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因着那新生之龍的死,它的血裔----率先誕生的兩頭龍與其後那諸多的龍,在憎惡着黑暗的同時,對諸神與它們的造物亦不屑一顧。它們遵循本能,龍翼的影子遍布世界各地。它們的吞噬與那永不消逝的黑暗一樣,為凡間的生靈帶來了仇恨和恐懼。

埃達諸多的兒女中,有一支綠精靈的後裔始終沿着河谷遷徙。其中一個部族,在黑暗制造的濃霧中迷失了方向。待光明重新降臨,它們發現自己正身處水草極為豐美之地。衆精靈尚未來得及慶祝,便發現了一個殘酷的事實----這裏是龍的領地。

談判很快演變為戰争。龍贏了。那名為艾倫齊亞的龍,将這一族精靈吞噬殆盡。

唯有精靈王最小的孩子,息蘭,因着在旅途中向埃達獻禮,遠遠落在部族之後,從而躲過了這場劫難。

這虔誠的侍奉者透過水鏡目睹了一切,在悲痛中陷入了絕望。瀕死的精靈被名為何西亞的人類所救,栖身在人類的村莊。

息蘭在何西亞的照顧下日漸康複。為了答謝人類,它時常用埃達賜予的力量幫助他們。但悲傷和仇恨始終萦繞在它心間。

一天,何西亞問道:我的朋友,美麗的精靈,諸神賜福的生靈,為何你總是悶悶不樂?說說你的煩惱吧,我願盡我所能幫助你。

息蘭答道:諸神曾賜福于我,可惡靈已将那福祉奪走。我為逝去的一切感到悲傷和困惑。

仇恨的火焰并沒有随着時間的流逝而熄滅。殺死龍成了息蘭生命中唯一的意義。它望向何西亞年輕美麗的面容,突然有了一個主意。

精靈懇求它的人類朋友,将皮膚借它一用,這樣它便可以騙過龍敏銳的感官,獲得殺死它的機會。

何西亞為這想法感到恐懼。但息蘭不斷哀求,又許下諸多好處。何西亞答應了它。

精靈和人類就這樣交換了外貌。何西亞是精靈息蘭,而息蘭成了人類何西亞。但除了外表,一切都沒有改變。

何西亞感到不安。息蘭安慰說,它一定會盡快回來,到時何西亞仍是何西亞,息蘭仍是息蘭,它們都友誼也将因此加深,世代延續。

息蘭來到艾倫齊亞的領地,在其飽餐後,出現在它的面前。精靈謊稱自己是龍的崇敬者,願意像侍奉神明一樣侍奉龍。艾倫齊亞不曾嗅到仇敵的味道。于是它将它視作普通的人類,像驅趕一只小蟲那樣驅趕它。然而息蘭沒有離去,每當龍飽食之後,它都會出現并獻上珍寶。

這樣過了很久,龍終于被打動了。所有的生靈都心懷恐懼和怨恨,只有你願意接近我。它說。那麽你就留在我身邊吧。

龍漸漸對息蘭卸下防備。它喜愛它。精靈因此獲知了龍的弱點。

息蘭為此感到痛苦。它意識到自己犯了重罪。欺騙的罪。背叛的罪。族人的哀泣,神的譴責,與龍的眼睛一同出現。仇恨和愧疚一起,像利爪般撕扯着它的心。

隐于天地間的埃達看到了這一切。它命一只藍色的知更鳥去往精靈的身邊。

凡同時注視鏡子的兩面者,它的靈魂必将為光與暗一同毀滅。知更鳥這樣對息蘭唱道。

精靈痛不欲生,只得悄悄離開了龍。

息蘭久久不歸,艾倫齊亞感到擔憂。它化作人形,在曠野和山谷中尋找這丢失的珍寶。直到有一天,它來到了何西亞的村莊。龍循着息蘭的氣息,卻只見到了一個精靈。

何西亞毫不知情地接待了風塵仆仆的旅人,并幾乎在第一眼就愛上了它。

可艾倫齊亞對精靈心懷厭惡,無論何西亞做了什麽,龍都無動于衷。

傷心的何西亞問道,既然您無意于我,為何要在此停留。

龍便說出了它所尋之人的名字。

于是何西亞知道,命運開了個巨大的玩笑。而龍将死于息蘭之手。

何西亞說出了真相。但真相換來的卻是死亡。

吃掉了何西亞,龍很快離開了。它回到了它的領地。命運正在那裏等待着它。息蘭回來了。

龍向它珍愛的生靈訴說旅途的見聞,包括何西亞的故事。息蘭微笑着,內心卻流下痛苦的淚水。它意識到這是最後的機會。它接近龍,親吻它。然後毀掉了它的眼睛。

艾倫齊亞發出憤怒的咆哮,它厲聲質問它到底是誰。

精靈沒有回答。但龍都明白了。

息蘭殺死了艾倫齊亞。

所有的罪孽已經鑄成,無可挽回,也不容後悔。

息蘭剝下了皮膚。這皮膚屬于何西亞。精靈将它埋葬在與何西亞相遇的山洞裏。那東西一入土,洞壁上便生出柔軟至極的植物,既非草,亦非苔。息蘭對那植物說,若你願意,龍便一直需要你。

然後它回到了艾倫齊亞死去的地方。

死亡換取死亡,生命換取生命。

精靈這樣低語着,蜷縮在地上死去了。它消散的地方,生長出了一棵樹,樹上結滿血肉顏色的果實。

果實不斷被路過的龍吞噬,又不斷重新生長。

後來的生靈,稱這棵樹為龍莓樹。

《萬物紀元 龍莓樹》

因為祈豐節的緣故,飛行站去往諾達洲的客票很緊俏。剛一有龍降落,立刻有工作人員沖上去,向飛行員布置加班任務。那頭賽瑞那飛龍鼻孔冒煙,看上去随時要沖妖精噴出火來。但最終它還是允許乘客一個接一個爬到自己背上,因為工作人員送來了一張磨盤那樣大的餡餅。飛行員拍拍翅膀,叼着碩大的餡餅飛向了天空。

跨洲飛行路途遙遠,通常中途要降落在其他大洲的飛行站休息。不過這次的飛行員速度相當驚人。蘇利梅爾終于體會到那些第一次乘坐賽瑞那飛龍的乘客的感受了----心髒在頭頂和腳底之間來回奔跑。

龍在整個飛行過程中唯一一次說話,是因為他們遇到了一群妖獸。請大家稍等,我需要加餐。龍這樣說着,向着妖獸群噴出火焰,然後像吃點心那樣在空中飛快地盤旋了一圈,把那些燒得黑乎乎的東西一個不落地吃了個幹淨。

他們到達諾達洲時正值午夜,乘客們幾乎是從龍背上滾下來的----這是一場速度過于刺激的飛行。

就像在納爾塔一樣,這邊也有工作人員匆匆跑來,戰戰兢兢地通知飛行員加班的壞消息。蘇利梅爾看着那位飛行員憤怒地套上短褲:“去他的加班!我要吃飯!”

“我們準備好了南瓜土豆餡餅……”

“讓食堂的南瓜土豆餡餅見鬼去吧!我要去過祈豐節!這是法定假日!我要吃肉!”這樣說着,龍飛快地離開了場地。

工作人員還在他身後徒勞地追趕:“節慶加班是五倍薪水!五倍!您再考慮一下啊……我也想過節,我也不想加班啊……”那妖精工作人員慢慢停下腳步,神色沮喪,疲憊地看着手裏的記錄表。

飛行站的工作人員們跑來跑去,安頓即将出發的乘客,勸說飛行員加班。很快有巨人工作人員過來,把剛剛經歷了長途飛行無法動彈的乘客們拎到休息處。蘇利梅爾被提溜着塞進了長軟椅,這裏歪七扭八地倒着很多對旅途感到嚴重不适的乘客。

半精靈蜷縮在軟椅上慢慢喘息,思考接下來的路線。突然,一種奇怪的冰冷感爬上了他的脊背。蘇利梅爾撐起身回頭張望。燈火通明的大廳中人來人往,祈豐節的南瓜和人偶裝飾布滿了大廳的每一個角落。

那種感覺一閃而逝,卻留下了隐隐約約的不安。蘇利梅爾買了一杯熱南瓜汁和一份地圖,決定盡快出發。

非人類物種入境登記處就在飛行站邊上。相比于隔壁的熱鬧,這裏就顯得冷清很多。因為是屬于巨人的城市,盡管只是個小小的登記處,建築物的高度依然令他這個外來者感到驚奇。

在費力地爬上填單臺上後,半精靈花了好一會兒才在巨幅海報那樣大的登記單上填好了自己的信息----那體積驚人的筆用起來實在太困難了。

他拖着登記單爬下來,又走了好久,終于找到了工作人員。

上了年紀的巨人正在桌子後面打瞌睡。他比蘇利梅爾見過的任何巨人都要高大----身高起碼超過12納尺。

半精靈順着辦公桌旁的梯子爬了上去:“先生……先生,我是來登記的。”

回應他的是巨人響亮的呼嚕。

蘇利梅爾一籌莫展。他試着大聲呼喊,但巨人睡得很熟。直到另一位巨人抱着小山那樣高的文件走進來,在老巨人的椅背上踢了一腳。熟睡者的額頭磕在桌子上,發出咚地一聲巨響。可憐的半精靈也在桌子上跟着颠了幾颠,一波墨水灑出來,弄髒了他的鬥篷。

老人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哦,皮耶特,這麽快就到早上了麽?”

“顯然沒有,普蘭特。”那位名叫皮耶特的巨人抱着搖搖欲墜的文件走過去:“有個小家夥來登記。”

老人打了個呵欠,拿起了放大鏡:“種族?”

“半精靈。”

巨人的手明顯抖了抖。蘇利梅爾擔心那放大鏡落下來砸到自己,謹慎地向後退了一小步。

普蘭特拿起登記表看了看,把放大鏡湊進蘇利梅爾:“發色……棕色,瞳色……親愛的,不要躲,把眼睛睜大點……哦哦是綠色……綠瞳,但頭發和眼睛顏色不同……尖耳朵比精靈下垂……天哪真的是半精靈!皮耶特快來看!半精靈!我們有多少年沒見到了!”

皮耶特地動山搖地跑過來,一把奪過放大鏡,啧啧稱奇:“啊呀真的是……不仔細看的話還以為是精靈。小家夥,你到這裏來幹什麽?”

半精靈出示了他的手續和徽章。

兩位巨人交換了一個震驚的眼神。

“哦,當然……沒問題,這就辦手續……你可以先翻看一下進入渥恩德的注意事項……雖然叫村但我們現在已經是城市了,情況有點複雜。你可以參考人類的注意事項。日常在城中游覽不要離開屋檐下的棧道,以免不小心被踩踏……你是自己來的麽?”

在得到肯定的答複時,年輕的巨人露出了擔憂的神色:“我希望你能盡快找個安全的旅館,游客太多了,主要是人類。人類當然不歸我們管,但大量游客會讓棧道變得很擁擠。盡量別去游客太多的地方。”

“謝謝您。呃,我是代表納爾塔市治療中心來申請領取比格樹的果實的……我們急需那個。”

“祈豐節當天果實會成熟。預計在後天晚上。”普蘭特仔細核查了手續,打開上鎖的櫃子,用鑷子夾出了一枚果實狀的徽章,遞給了蘇利梅爾:“請收好,這個是領取憑證。後天晚上的慶典活動上會有工作人員引導你的。”

蘇利梅爾向兩位工作人員道謝,匆匆離開了管理處。

在淩晨的渥恩德村尋找一處落腳地很不容易。普通游客的專用棧道修在屋檐下,街道之間的房屋由鎖鏈橋連通。因為節日,所有的鏈橋上都挂着彩燈。盡管已經是後半夜了,棧橋上和街道上還是有不少行人。

地圖顯然沒什麽用。有時地圖上标注可以聯通的地方需要上上下下走好多個來回,出口則完全在另一個街區。他甚至沒能找到一家賣食物的地方。最後他從令人頭痛的棧道迷宮裏爬出來,來到了一個空曠的屋頂花園,打算湊合一個晚上。

角落裏傳來輕輕的啜泣。蘇利梅爾回過頭,看到一個穿着白色蓬蓬裙的小姑娘正坐在那裏哭泣。猶豫了一下,他還是走上去:“小朋友,你是迷路了麽?”

女孩擡起頭,露出一雙大大的,翠綠色的眼睛,她的聲音像精靈一樣好聽:“好心人,我和爸爸媽媽走散了。你能送我回去麽?”

蘇利梅爾感到一種熟悉的親切感。他情不自禁地向她伸出手:“我很樂意幫你,可是……我也不認得路……”

小女孩漂亮的臉上露出了微笑,她聲音低緩:“好心人,請跟我來。”

脊背冰冷的感覺一閃而逝。他看着她,那面孔竟然和他已故的母親有幾分相像。蘇利梅爾感到身體變得有些輕,思考的能力似乎停滞了,他向她伸出手去。

小姑娘碰觸他的手時,有金光一閃而逝。女孩像被燙到了一樣縮回手,聲音變得更加低柔:“跟我走,跟我走……”

蘇利梅爾昏昏沉沉地跟在她後面。

有個微弱的聲音在心底小聲說道,快停下。然而更大的聲音在催促他,跟上去,跟上去啊。

他看着那小女孩偶爾回過頭來,那張臉與他母親越來越相似,溫柔的,慈憫的,滿是憐愛,帶他去往越來越明亮的地方……

突然,一只充滿力量的手從暗處伸出,緊緊鉗住了他的手腕。

蘇利梅爾顫抖了一下。幻境消失了。他眼前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醜陋的東西。它只有半人高,舉着一支刻滿藤蔓的白蠟燭,渾身紫黑,嘴角有一對獠牙。三排參差不齊的利齒間,有灰色的口涎不斷滴落。那東西尖叫一聲,在一陣金光裏消融了。蠟燭掉在地上,滾動了兩下,熄滅了。

半精靈渾身發抖地回過頭,看見了阿曼雷亞陰沉的臉:“你的眼睛瞎掉了麽?”

蘇利梅爾看看他,又看看那只蠟燭。他從來沒有感覺到身上這樣冷。

那是隐星燭,用半精靈的骨頭制成的,專門用來誘捕珍稀生靈的蠟燭。

龍松開手,拾起了那枚蠟燭,并把地上一點黑泥似的東西收集到了一個小瓶子中。

恐懼依然沒有遠去。蘇利梅爾忍不住向龍靠近了一點,聲音微微發抖:“阿……阿曼雷亞,你怎麽在這裏?”

龍把玻璃瓶和蠟燭揣進衣兜:“協會的任務。”他回過頭來,盯着半精靈看了一會兒,忽然湊過來,在蘇利梅爾頸邊嗅了嗅。“果然。”他說:“是不一樣的。我還以為鼻子出了毛病。”

“什,什麽?”

“那個蠟燭。”龍解釋道。“我以為是你,但又很不一樣。你的氣味很輕微,很隐蔽,除非離得很近,否則根本聞不到。那個卻可以飄得很遠,在三個街區外都能聞到,而且有股屍臭味。”阿曼雷亞嫌惡地皺了皺眉頭,又湊近蘇利梅爾,深深吸了一口氣:“我得洗洗鼻子。”

天色已經開始發白了。黑暗正在退去。他們正身處一個僻靜的街角,下水道蓋子黑洞洞的敞開着,不知通向何處。蘇利梅爾看着阿曼雷亞,感到膽子又一點點回來了:“它通向哪裏?還有那個,那個拿着蠟燭的是什麽?”

龍向着反方向走去:“噬骨鼠。”

蘇利梅爾小跑着跟上去:“食人妖的一種?這不可能,那不是黑暗之地才有的……”

“你那玻璃瓶裏的小藤蔓也是黑暗之地才有的。”龍冷淡道:“別以為我不知道那是什麽。”

半精靈幾乎立刻就反應過來龍在說什麽。阿曼雷亞還記得那件事----估計對龍來說确實很難忘,被一棵雜草救了。“它的産地是地獄。”蘇利梅爾糾正道:“地獄早在上個紀元末期就被劃分為幽暗之地了,它……它只是一種當地常見的雜草……好吧,我承認它可能和黑暗之地的食人藤有點親戚關系,但它們完全不是一種東西……幽靈藤……”

龍神色古怪地回過頭來:“那重要麽?”

“什麽?”

“雜草産地什麽的。”

“哦,當然重要。我……我是遵紀守法的公民……”

阿曼雷亞面色不虞:“你知道自己剛剛和什麽擦肩而過麽?”

“嗯。我想我知道一點。但也可能不知道。”蘇利梅爾老實地承認:“或許你願意告訴我些什麽。”他小心翼翼地看向龍:“我在想……如果你晚一點趕過來,也許可以順藤摸瓜找到它的據點之類的……那是協會的懸賞任務對吧?我見過那種小瓶子……”

“那不重要。”龍沉聲道:“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噬骨鼠成群出沒,聰明得要命。早在我發現你的時候它的同夥就已經跑光了,我感覺得到。只是這一只太貪婪了……它明知道有龍在附近,依然妄圖帶走你。”

“我不明白……”

“最近失蹤案很多。除去人類,龍,精靈,妖精,人魚,鳳凰……”龍皺了皺眉頭:“還有半精靈。”

“你們找到什麽線索了麽?”

“是一群人----你們叫地下組織的,養着些從黑暗之地弄到的惡心玩意兒,在陰溝裏潛行……它們每次都溜得很快。不過這和我有什麽關系。”龍神色厭倦:“我的任務不是捉耗子,只是找人,順便賺點賞金。”

蘇蘇利梅爾跟在阿曼雷亞身後,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追問下去。龍回過頭瞥了他一眼:“你可能猜到了?”

“諾爾梅埃……”

“沒錯。納爾塔的獵魔人也在找他。剛好我也在找他,所以我接下了這個任務。”阿曼雷亞拎起他的後頸,兩三步從地面躍上棧道,躲開了一群喝得醉醺醺的當地巨人。

龍自言自語道:“我和你說這些做什麽。”

蘇利梅爾撫摸着喉嚨,咳嗽得臉都憋紅了。阿曼雷亞嘆了一口氣,默默地看着他。

半精靈喘過氣來,氣息微弱道:“你,你在哪家旅館投宿?”

“那是什麽?”龍不屑道:“随便什麽地方都可以睡啊。”

“那……吃飯的地方呢?”

龍沉默了一下:“我得去一趟本地的協會,賞金還在他們手裏。”他板着臉,默許了蘇利梅爾跟在後頭,然後只走出了幾步路,龍就忍無可忍地把半精靈拎起來,夾在胳膊下,嗖嗖地跳躍起來。

可憐的半精靈在連續經歷了長途飛行,被拐未遂,一夜未睡之後,終于忍不住兩眼一翻,昏了過去。

醒過來時他發現自己仍然被阿曼雷亞夾在胳膊下。他動了動,但龍的胳膊像精鋼的鐐铐一樣,紋絲不動。阿曼雷亞正仰着頭,看一個帶着單片鏡的巨人用鑷子和放大鏡觀察小瓶子裏的東西。

“真令人難以置信。”巨人小心翼翼地把那個玻璃瓶貼上标簽,收進方格架。白色的隐星燭也在小架子上。“是噬骨鼠沒錯。您能找到它真的很了不起……它們一向機警,行蹤隐蔽……通常只在作案後留下沒有骨頭的碎肉。可這真奇怪……我不認為它們有制作隐星燭的能力,那需要很高深的魔法,以及強大的力量……”巨人憂慮地摘下鏡片。“而且……它們不該出現在這裏。奧格保佑我們,這件事絕對不能洩露出去。現在是重要節慶日,這樣的消息會引發騷亂……我要把這件事寫進報告,我懷疑它可能和其他失蹤案件也有聯系,這根蠟燭已經燒掉一半了……”

“那與我無關。”阿曼雷亞冷冷地說:“我要我的賞金。以及關于諾爾梅埃行蹤的資料。”

“賞金現在就可以領取。至于資料……”巨人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我已經和你說明過了。資料是洲際間分會官方調取的。我們只能給你看簡單說明來确認手續,完整資料的權限在你所屬分會的會長手上……”

“你們的懸賞要求上不是這麽寫的。”龍堅持道:“賞金,以及一次資料查閱權限。”

“真的不行。完整資料這邊已經寄送回納爾塔了,你可以向你的上級做出查閱申請……”

壓迫性的力量出現了。巨人神色慢慢變得驚恐:“你不能這樣做……我們會向龍族協會舉報……我什麽都不知道,這只是公務……”

他龐大的身體從座椅上滑下去,沉重地倒在了地上。

龍停留了片刻,轉身就走:“你醒了。”

蘇利梅爾不安地掙紮了一下,試圖回到地面上,但身體不受控制。龍仍然像夾包裹那樣夾着他。

“你把它怎麽了?你不該那樣做。”他小聲說:“會有麻煩的。”

“只是昏過去而已。”龍聲音平淡,聽不出情緒:“麻煩?那是老朋友了。”

阿曼雷亞帶着蘇利梅爾走進了一個櫃臺式的房間。把徽章遞了過去。妖精把徽章放在一個特別巨大的黃銅天平上,另一側卻沒有放砝碼,而是放上了一堆金條,并熟練地用大號鑷子調整刻度。

“一共是一百七十諾塔。”他聲音平板:“充值到你的徽章裏了,可以在渥恩德任何一家店鋪進行消費。不過我要提醒你,你的餘額……”

龍抄起徽章,轉身就走。

他們離開協會辦公廳時,去路被三四個獵魔人堵住了。其中一個特別高大的本地巨人粗野地掰着關節,警告道:“嘿,外地佬,你把我們的賞金都搶光了,總該有點表示吧。”

半精靈聽見阿曼雷亞嗤笑一聲,接着他心髒往下一沉----龍幾下就躍上了房頂。巨人的吼聲一下子變得遙遠起來,最後被風聲掩蓋了。

熹微的晨光正從天邊向這裏緩緩湧來。他們站在建築物的高處,能看到渥恩德正中心的奧格花園裏,七聖樹之一的比格樹黃綠色的鍋狀樹冠----它是現存聖樹中體型最小的一棵,根系由渥恩德村中心向四周蔓延,凡所到處,所有的生靈卻都是世界同類中體積最大的----那是神明的祝福。

視野開闊還能帶來更多的信息----比如,全天營業的露天食攤。

他們找到了一家看上去人氣最旺的,順着棧道來到入口的收費處。這是面向游客的餐廳,收銀員也只是個普通巨人。蘇利梅爾看了看價目表,沒有菜價。這裏按就餐人數收費,不同種族收費不同。精靈的價格最低,只要當地貨幣的十枚銀幣,其次是妖精,二十五枚銀幣,矮人和人類則是五十枚銀幣……最貴的毫無争議是龍,十諾塔。諾塔是當地的黃金貨幣,十諾塔折合一千枚銀幣。

阿曼雷亞把徽章遞過去,收銀員仔細檢查了一下,放在了天平上,天平立刻翹起來。巨人露出了一點鄙夷:“餘額不足。”

龍默默地拿回了徽章。蘇利梅爾看了看阿曼雷亞,龍低着頭,不知在想些什麽。半精靈立刻就明白了,他的徽章之前恐怕是負債狀态的。這裏允許在短期內進行透支消費,只要離開前還清額度就好。

“用我的吧。”蘇利梅爾說道。雖然他的充值也不多,但明天就可以離開渥恩德,想必還是夠用的。

龍擡起頭。蘇利梅爾微笑了一下:“您又救了我一次,不是麽。”雖然這個月薪水少得可憐,但他總會有辦法維持生活的。半精靈樂觀地想着,知恩圖報是每個生靈都應該做到的。

巨人檢查了一下蘇利梅爾的徽章:“好的。你自己的部分是50銀幣……”

“呃,我是半精靈……”

“按人類收費。”巨人堅持道:“因為你的同伴是龍。”

交了錢,一切就都好說了。他們找了個角落的位置,阿曼雷亞主動去取餐。蘇利梅爾一直擔心地注視着他,因為龍拿得實在太多了。當他把一整只馬車那樣大的烤鴨端走時,一群等待的客人都騷動起來。服務生不得不向吵嚷不已的人群作出解釋。

阿曼雷亞對此視若不見。它們面前的桌子上很快就堆滿了體積恐怖的食物。龍一言不發,默默地吃了起來。半精靈對着木盆大的湯盤感到無所适從。這裏不提供餐具。

他只得摘了身邊盆栽上的一片葉子,卷起來充當臨時的餐具----并不怎麽好用,只比沒有略微強那麽一點點。

南瓜湯很濃稠,烤鴨裏塞滿了土豆圓蔥和不知名的果醬。盡管看上去粗糙,菜品卻出乎意料地美味。蘇利梅爾吃了很久,直到再也吃不下。他懷疑自己直到明天都不需要再吃任何東西了。

龍依然在一臉平靜地吃東西。半精靈偷偷瞄了一眼他的肚子。那裏的衣服平平的,連一點凸起都沒有。

阿曼雷亞看了他一眼:“你來這裏做什麽?”

半精靈和他講了小龍的事,他一直感到擔憂和愧疚,希望能盡快帶着比格樹的果實回去,為治療盡一份力。

龍撕下一大塊面包,挑了挑眉:“愧疚?你以為它來向你尋求幫助?”

“不是麽?”

阿曼雷亞搖了搖頭:“你真的……不了解龍。我們剛出生時意識很混沌,判斷事物的結果只有兩個,能吃,和不能吃。”他意味深長地打量了一下蘇利梅爾:“你覺得自己是哪一種?”

“可是……它沒有襲擊過我……”

“那只是因為它還拿不準主意。”龍淡淡道:“聽上去是想把好吃的留到最後。”

蘇利梅爾打了個哆嗦:“龍……龍都是這樣看待我們的麽?”

阿曼雷亞沉默了一下:“看情況。”然後他繼續吃起了面包。

不遠處坐着幾個裝束精幹的外地客人,神色嚴肅地用方言聊着些什麽。那種方言和精靈語的一個分支很接近,半精靈模糊地聽他們說着“影子”“襲擊”“組織”“黑魔法”“詛咒”“金礦”一類的詞。

龍向那邊看了一眼:“你打算什麽時候回去?”

“拿到果實就走。”蘇利梅爾回答道:“你要和我一起麽?”

阿曼雷亞卻答非所問:“你可能遇到了個熟人。”

“什麽?”

龍起身離開了。

那群外地客人中的一個一直注視着這邊,是個精靈。蘇利梅爾和他的目光碰到了一起。半精靈緊張地吞咽了一下。阿曼雷亞沒錯,一個老熟人。

精靈和同伴說了句什麽,向蘇利梅爾走來:“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你。還是和以前一樣遲鈍呢,半精靈。”

“維達爾……”蘇利梅爾艱難地說。

名為維達爾的精靈摘下兜帽,露出了長長的水藍色頭發。他有着标準的精靈外貌,順直的長發,精致向上的尖耳朵,光潔的肌膚,以及與發色相同的瞳色。精靈笑了一下,那是個禮節性的微笑,看不出什麽情緒;“離開學院後就沒有再見過了呢。一切都像昨天一樣。不過我想,對你來說,那已經是很長的一段時光了吧。羅傑爾曾說或許會在某個治療中心與你重逢,但我們再也沒有見到過你。希望你一切都好。”

“我很好。”蘇利梅爾不易察覺地挺起了胸膛:“我……我已經在治療中心開始工作了。”

維達爾似乎有些驚訝,但他很好地掩飾了:“那真是恭喜了。這份工作很辛苦吧。羅傑爾常寫信向我抱怨,他在雅門圖治療中心過着昏天黑地的日子……”精靈翹了翹嘴角,露出了一個略帶惆悵的笑容:“我不知道該不該慶幸選擇了獵魔人協會的工作。”

蘇利梅爾不知如何回答:“呃,能四處走走,總是不錯的。”

維達爾注視着他:“羅傑爾常和我提起你。”

蘇利梅爾勉強扯了扯嘴角:“我們……畢竟出身同一個部族。雖然我不是精靈,但聖樹上仍然有一根樹枝是屬于我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維達爾嘆了口氣:“他只是……不懂得該如何面對你。”

“他并不需要面對我。”蘇利梅爾鼓起勇氣道:“他需要面對的是他自己。”

維達爾神色複雜:“我不是來吵架的。聽着,我來是為了給你提個醒。你是個半精靈,在工作和生活的時候得學會更小心一點。就比如現在,你不該出現在這裏,諾達洲有三分之一登記在冊的半精靈都失蹤了。”

蘇利梅爾遲疑地望着他:“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

精靈沉默了一下:“只是覺得應該提醒你。你一向……不太謹慎。還有,要小心龍。有傳言說失蹤的半精靈有一部分被用于地下宴席了。這不是危言聳聽……”

“赴宴的大概是披着幻術的無面魇吧。”阿曼雷亞不知道什麽時候回到了蘇利梅爾身邊,遞給了他一顆蘋果那麽大的櫻桃。

維達爾皺起了眉頭:“龍?為什麽你會和龍在一起?”他眼睛慢慢睜大:“你們之間有契約?你……”

“我邀請了他。”蘇利梅爾老老實實地說道:“因為……”

“荒唐。”精靈譴責道:“看來羅傑爾是對的,你們不可救藥,早晚會被泛濫的好心拖進深淵。”他深深地看了蘇利梅爾一眼,鬥篷一甩,大步流星地走了。

蘇利梅爾看着手裏碩大的櫻桃,回頭向龍勉強微笑了一下:“謝謝。”

“羅傑爾是誰?”

半精靈咬了一口櫻桃,果肉肥厚,酸甜裏卻泛着一點苦味。“一個……舊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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