛛卵,又看看窗外濃重的夜色,夢游般地回到了床上。
這一夜睡得很不安寧。他夢到自己回到樹海。母親在星光之樹上遙遙望着他,微笑着向他伸出雙臂。下一刻,樹枝上出現了黃金的蝕洞,河流般的黃金蜿蜒到哪裏,哪裏就變成一片黑色的火海。他眼睜睜看着母親被黃金的火焰吞沒,漆黑的天空裏,有巨大的影子在盤旋哀鳴。
警報的鐘聲在黃金與黑火的蔓延裏沉重地響起,當,當,當……
當。
蘇利梅爾猛地睜大眼睛。
當,當,當……
他大口喘氣,瞪着帷幔頂端。太陽花溫暖地懸挂在那裏,讓他幾乎有些睜不開眼睛。半精靈的尖耳朵無力地動了動,從床上爬了下來。
聲音是從小龍的床上傳來的。他撩開帷幔,剛剛有些平複的呼吸再次變得急促了。
小龍醒了。小東西不再是那個可憐巴巴的樣子。相反,它現在看上去精神奕奕……過了頭的那種。雛龍顯然意識到自己被困在了一個狹小的空間裏。它全身的尖刺都炸了起來,正憤怒地甩着尾巴,企圖破壞那個看不見的,半球狀的結界。
結界在它的堅持不懈下,已經出現了裂隙。
半精靈對束縛類的符文刻畫不太擅長----原本以植物學為目标的治療師沒什麽機會接觸這類符文。他趕忙按了床頭鈴。
小龍看見蘇利梅爾,顯然吃了一驚。不過它只安靜了片刻,就對蘇利梅爾露出了小小的獠牙----缺了好多顆。值班的治療師大概在忙其他的事。蘇利梅爾四下望了一眼,看到了床頭的蜘蛛卵。
獸面蜘蛛卵孵化很快。昨天還是白色半透明的卵體,現下裏面已經出現了一個大大的黑球。這讓它們看上去就像兩顆碩大的眼珠。半精靈把滑溜溜的蜘蛛卵拿起來,投入了小龍的結界中。
出乎意料。雛龍嗚咽一聲,把自己的尖刺朝外,緊緊縮成了一小團。過了好一會兒,似乎意識到沒有危險,小小的龍露出了兩只眼睛,四下轉動。它慢慢解除了蜷縮的狀态,嗅了嗅蜘蛛卵,試探着咬了一口。
蘇利梅爾躲在帷幔後面,從縫隙裏看着小龍。專注于食物的小龍再也沒有心思理會四周的環境。半精靈松了一口氣。
巡房的治療師趕來加固了小龍的結界,護士小姐則大驚小怪地收拾掉了蘇利梅爾落在枕頭上的頭發----半精靈嚴重懷疑脫發是神經衰弱造成的,畢竟他确實剛剛度過了一個緊張兮兮的夜晚。
最後在護士小姐滿臉的不贊同裏,半精靈裹着厚厚的外套,帶着最後一顆蜘蛛卵,向着拉奇德先生的園區走去。
今天的納爾塔天氣有些陰沉,草地上不時有金腰燕掠過。拉奇德先生和植物科的工作人員已經在忙碌了。當看到蘇利梅爾時,這位妖精丢下手上的園藝剪,慢慢地踱步過來,揚起下巴:“你終于來了,随我來吧。”
一離開衆人的視線,妖精先生就換了一副樣子,興奮得像是腳下安了彈簧:“天哪天哪,真不敢相信,我們有了一個半精靈,比獨角獸和銀月鼠還稀罕的半精靈……”
“但是半精靈畢竟只是半精靈。”蘇利梅爾理智地提醒道:“我不是真正的森林精靈,也無法使用任何法術……”
“哦那不重要。”拉奇德先生一揮手:“我不得不對你表現得嚴厲一點兒。一些精靈的觀念比較頑固……你們都很神奇,在與植物的緣分上。照料植物的天分是其他生靈學不來的。有人說那是迷信,畢竟半精靈很少……但我有直覺,在看見你的第一眼我就覺得你會幫大忙的……你知道,妖精的直覺總是非常準确的……”
“我會盡力的,先生。哦對了,我在儲藏區發現了獸面蜘蛛的卵,這裏或許可以用得上……”
拉奇德先生高興地捋了捋胡須:“太好了,我們正在擔心院子裏的害蟲……”
在接下來的時間裏,蘇利梅爾和拉奇德先生一道穿着特質的靴子,走進了銀鼠草田。收獲的季節臨近,這些植物的頂部已經冒出了青色的鈴球。成熟之日,這些鈴球會裂開,露出裏面像銀月鼠背毛一樣光潔柔軟的絨球。種植師需要趕在絨球枯萎前把它們完整地采摘下來。這是件很不容易的事,需要把握恰當的時機。熟過頭的銀鼠草球和普通棉花沒有任何分別。雨水和烈日也會影響收成。
銀鼠草的高度大概到蘇利梅爾的膝蓋。但頂部的葉片和鈴球之下的莖幹則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尖刺。種植師們需要摘掉那些附生在莖幹上的小藤蔓和各種昆蟲。這些伴生物并不會傷害銀鼠草,只是會讓種植者一球無收。銀鼠草在生長過程中不能接觸任何法術和藥劑,否則只能收獲普通的織料。這真是蘇利梅爾有生以來見過的最嬌貴麻煩的植物。
比起需要精心照顧的銀鼠草,完全拒絕被照顧的曼德拉寶寶是種植園的另一個麻煩。蘇利梅爾在種植園地下的水晶管道裏看到了它。曼德拉寶寶看上去有點像白色的蘿蔔球,胖胖的,四肢短小,靠近葉子的地方有一對小小的眼睛。它在土壤裏行走就像人類在空氣裏行走一樣順暢。當意識到自己被窺視時,曼德拉寶寶對拉奇德和蘇利梅爾做出了一個“呸”的表情,并迅速消失在管道盡頭的土地裏。
拉奇德先生苦笑着解釋了治療中心面臨的困境。原有的曼德拉寶寶不肯和新來的一只配對,相反,它們各自搶奪地盤,一見面就大打出手,幾乎把頭頂的葉子掉光。種植園面積所限,曼德拉寶寶和很多其他植物是混生的。它們原本起着植物保護者的作用,現在則成為了破壞者。植物科的治療師們經常需要戴着耳套,把兩只正在打架的曼德拉寶寶拔出來,分別塞到種植園兩端的土地裏。
蘇利梅爾将小龍好轉的消息告知了拉奇德先生。妖精看上去并沒有輕松多少,因為治療中心還有很多剛出生的小東西,它們同樣需要這種草藥。兩株成年體的葉子根本不夠用。
正當拉奇德先生向蘇利梅爾講述曼德拉寶寶的用法和功效時,一線藍光落在了他們身邊的樹上。藍色的知更鳥向種植師們尖叫:“全員注意,全員注意,一只安托萬劍毒龍幼崽失蹤了!請大家注意防護!”
難以置信,小龍就這麽輕而易舉地突破結界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