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阿力波洛斯在黑暗中走了很久很久。那些孤獨加諸在它兄弟身上的苦楚,它全部都品嘗了一遍。令它驚奇的是,在廣袤無垠的幽暗之地,并非只有混沌孳生的惡靈。有着細長尾巴,似人,似獸也似精靈的生靈頑強地生長着。他們是樹之靈在世間最後的摹本,惡魔。撒旦是它們的父。
在地獄邊境,斯提柯斯河畔,撒旦決定邁入黑暗的地方,跋山涉水而來的神明見到了它的兄弟。神明的誓言不容背棄,這誓言之河便沒有返航的渡船。阿力波洛斯感知到了這一切,而撒旦也知道了它的來意。
真龍不是我們的造物。撒旦這樣告訴它的兄弟。回去吧,不必擔憂,吞噬是它們的天性,守護也是。
阿力波洛斯在河這邊躊躇。它經歷了撒旦經歷過的所有黑暗與孤獨,對離去的兄弟充滿同情與親近。我們有六個,而你只有一個。它說。待我向衆兄弟姐妹報信,然後我便渡河來陪你。
就這樣,神明又一次踏上了旅途。黑暗讓路途變得遙遠又艱難,疲憊大大削弱了神明的力量與意識。它在一條河流旁停駐休憩,驚奇地發現那河中流淌的乃是真正的黃金。一個純金的生靈自金液中浮現出形體,這生靈前所未見,與那些惡靈也全然不同。
它變化出龍的形體,演繹着龍吞噬一切的模樣。然後這黃金的形體一分為二,兩條龍便彼此争鬥,最後一同消失。黃金的河流恢複了平靜。
龍與龍同歸于盡的場景深深地留在了神明的心中。阿力波洛斯急切地來到那永不凝結的熔岩之心。一枚血紅的龍蛋正在岩漿中沉浮。
滾燙的熱度并不能阻止神明獲得龍蛋的決心。阿力波洛斯堅信自己在做一件正确的事。這枚龍蛋應當屬于諸神,應當為諸神驅使,站在諸神一邊。
火焰從龍蛋的裂縫中沖天而起。神明所有的願望都化作了灰燼。弗雷姆的血脈***化的龍蛋中降生,第一個吞下的便是企圖染指它的創世神。
阿力波洛斯就這樣丢了性命。
小龍的失蹤殃及了無辜的蘇利梅爾。當他回到病房時,高大的護士小姐正叉着腰向他瞪視。可憐的半精靈被巨人姑娘像拎小老鼠一樣拎起來,用一根細細的鎖鏈拴住了手腕----這是治療中心用來束縛那些總是不肯安分呆在病房的病患的。
半精靈徒勞地解釋着種植園的邀請,再三保證自己一定會乖乖配合治療,請巨人小姐看在同事的份上不要做出這樣不理智的舉動。
可惜對方無動于衷。鎖扣落下,銀鏈上的符文閃爍片刻,歸于安靜。
蘇利梅爾只得沮喪地目送護士小姐離開。他完全理解對方,事實上自己的行為也的确不符合規定。他摸了摸喉嚨,嘆息着把希望寄托在盡快康複上。
失去了小龍的病房變得格外安靜。晚餐依舊分量十足。窗外雨聲瀝瀝,半精靈在爐火邊默默喝着湯,感到了一點寂寞。
他十歲時就已經失去了雙親,在從那至今短暫又漫長的時光裏,大部分時間都是獨自學習和生活的。他遇見過許多生靈,它們大部分都是過客,友善的,冷漠的,或者心懷惡意的。少數那些真心關愛他的,成了他重要的朋友,比如弗蘭多,比如博尼費斯夫婦。
與黑暗生靈接觸會對心智帶來消極的影響。蘇利梅爾很清楚這一點。但他同時也無法自控地感到了一絲脆弱。要是有什麽柔軟的,溫暖的小東西在身邊就好了,他這樣想着,心中卻浮現出了阿曼雷亞的身影。
半精靈趕緊搖了搖頭。龍既不柔軟,也不溫暖,即使在它們很小的時候,也和“可愛”“慰藉”這些伴侶生物的定義沒有絲毫關系。
壁爐旁邊的小書架上堆着幾本幫助病患打發時間的圖畫書。蘇利梅爾随意取了一本下來,恰好是關于寵物飼養的,《陪伴是最好的安慰:寵物及伴侶生物飼養指南》。
“面團子:又名雪絨球。一種原産于深淵的小動物。日常靜止時外觀是一個柔軟的圓球或扁圓球,故得名。活動時可以看到大大的圓眼睛和小小的圓耳朵,以及長長的毛絨尾巴。通常情況下很溫順,能為飼養者帶來慰藉,因此是一種廣受歡迎的寵物,壽命在20年左右。野生面團子有群居的習性,繁殖能力驚人。因而飼養者需要保證不能讓它們離開飼養區域進入公共環境,并且需要為它們進行絕育。面團子的日常飼料以素食為主,可配以少量全熟的肉制品,但不能接觸生食和血食。不當飲食會導致該生物異化,對飼主及飼養區周邊環境造成傷害……”
蘇利梅爾嘆了口氣,這是一種需要很多時間去飼養的小動物,一旦疏于照料,不幸的後果是可以預見的。它更适合老人和那些長期蝸居在家的飼養者們。
“食葉章魚:原産于維爾亞洲西南部的濕地與林地交界區域。一種軟體兩栖生物。聰明冷淡,脾氣古怪。飼主想要與之建立良好的關系需要極大的耐心和一些運氣。是一種高級寵物,即伴侶生物。飼養空間應不小于飼養者居住空間的三分之一,需要配備各類植物和一個水池。食葉章魚爬過的地方會留下亮晶晶的黏液。這種黏液是一種良好的抛光劑,塗抹在木質和金屬制品上會讓東西看上去光亮如新。因為這種特質,與食葉章魚建立了友善關系的飼養者通常會獲得良好的居住環境。
但是食葉章魚也是一種非常美味的食材。蘇利梅爾搖了搖頭,嚴重懷疑阿曼雷亞會忍不住把它吃掉。
“跳跳毛蛛:又名毛球蛛。一種渾身上下遍布奇長絨毛的蜘蛛,有一大兩小共三對眼睛。性格膽小溫順,喜歡在絨毛科植物和各類絨毛物品中僞裝自己。這種蜘蛛外形非常可愛,通常看上去像一枚懸挂的毛球。會在飼主的房間裏選擇不易被發現的角落打洞,并在洞口織出網狀的小簾子。跳跳毛蛛彈跳能力驚人,會在受驚時跳到對方臉上進行恐吓。牙齒有微毒,但毒性和蚊子咬傷相差無幾。飼養跳跳毛蛛對于防治家庭害蟲有重大意義。
不幸的是他對這種蜘蛛的絨毛過敏。
半精靈一面翻閱手冊一面不停嘆氣。
重鳴極樂鳥?那是富豪和貴族們才養得起的……斯芬克斯?它更适合那些懂得魔法的飼主……雙頭蜥?可他家裏沒有孕婦……羽蛇?不不不,它們會把房子吹飛的……
傳音貝正在喋喋不休地播報晚間新聞,順便還插播了一些旅游廣告,包括瑟丹的彩虹花海,即将到來的金蘋果節,以及諾達洲渥恩德村的祈豐節……
“新一年的豐收即将在此開啓!神對大型物種的恩典!巨人與龍的盛宴!世界上最大的烤鴨!像小房子那樣大的南瓜!……還在猶豫什麽!諾爾梅埃大學士盛贊不已的神奇土地,正期待您的到來!……”
正式新聞的內容卻令人有些不安:“……獵魔人協會在諾達洲北部發現了一處非法的新物種培育試驗基地……據調查了解,該基地常年向世界各大洲地下娛樂組織提供危險生物及其制品……有學者認為這個非法行業可能已經形成了龐大的産業鏈,并與當地官方的非人類物種治療中心存在某些聯系……非人類物種管理部門應當加強對與影子性社會組織的監管……”
半精靈放下圖冊,把雙手伸向爐火。新聞結束了,廣播裏開始放起一支人魚歌手塞薩爾娜的歌,《月中島》月中島,靜悄悄
海上風,輕飄飄
銀色的魅影,銀色的魅影
在月光下歡鳴
盲眼的生靈啊
你何其有幸
來到這布滿月光的海島
……
人魚的歌聲溫柔輕緩,睡意向半精靈襲來。
正當他在半夢半醒間努力思索養一只面團子的可行性時,窗子被敲響了。
艾麗娅濕淋淋地跳進來,拉下兜帽,毫不見外地把半精靈剩下的冷湯喝了個幹淨:“我很抱歉,親愛的。本該早點來看看你,但我們遇到了一些麻煩……你這兒還有其他吃的麽?我餓壞了,大家也都沒吃上飯……”
蘇利梅爾立刻清醒了。他把一口沒動的烤火雞向她推了推,艾麗娅把雞肉一片片切下來,夾在面包裏,并把那些夾好肉片的面包塞進鬥篷口袋:“你得跟我來一趟。”
蘇利梅爾給她看了自己手腕上的銀鏈。“我很樂意幫忙,可是……”
艾麗娅皺起了眉頭。
片刻之後,銀鏈子被拴在了床柱上。艾麗娅把鬥篷披在蘇利梅爾身上,拉着半精靈從窗臺上跳了下去。
雨越下越大,艾麗娅走得很急。蘇利梅爾不得不一路小跑,無奈地任憑泥水把鬥篷下面濕了個透。
治療中心東側的花園中心,有個由七十二根雕塑立柱組成的環形回廊。蒂芙娜的七十二名侍神手持各類器物,姿态各異地支撐着回廊的頂部。
艾麗娅腳步不停,找到了正在抛灑鮮花的春神伊芙爾達,轉動了一下她手心裏的鳶尾。蘇利梅爾緊緊跟在後頭,穿過回廊,邁入環形回廊中間的草地上。
雨還在下。但他們眼前不再是空蕩蕩的草地,而是一座高大的岩石山丘。半精靈踏出地面上那塊有着春神浮雕的圓形石頭,跟着艾麗娅穿過樹林,向着山丘疾行。
山丘下方的空地的法陣上,薇薇安女士正緊張地擡頭盯着山岩。一個年輕的治療師堪堪攀在高高的山岩上,伸出手臂,搖晃着一串什麽。他站得太高了,以至于半精靈費了很大勁才看清楚,他手上是一串草莓。
蘇利梅爾順着他手臂的方向看過去,心髒重重一跳:一只小小的,瘦骨伶仃,皮毛斑禿的獨角獸,正瑟瑟發抖地站在一塊餐碟大小的山岩上,在連綿不絕的雨水中緊張地來回挪動蹄子。它頸下一個月牙形的黑紅色疤痕,在亂七八糟的灰白色皮毛裏十分顯眼。
蘇利梅爾沙啞道:“發生了什麽……”
艾麗娅眉頭緊鎖,聲音裏帶着幾分壓抑的怒氣:“斯圖恩的病患,一個巨人,違反規定進入康複區,追逐這只小獨角獸……他說他只是好奇,愚神才信……小家夥逃進了春神的結界。現在它不肯下來……我們用盡了各種方法,已經一天一夜了,它堅持不了多久了……原本它就非常虛弱,這樣下去,這樣下去……”
剛出生的獨角獸非常弱小(不是所有的生靈都能像龍那樣得天獨厚),但那通常沒關系,它們會被母親細心地照料,直到開始出角----那意味着它們邁入了青年期。在那之後幾乎沒有什麽能傷害到它們了----獨角獸的奔跑速度太快了。但幼崽一但失去母親,存活的概率便會直線下降。它們會變得異常膽小,很容易失去對照料者的信任。
結局幾乎沒有例外。絕食,病弱,死亡的陰影一直籠罩在它們身上。
艾麗娅轉向蘇利梅爾,嚴肅道:“還記得誘捕劑的事麽?不,不用血。我想讓你試試看,也許它會信任你,肯從那上面下來……總得先把它弄下來。我們完全無法接近,它太害怕了,又沒辦法對這麽小的獨角獸使用魔法……”
半精靈看了眼高高的峭壁,又看了眼小獨角獸,它正竭力在風雨裏蜷縮起身體。蘇利梅爾神經質地來回咬着嘴唇。他很害怕。不是怕那高高的山崖----同事們肯定有辦法保護他。
他害怕自己一旦失敗,反而會傷害到小獨角獸。那麽高可不是鬧着玩兒的。
在看到小獨角獸的蹄子打了個滑之後,年輕的治療師終于下定了決心:“我……我可以試試看……”
立刻有精通魔法的同事幫蘇利梅爾在手腳上施了吸盤咒,這種咒語可以幫他短時間內能穩穩當當地抓住岩石。艾麗娅托住他的腰,把他送上了另一側的山岩:“你得盡可能從正面出現在它的視野裏,否則它會認為你是偷襲者……別問我怎麽知道的,這小家夥警惕極了……我得下去了,它對惡魔的氣味太敏感……”
年輕的治療師就這樣被留在了高高的峭壁上。為了減重,鬥篷早就脫掉了,他渾身上下除了單薄的病號服,只剩下一口袋草莓。半精靈低頭向下望去,頓時一陣眩暈。
但是眼下不是頭暈的時候,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治療師深吸一口氣,扒住岩石,慢慢向小獨角獸靠近,并模仿馬駒小聲鳴叫。
小獨角獸很快發現了它。蘇利梅爾能看到它大大的,顫動的藍眼睛。它們正因恐懼而微微向外突起。
半精靈取出挎包裏的草莓,向它遞過去。
小獨角獸把自己蜷縮得更小了一點,發出了類似哭泣的聲音。
蘇利梅爾停下動作,略微思索了一下,也模仿着小獨角獸的樣子,蜷縮起了身體,并避開了獨角獸的目光。
哀泣聲停止了。半精靈隔着手臂偷偷看向小家夥。它正猶疑地望着他。獨角獸是一種天性非常善良的生靈,對痛苦的感受相當敏銳。不過這一只還很小,它尚不能很好地區分真正的痛苦和假裝的痛苦。
也不全然是演戲。蘇利梅爾在內心小聲嘆氣。他确實非常難受。雨水讓他渾身冰冷,幾乎讓黏在臉上的頭發擋住了視線。他渾身發抖,因為懸空而頭暈目眩……但他還不打算放棄。他摸索着尋找新的着力點,企圖離小獨角獸更近一些。
雨水把岩石變得異常光滑。在踩向一塊新石頭時,半精靈腳下重重一滑。盡管有吸盤咒,他還是向下滑了起碼5納尺。蘇利梅爾心跳如鼓,扒在岩石上大口喘氣。應激感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氣。他的喉嚨痛得厲害,視線也因為雨水而變得模糊。
他艱難地固定住身體,很長時間不能挪動一步。雨似乎小一些了,半精靈甩了甩頭,重新積攢起一點力氣,他擡起頭,卻出乎意料地發現,小獨角獸正踩在離他頭頂不遠的一塊岩石上,低頭注視着它。
它顯然還是非常害怕。在确認蘇利梅爾沒有危險之後,小家夥搖搖晃晃地向旁邊躍了一下。它的體力也到了極限,這一躍踩了個空,恰好讓它落在蘇利梅爾手邊的另一塊岩石上。
半精靈和它對視,都從彼此的眼精靈看到了驚恐。治療師和小獨角獸一起喘息了片刻。
最後蘇利梅爾向它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這裏太危險了,我們到下面去好不好?”
小獨角獸猶豫了一會兒,慢慢伸出頭,嗅了嗅他的手指。半精靈能感受到它小小的呼吸落在自己指尖,這讓他慢慢冷靜了下來。他四下張望了一下,恰好看到腳下有一塊比較大的岩石。“我們到那裏去吧,好麽?”他保持着伸手的姿勢,慢慢向那塊可以暫時休息的石頭移動。
小獨角獸的脖子越伸越長,始終追逐着他的指尖。最後它嗚咽一聲,手指離他太遠了。小家夥躊躇了一下,跟着蘇利梅爾的手,慢慢向那塊石頭移動。
等到蘇利梅爾終于站在那個小平臺上時,獨角獸也跟着躍了過來。半精靈飛快地張開手臂,小東西恰好落進他懷裏。
失去自由,獨角獸立刻驚恐地掙紮起來。半精靈在固定它身體的同時,盡可能地松開它,緩緩撫摸它的頸部。“沒事了,沒事了,我不會傷害你……瞧,這是什麽?”
他摸出口袋裏的草莓。獨角獸終于慢慢安靜下來。它再次嗅了嗅蘇利梅爾的手指,張開嘴,含走了那顆草莓。
半精靈一面繼續撫摸它,一面向下方望去。薇薇安女士和艾麗娅都向他做出喜悅的手勢,并用手語提示他暫時在那兒休息一下。
蘇利梅爾把挎包拿下來挂在一邊的樹枝上,慢慢給小獨角獸喂食。精神一但放松,疲乏感立即襲來。小獨角獸的體溫正在回升。它在他懷裏,是個柔軟又溫暖的小東西。半精靈俯下身,吻了吻它的額頭。
一陣突如其來的風掠過。
半精靈聽見一聲輕微的“咔嚓”。他緊張地把還在吃草莓的小獨角獸抱了起來。
剛剛他挂包的樹枝不見了。包出現在了他們斜上方的一塊岩石上。一根熟悉的,布滿尖刺的小尾巴,正在背包上方輕輕晃動。
是那只安托萬劍毒龍的幼崽。
這還不是最糟的狀況。
峭壁突然沉重地震動了一下。半精靈在碎石和塵土裏擡起頭,遠遠地,看到了高處一張貪婪的臉。扁平的額頭,灰色的皮膚,不該屬于巨人的,尖利的指甲。
巨人多爾多努出現在了峭壁上方,正大頭朝下地攀在峭壁上,向蘇利梅爾爬來。
峭壁随着他的移動再次震動了起來。半精靈裝草莓的挎包從山岩上輕飄飄地落下來。它變空了。
小龍不見了。
只有蘇利梅爾抱着小獨角獸,驚慌失措地向下逃離。
地面上的治療師們顯然對這種狀況始料未及。風裏傳來薇薇安女士模糊而驚恐的呼喊:“快去安保處找幫手!快去……”
碎石和塵土不斷掉落,蘇利梅爾抱緊小獨角獸,忍不住閉了閉眼。下一秒他的後頸被一股大力扯開,身體重重撞向了山崖。
半精靈把小獨角獸摟得死緊,好一會兒才敢睜開眼睛。面色緊繃的艾麗娅正抓着他的領子,單手吊在一根樹枝上。
蘇利梅爾順着她的目光望過去。那只剛剛偷吃了草莓的雛龍正趴在高處的一塊山岩上,扇動着小小的翅膀。它的黃眼睛始終盯着蘇利梅爾,當然也可能是盯着小獨角獸。
“我們有麻煩了。”艾麗娅聲音幹澀:“被它咬一口就死定了。”
蘇利梅爾強迫自己思考:“現在怎麽辦?那個巨人是怎麽回事?”
艾麗娅咬牙道:“多爾多努的目标是小獨角獸,小龍的目标也是。也許還加上一個你。”
“可是劍毒龍不是很膽小很神經質的生靈麽,它們一般不主動攻擊……”
“那你覺得它在幹什麽?觀察我們哪個是它媽媽?”艾麗娅焦慮道:“聽着,我們無論如何要保護好小家夥。我去引開小龍,你爬到那塊岩石後跳下去,那裏的地面上有彈性結界。先不要管那個巨人……”
仿佛察覺到了獵物的意圖,多爾多努的移動速度加快了。土塊和碎石嘩啦啦地落下來,一片混亂裏,蘇利梅爾聽到了一聲尖鳴。
小龍被一塊木瓜大小的滾石結結實實地砸中了脊背。它滾落了幾納尺,重新扒住了峭壁。可是它的個頭實在太小了,又恰恰處在一個不利的位置,幾乎被接連不斷的碎石擊落。
多爾多努也發現了小龍。出乎意料的是,他非但沒有躲避,眼睛反而慢慢變紅了。
強烈的不安籠罩了蘇利梅爾。巨人身上散發着不祥的氣息,與當初在競技場時一樣。那是殺戮者身上特有的氣息。
他擡起手,食指上一枚粗大的戒指飛快地改變形态,一種黑金色的金屬飛快地覆蓋了他的手。巨人向小龍重重拍去。雛龍躲避得十分艱難,它的翅膀似乎受了傷,飛起來歪歪斜斜。然而接下來就沒有那麽好運了。當巨掌又一次落下時,小龍沒有飛起來。它像只小蟲一樣,被多爾多努拍進了山岩。
艾麗娅向蘇利梅爾吼道:“快逃!快啊!”話音未落,多爾多努已經逼近,女孩一躍而起,向着巨人的面部重重踢了一腳,反身扒住山岩。然而巨人只是随着力道側了側頭。他向着襲擊者陰慘慘地裂了裂嘴,揮出了手掌。
明明沒有擊中,蘇利梅爾卻驚恐地看着艾麗娅嘴角流出了一線血。女孩咳嗽了兩聲,眉頭死死地皺起來:“亡靈之器?”
巨人沒有回答她。他的動作古怪地停了下來,像是突然被凍住了。大片的紫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他的頸後蔓延開來。
一個小東西從巨人頸後掉了出來,恰好落在了半精靈的肩上。蘇利梅爾艱難地扭過頭去,在看到那條軟塌塌的小尾巴時,終于無法自控地感到眼前一黑。
昏過去之前他還記得摟緊小獨角獸,最後的念頭是,小龍的鱗片原來是深紫色……
再醒來時他已經回到了病房。有那麽短暫的片刻,他懷疑自己只是做了個噩夢。直到他扭過頭去,看見旁邊的四柱床上,小獨角獸正很不習慣地在柔軟的床褥上踩來踩去。
護士小姐對小獨角獸流露出毫不掩飾的癡迷。她雙手伸進結界裏,試圖撫摸它并給它喂奶。可惜小家夥毫不領情。它在四柱床的結界中跌跌撞撞地逃跑,始終躲避着照料者的手。最後護士只好在床角放了一碟奶,為它拉上了帷幔。
相比之下,蘇利梅爾的待遇與小獨角獸簡直天差地別。護士小姐憤慨地譴責了他再次違規外出的行為,恐吓他如果不能好好配合治療後半輩子可能會變成一個啞巴,最後重新給他拴上了一條銀鏈----比上一條更粗。
病房重新歸于安靜。獨角獸小小的嗚咽聲從帷幔後傳來。蘇利梅爾猶豫了一下,抱着被子走了過去。四柱床上的結界只限制小獨角獸的外出,但并不限制照料者的進入。半精靈向小家夥伸出手,嗚咽慢慢停止了。小獨角獸搖搖晃晃地湊過來,嗅了嗅蘇利梅爾的手指。半精靈爬進結界,小心翼翼地把它抱了起來。
小家夥在他懷裏舔光了兩碟奶,打起了瞌睡。
不知道艾麗娅怎麽樣了。他擔憂地想着。
晚飯時分,弗蘭多偷偷溜進了蘇利梅爾的病房。半精靈輕手輕腳地放下酣睡的小獨角獸,拖着銀鏈給好友倒了一杯冷茶。
多日不見,年輕的藥劑師看上去憔悴了許多:“加班!加班!我所有的時間都貢獻給了魔藥和坩鍋!今年真是太奇怪了,被面團子咬傷的患者特別多。有治療師懷疑這批寵物是非法培育的,我們已經向獵魔人協會報了案……”他大口喝光了茶,低落道:“真羨慕你,我也想休病假啊。光着腳去拉奇德先生的銀鼠草田裏轉一圈,你覺得這個主意怎麽樣?”
“我覺得你只會得到一個妖精的詛咒。”蘇利梅爾發不出聲音,只好在紙上寫道:“因為你毀了種植園一整年的心血。艾麗娅還好麽?”
“涅瓦先生認為她的狀況有些糟糕。不過艾麗娅本人并不同意……于是他們吵了一架,然後她手上多了條鏈子----比你這條粗多了。”
蘇利梅爾悲傷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
“鏈子還是好的。你知道麽,那個襲擊小獨角獸的巨人死了。”
半精靈猛地擡起頭。
弗蘭多還在自顧自地絮絮叨叨:“真是難以置信,不論書上寫得有多麽恐怖,親眼見到還是太可怕了……怎麽會有這麽可怕的龍,它明明還那麽小……你知道麽,那小東西又不見了。安托萬劍毒龍在隐蔽行蹤上簡直天賦卓絕。獵魔人協會發出了保護及通緝令,但我懷疑我們再也見不到它了。要麽它會藏得很好,要麽它會死掉。它應該受了很重的傷……畢竟多爾多努手上的那玩意兒是一件真正的亡靈之器,我們已經把它移交給器物管理司了……今年到底怎麽了,出現了這麽多奇怪的東西……”
你不覺得很奇怪麽。蘇利梅爾在紙上寫道。為什麽巨人會襲擊小獨角獸?他又是怎麽發現它的?怎麽進入特殊區域的?
弗蘭多也陷入了沉思:“斯圖恩先生現在情緒很低落,他認為這起事故是他的失職造成的,因為他沒能留意到多爾多努的異常。你知道,獨角獸對矮人來說意義重大……它們是生活在凡間的神只。不過也有些生靈會把它們列入食譜----為了增強力量,盡管它們幾乎難以被捕捉。我猜多爾多努也是抱着同樣的想法,不過這說不通啊……巨人應該沒這麽瘋狂,畢竟凡靈屠殺神只是要受詛咒的……”
年輕的巫師嘆了口氣:“算啦。這不是我們該擔心的事。話說回來,這小家夥真醜啊,我還以為獨角獸都很美……你好好養傷,我配了點藥茶給你,康拉德先生說你掉頭發掉得厲害。”他抱怨道:“護士也真是的,既然掉了,為什麽不能在焚燒處理前給我留幾根呢。”觑見蘇利梅爾的眼神,立刻澄清道:“開玩笑的。藥茶是我爺爺的配方,拯救了很多禿頂的家夥。我可從來不希望你禿掉!從來都不!”
他看了一眼座鐘,沮喪道:“我還沒來得及和你講摩瑞亞先生的事,他今年的發情期長得令人震驚……我得走了,還有一大堆藥劑等着我配呢……”
藥劑師離開了。
房間重新安靜下來。蘇利梅爾摸了摸小獨角獸,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