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在聖樹的光輝之外,黑暗的觸手依舊在大地上無聲蔓延。黑暗越過了光與暗曾經的界限,滲透進諸神的光輝之下。諸神所創造的生靈,因着那聖樹的存在,大多有所庇佑。唯有巨妖與人類,在茫茫大地上無所依憑。
阿力波洛斯的靈,在金龍死亡之處生出了最後一棵聖樹。它的兒女們便重新燃起希望,要向着那黑暗深處遷徙。巨妖們邀請人類一起:你們的神明也在那裏,唯有追尋創造者,才能獲得生機。
但人類已不是撒旦唯一的兒女。出走的神明在黑暗中創造了新的侍奉者,惡魔。被抛棄的怨憤讓神明首生的兒女們躊躇不前。最後,它們中的一部分跟着巨妖踏上了未蔔的旅途,另一部分,則依舊在已經遍生陰影的光明之地輾轉前行。
疲憊的人類越過山脈與河流。一些在旅途中停駐,另一些則繼續向前。它們在疲憊中争執,漸漸分散開來。恐怖的影子始終徘徊在它們周圍,伺機帶來不幸和死亡。
直到一天,人類在逃亡中進入了一處有光的洞穴。當它們的雙腳踏入那片土地,所有的惡靈都尖叫着在後方消失。
人類穿過洞穴,來到了一處前所未見的福地。那是特伊埃,埃達的化身,星光之樹生長的地方。
在這精靈的國度,旅行者得以暫居。精靈向人類傳授法術和藝術,而人類則向精靈講述那些特伊埃之外發生的事。它們中的一些,在此結下了友誼。
有一名為辛提的人類。在衆旅者中,既無天賦學習魔法,也無興趣學習藝術。他所有的渴望都凝聚在了精靈王的最小的孩子,公主葉西貝爾身上。她美如晨星,是埃達首生之子----世上第一位光之精靈的血脈。在她出生時,創世神座下的諸神,都曾送上祝福。
辛提熱烈地追求她,并向她求愛。
葉西貝爾為他遺憾。她既不愛他,也不可能回應他。光之子已立誓侍奉埃達,若無神谕,将獨身終生。
旅人将那婉拒當做了驕傲。公主深感不安。她不願因此傷害精靈與人類的友誼,只能将所有的困擾深藏心底。從那之後,她便遷入星光之樹深處的神殿,在那裏繼續為埃達和族人祈禱。,期盼分離能讓瘋狂的追求者找回理智。
辛提無所事事,整日在特伊埃邊境游蕩。一日,他遇到了一個穿着黑鬥篷,沒有面孔的生靈。
那生靈開口便道出了他的渴望。辛提便向它尋求幫助。
所求必然要支付代價。那代價再小不過。無面者說道。我只要她明年此時丢棄的第一樣東西。
辛提從不明來客那裏得到了一支沒有葉子的紅花後,那生靈便消失了。
當此時,正是聖樹節的祭典。所有的精靈與人類都在特伊安歡慶星光之樹的誕辰。沒人留意到,一個身影越過了平日重重守衛的聖樹,向着神殿走去。
那紅花散發着詭異的香氣。凡是嗅到它的生靈,統統陷入沉睡。人類就這樣,不費吹灰之力進入了至高神的廟宇。
完成祭祀的神殿,只剩公主在祈禱。葉西貝爾對辛提的到來感到驚訝。她不願接近他。辛提便将那不知名的花放在她面前。
公主意識到了危險,但一切已經太遲。她在絕望中睡去。
辛提對她做下了不可饒恕的事。
公主的密友,蒂芙娜座下的侍神,夢神賽伊絲,察覺了葉西貝爾在夢境中的悲泣,最先趕來。即使這樣,一切也已無可挽回。賽伊絲憤怒至極,卻對辛提無可奈何。這女神的力量只存在于睡眠中。
紅花已枯萎。恐懼襲上旅人心頭。他苦苦哀求賽伊絲,向它講述自己被愛情折磨的痛苦,并請求它向精靈王示夢,讓自己成為葉西貝爾的丈夫。
夢神拒絕了他,并詛咒人類,在睡眠中也無法逃離黑暗帶來的痛苦和恐懼。這便是噩夢的由來。它大聲斥責辛提,并發誓要将一切向衆神如實轉述。當女神轉身去幫助葉西貝爾時,辛提拿起神龛上的燭臺,向它砸去。
夢神倒在地上,身體如煙霧般消散。只有額頭上的眼睛變作一粒水晶般的種子,落了下來。辛提将那種子藏了起來。
罪行很快落入陽光之下。精靈怒不可遏。旅人被投入地牢,等待最終日的到來。
一些人類向精靈求情。他們認為,辛提冒犯公主固然有罪,但罪不至死。且葉西貝爾已經受孕,既有夫妻之實,弑夫便是不祥。
既無神明祝福,何來伴侶之說?葉西貝爾道。縱然我願寬恕,賽伊絲何辜?
可夢神不知所蹤,公主所言并不能取信衆人。
精靈與人類自此決裂。除了地牢中的辛提,所有人類都被驅逐出了特伊埃。他們中的一部分,為辛提感到羞愧,并仍舊與精靈保持友善;另一部分,則從此對那備受神明偏愛的一族充滿怨恨,因為它們不顧情誼,竟忍心讓他們重新面對黑暗。
當罪人在牢獄中受難時,那無面人再次自陰影中浮現。對死亡的恐懼戰勝了一切。辛提向無名者哀求,承諾為免一死,願意奉上所有。
可死亡也沒什麽不好。無面客說道。終有一日,萬物都将回到黑暗之中。人類如此,精靈如此,神明也如此。
既然如此,為何只有精靈能與神同壽?為何身為人類,便要一無所有,命如蜉蝣,所求不得,終生在恐懼中流浪?辛提質問道。
因為星光之巅上的諸神蒙蔽了你們的雙眼。你所知曉的一切,都不過是它們的謊言。是誰告訴你人類壽命短暫?是誰告訴你黑暗中只有厄運?無面者引誘道。若你願意,現在便是重新選擇的機會。
辛提便毫不猶豫地做出了選擇。
罪人自牢獄中消失了。無面者得到了一個新的,從此完全屬于黑暗的靈魂。
祈豐節的前一天,蘇利梅爾和阿曼雷亞在城中漫游。龍對他的步速流露出了毫不掩飾的嫌棄。大部分時間,可憐的半精靈都被阿曼雷亞夾在胳膊下面。蘇利梅爾懷疑即使化身人形,龍的背上一定也有着看不見的翅膀。他們告別了擁擠的棧道,一路都從空中掠過。
阿曼雷亞的任務已經結束了,但他沒有急着離開渥恩德。蘇利梅爾一開始以為他是想看看祈豐節的焰火,但很快發現龍對節日也興致缺缺。他心裏隐約有個答案,又很快地否定了自己。龍通常獨行。即便是結伴旅行,通常也只選擇同族。力量的巨大差別使得任何其他種族的生靈與他們一起行動,看上去都會拖後腿。也許只有精靈族除外。
納爾塔治療中心對出差的員工相當慷慨,可惜蘇利梅爾徽章裏的餘額已經所剩無幾。即使這樣,他還是買到了一些小紀念品:特大南瓜種子,甜乳酪傘和金網菇的孢子,以及一種全新的團絨絨。後者經過适當的培育或許可以改良一下他客廳的地毯。現有的那種比較嬌氣易壞,被堅硬的鞋底踩久了,會變得潮濕黏膩。
旅館全部爆滿。天色已晚,最後阿曼雷亞停留在了公園附近的一棵綿綿樹上。那裏已經有不少住不到店的外地客了。他們找到了一個還算僻靜的高枝,分享一份南瓜沙拉薄煎餅----當地最便宜的快餐。
整個城市洋溢的歡慶的氣氛。就連這種路邊樹,枝條上都挂着不少南瓜和土豆形狀的裝飾品,還有些粗制濫造的人偶,胖胖的巨人手捧堆滿食物的大筐,笑得呲牙咧嘴。它們在黑夜裏發光,把所有的植物都弄得閃閃發亮。看久了讓人頭暈目眩。
蘇利梅爾覺得自己并不太需要食物,他只吃了一小塊煎餅。然後摘了片綿綿樹的葉子,咀嚼起來----通常只有精靈和半精靈才以這種葉子為食。它們沒什麽味道,但是可以補充水分和體力。
他靠在樹幹上,身下的樹枝在風中微微搖晃。阿曼雷亞早就消滅了煎餅,正坐在他身邊舔手指。蘇利梅爾小心又帶着一點好奇,悄悄看着他。龍的存在感很奇怪。它們可以充滿壓迫,也可以無聲無息。但大部分時候,它們會無意識地隐藏自己的氣息。比如現在。當蘇利梅爾閉上眼睛,這高高的樹枝上就只剩他一個了。
他看着龍,感到了一絲奇異的安心。有個很強大的旅伴總是件好事,蘇利梅爾對自己說。起碼自己現在不用擔心被誘拐了。危險離我們比想象的更近。當你發現這一點時,通常已經逃不開了。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一位好心的獵魔人這樣告誡過他。
那位先生是對的。蘇利梅爾對自己說道。他能平安生活至今,很大程度上都依靠運氣。遇到阿曼雷亞也是運氣。龍救過自己很多次了。然後他想起那個契約。契約學是比法陣學更艱深的學科,不幸的是,他對那兩門學科幾乎一竅不通。也許那個契約裏有什麽規則,才使得龍不得不呆在他身邊----阿曼雷亞看上去很無聊。半精靈不确定。他發現自己很難分辨龍的表情,因為大部分時間裏,那張過于出衆的面孔上始終只有一個表情----沒有表情。餘下的時間裏,冷淡和陰沉則占了大多數。
他一次都沒有笑過。
每個生靈都有沉甸甸心事。龍的生命又是那樣長。
蘇利梅爾感到有些疲憊。他想起了噬骨鼠那醜陋可怖的臉,還有那根慘白的蠟燭。它來自一個不幸的同族,毫無疑問。這個念頭讓他胃裏沉重而冰冷,仿佛剛剛吃下去的不是一塊煎餅,而是一個碩大的冰塊。希望慶典結束後他能順利趕上回到納爾塔的航班。埃達在上,飛行站的乘客一定多得可怕。他拉起兜帽,靠在樹上,眼皮漸漸沉重起來。
半精靈是被一陣不太好聞的氣味弄醒的。空氣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變得冰冷而腥甜。他下意識側過頭,龍保持他睡着前看到的那個姿勢,一動不動地盯着樹下。蘇利梅爾看了眼懷表,是午夜。綿綿樹上安靜了很多,旅客大都在休息。
他聽到斜下方的樹枝上,有人用諾達語低聲交談。“黑暗生靈。”他們竊竊私語:“不安全。”
樹下偶爾傳來一些響動,有輕微的,也有沉悶的。蘇利梅爾慢慢睜大眼睛。那是利器的聲音。片刻之後,他看見一個影子靈活地躍上樹來,停在了他們下方的那根樹枝上。“十一個。”是個精靈女孩的聲音:“比想象的要多。這裏要有麻煩了。”
“放輕松,芙蘿亞,每年慶典都會有這種事發生的。它們一直存在,只是人們假裝它們不存在。你以為各大洲那些失蹤案都是從哪兒來的?”
“但是……”
“天一亮,我們就去獵魔人協會報案。但我想那沒什麽用。你見過他們的受理室麽?堆積如山的待處理案件。懸賞的金幣堆得像小山,上面爬滿灰塵和蜘蛛網……獵魔人數量有限,光是維持公共秩序就幾乎要了他們的命……太陽底下的麻煩已經夠多了,誰還有精力把目光投向黑夜呢……”
“那是什麽?”蘇利梅爾悄聲問道。
龍沒有看他:“你不必知道。”
蘇利梅爾睡不着了。“阿曼雷亞。”他說:“你什麽時候離開渥恩德?”
龍轉過頭:“你想說什麽?”
“沒有……”蘇利梅爾躊躇了一下:“只是……我不知道。但……別去做違規的事好麽?每個獵魔人協會的檔案部門安全級別都很高,沒有權限強行進入的話……”
“你在擔心我。”
“是的。”半精靈誠實道:“雖然我們相識不久,但我……我想你可能不是很了解這裏的規則,我是說光明之地。對不起,這個詞也許不恰當。但龍在這裏生活的話……”
“擔心龍。”阿曼雷亞語氣有點古怪。“行吧。你真……奇怪。”他斟酌了一下,挑選了一個中性詞。
“所以你已經決定……”
“你想多了。”阿曼雷亞聽上去不想談論這個話題:“這和你無關。”
蘇利梅爾感到有些沮喪。
“我去吃點東西。”龍說着,身影從樹上倏然消失。
半精靈在夜風裏發了一會兒呆,把鬥篷裹得更緊了些。
然而一夜過去了,阿曼雷亞卻并沒有回來。陽光重新出現在了渥恩德,旅客們紛紛離開高大的綿綿樹,到公園入口處購買慶典門票。蘇利梅爾一面排隊,一面不時向樹的方向回望----令他失望的是,龍的身影一直沒有出現。
他感到擔心,盡管阿曼雷亞常常流露出對這類杞人憂天的不屑。快樂的慶祝者們成群結隊,只有他獨自坐在樹下,顯得孤零零的。有個精靈一直在注視着他。蘇利梅爾與她目光相碰,下意識地微笑了一下。精靈飛快地轉過頭去。她的同伴用諾達語問道:“怎麽了,芙蘿亞?”
“沒什麽。”女孩立刻回答。她的同伴們拍了拍她,遞上了食物和飲料。
蘇利梅爾羨慕地望着他們的背影。
在拒絕了起碼二十個推銷商品的小販後,天色終于再次暗了下來。半精靈爬到樹上,找了個隐蔽的地方,換上了正式的裝束----邊緣繡着綠色枝葉紋樣的白色長袍,以及一條墜着白水晶的額鏈。這是賽瑞那地區正式場合的傳統服飾。蘇利梅爾收集了一點露水,企圖讓他那齊肩的發梢看上去更平順一些。不過像從前的無數次一樣,發梢還是固執地微微卷翹着。他只得嘆着氣放棄,轉而從包裏拿出徽章,端端正正地別在胸前。
迎賓者舉着牌子站在入口處。蘇利梅爾挺了挺胸,端正嚴肅地走上前去。與他一道的都是各地區治療中心的工作者,他們中的一些小聲攀談,另一些則維持着冷漠的神情,目不斜視地等待着。
觀禮臺在會場東側的樹上,離比格樹很近。如果有翅膀,蘇利梅爾可以估計自己只需要拍動四五下就能飛到聖樹上去。聖數翠綠的紡錘形果實半隐在枝葉後,随風彼此碰撞,發出沉重的悶響。
外地觀衆區在會場的前方,正對樹下的圓形表演場地。本地觀衆則包圍着外地觀衆區。歌手們吟唱巨人族傳統的歌謠作為開場,緊接着就是娛神的摔跤比賽。蘇利梅爾打賭那兩位摔跤選手是他這輩子見過的體型最大的巨人。
比賽過程地動山搖。整個會場回響着選手和觀衆震耳欲聾的咆哮聲。半精靈不得不絞緊雙手,才能克制住自己想要堵住耳朵的沖動。他身邊的治療師是個人類。那個可憐的家夥大概是第一次觀賞巨人的傳統運動,他拆下了腰帶,把自己緊緊綁在了座位上----蘇利梅爾認為這并不是神經質,他們确實随時有着從觀禮臺掉落的危險。
在半精靈懷疑自己會就此徹底耳聾的時候,比賽終于結束了。比格樹的果實在方才的震動中已經掉落下來。輸家捧着碩大的銀盤,贏家則彎腰拾取果實。最後他們共同把裝滿果實的托盤高高舉起,宣布慶典表演正式開始。
巨人把銀盤遞向觀禮臺,用當地土語向尊貴的來客致以祝福。蘇利梅爾雙手交叉按向額心,然後合十,向他行了個鄭重的謝禮。對方頗為開懷地咧嘴一笑,在蘇利梅爾手心放上了果實。半精靈被那沉重的果子墜了個趔趄,趕忙手忙腳亂地抱緊了----雖然并沒有大得離譜,但果實的體積與重量都可以和大號西瓜媲美了。
舞臺上的表演已經開始了。半精靈重新坐下來,努力把果實塞進背包。這很不容易。盡管他的背包用上了空間擴充魔法,但包口卻不大。在他終于費勁地把果實塞進去時,表演也已經到了高潮----那是幕傳統的奧格創世故事,神明正在把他的兒女往大地裂縫中丢去。
舞臺中央突然裂開空隙,黑紅色的火光從裂縫中透出。飾演創世神的演員明顯楞了一下。但與他搭檔的演員們卻依然毫無所覺地完成着動作:旋轉并向後倒去。幾聲意味不明呼喊在舞臺上響起。
起初觀衆們還在為這一幕鼓掌,但贊嘆聲很快變成了驚叫----那并不是用魔法施加的特效,而是真正的,閃動着酷烈火焰的地裂。黑暗的觸手從裂縫中伸出,把震驚得無法動彈的創世神拖了下去。
整個慶典會場霎時一片混亂。
數以百計的黑色觸手以恐怖的速度從裂縫中探出,向着觀衆襲去。主持者在一片混亂中聲音隆隆地向觀衆席吼叫,勒令最外層的觀衆快速離開,并在離開前就近攜帶其他種族的生靈。
可一切似乎僅僅是這場災難的開始。離開觀衆區的通路被什麽堵住了,一部分原已湧出觀衆區的巨人又像潮水般退回了場地。人們尖叫和哭喊,因為擁擠而彼此推搡,站得離其他生靈最近的那部分巨人,不可避免地向後倒去。
觀禮臺所在的樹被狠狠撞擊了一下。人們發現了這個混亂中唯一可能安全的孤島,紛紛湧了上來。藤蔓與木板制成的架子不堪重負,從高高的樹上斷裂開來。
蘇利梅爾感到自己像一顆胡桃那樣被狠狠甩了出去。盡管落地的撞擊很重,但他并沒有感覺到太多疼痛。半精靈緊緊抱着背包,驚魂未定地爬了起來----他居然沒受什麽傷。
他摔在了比格樹與裂縫中間的無人區。隔着重重火焰與黑影,能看到獵魔人和一些趕來幫忙的觀衆。他們施展各種法術,用長劍和斧頭斬向觸手,努力挽救那些被捉住的同胞。一些龍族化作原型,在裂縫上空盤旋,呼嘯着向觸手噴吐龍息。
盡管如此,還是不時有人被拖進裂縫。
幾根觸手發現了蘇利梅爾,向他探了過來。
半精靈渾身顫抖着向後退去。背後是巨樹,四周則是黑影和火焰。他擡頭向上看了看,爬樹是不可能的,比格樹的樹皮像鏡子一樣光滑。
觸手迫不及待地向他探來。
千鈞一發之際,懷中的背包忽然閃爍了一下。大地開始搖晃。半精靈回過頭去,發現他身後的樹根下,不知何時被淹沒在了綠色的熒光中。那光芒越來越盛,緩慢地融化着樹根邊緣的大地。無數閃着光芒的藤蔓從蘇利梅爾身後越出,向觸手襲去。
裂縫與熒光同時吞噬着僅剩的空地。蘇利梅爾抱緊背包,跪下來絕望地祈禱----比格樹是奧格的化身,七神之中的力量之神,也是憤怒之神。其力量蘇醒之時,毀滅的不僅僅是黑暗。此刻就像傳說中一樣:樹要保護自己的種子,不惜代價。這代價也包括世間的凡靈。
然而下墜并未如預期般出現。他身體一輕,落入了一個金石般堅硬有力的懷抱。
阿曼雷亞咬牙看着他:“為什麽你總有辦法出現在最危險的地方?這是一種天賦麽?”
說着,龍抱着他一躍而起,跳進了樹根下綠色的光海中。
在漫長的墜落中,蘇利梅爾一直緊緊閉着眼睛。不知過了多久,刺目的強光驟然消失。他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的臉被埋在了阿曼雷亞堅硬的胸前。
龍放開他,扭頭看了眼自己的肩膀,用龍語罵了一句什麽。
蘇利梅爾發現他的衣服不見了。阿曼雷亞渾身赤裸,肩背上是大片濃綠發光的,染料一樣的東西。那是比格樹的樹漿,一種珍貴的高效染色劑,據說用來印染衣料和器物可以永不褪色。不過把它們弄到身上就不怎麽妙了----清洗太困難了。
龍毫不猶豫地跳進了水中。
蘇利梅爾這才發現他們正身處一個夢境般美麗的地方。他身後是比格樹。不是渥恩德的那一棵。這一棵比慶典的聖樹更小一些,沒有果實,但同樣枝繁葉茂。樹根處,綠色的熒光在緩緩流動。
然而聖樹似乎只是此地最平平無奇的一棵樹。在它周圍,許多叫得出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美麗植物在微風中輕輕搖曳。當他靠近一片閃爍着淡紫色光輝的花藤時,所有垂落的花苞忽然一齊綻開,花朵們追逐風的軌跡飄向星空。半精靈睜大了眼睛,那并不是花,而是珍稀的紫晶雨蝶----這種蝴蝶因為太過美麗,一度遭到大量捕殺----人們用它們制作服飾。在很多保護者的努力下,目前它們已經進入禁止貿易名錄了。
半精靈好奇地湊近花藤,那上面仍舊有一些未曾飛走的雨蝶----是還未孵化的蛹。它們看上去像紫色的寶石。一只蛹已經裂開了縫隙,新生的,半透明的雨蝶正向外掙脫。半精靈看着它,那個美麗的小生靈很快如願以償。它站在蛹上,緩慢地抖動濕漉漉的翅膀,直到完全張開----那翅膀看上去像兩片接近完全透明的紫水晶薄片,翅脈中有淺淺的光輝流轉不休。它拍動翅膀,落在了半精靈湊得過近的鼻尖上,然後在蘇利梅爾忍不住對眼的時候,再次飛了起來。
半精靈驚嘆地望着它,直到那生靈消失在滿天星光裏。
他從巨大的驚奇中回過神來,重新打量這個地方。廣闊的湖面倒映着整個星空,極遠處有模糊的影子,和遙遙的水流聲。然而在空曠之中,那水聲只讓此處顯得更加靜谧。
這裏陌生又熟悉。他重新努力眺望水流聲傳來的方向:“阿……阿曼雷亞,我們是在維拉湖麽?”
龍背對着蘇利梅爾站在水中,正皺着眉頭清洗身上的染料。聞言停下動作,輕笑了一下:“維拉湖?”
“不是麽?”
龍沒有回答,他重新埋頭清洗身體。
半精靈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解除化形清洗會比較有效。龍鱗有很多細小的結構,染上染料的話需要用洗滌劑和刷子來清洗----這裏有曼德拉草。需要我幫忙麽?我也學習過鱗片清洗……”
阿曼雷亞沉默了一下,擡頭看向他:“你要保證,在此地看到的一切都将留在此地。”
蘇利梅爾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我不會說出去的。為有需要的求助者保密是治療師的職業守則。”
阿曼雷亞看向他:“退後。”
蘇利梅爾向後退了幾步。
“再退。”
半精靈又向後退了很遠,直到抵在了一棵樹上。
“你發誓。”
“我發誓,以埃達的名義和我母親部族的榮耀,在此地看到的一切都将留在此地。”蘇利梅爾雙手按向額頭,閉上眼睛。
灼熱的強光讓空氣沸騰起來。半精靈緊緊閉着眼睛,咬緊牙關制止自己發出驚叫。
不知過了多久,熾熱感消失了。他緩緩張開眼睛,然後因震驚而無法動彈。
阿曼雷亞消失了。
在他方才站立的地方,出現了一個前所未見的生靈。它的整個身軀似乎完全由黃金鑄就----不,不是黃金,是光。最璀璨明亮,讓人難以直視卻又無法移開眼睛的光。
純粹的光明。像最初的種子一般,照亮黑暗。漫天星光霎時黯然失色。
光之龍探過頭來,似乎在饒有興味地觀察半精靈的反應。
蘇利梅爾呆呆地望着他,不由自主地慢慢走上前去,伸手摸了摸巨龍的鼻尖。
下一秒他就被氣流掀了出去。龍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巨大的噴嚏。
光芒隐去了。金色的巨龍在水中甩動了一下尾巴。阿曼雷亞的聲音略帶傲慢地響了起來:“到我身上來,為我清洗。”
龍的聲音帶着奇異的力量,讓半精靈不由自主地跟随着他的話乖乖照做。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懷抱着大捧的曼德拉草塊莖,赤着腳站在阿曼雷亞的背上了。
金色的巨龍在水中舒展雙翼,輕輕擺動尾巴。向着湖心緩緩滑去。雪色的星光在龍鱗上跳躍,浮光的水波在它們身後蕩漾開去。
蘇利梅爾抱着曼德拉草小心翼翼地在光滑的鱗片上行走。當他來到龍的肩頸處,準備開始為阿曼雷亞清洗的時候,無意間向水中的一瞥,讓他腳下一滑,幾乎摔進湖中。
本該清澈見底的湖水之下,并不是布滿沙石和水草的湖底,而是一輪半隐在雲後的,殘缺的月亮。這情景就仿佛他正身處水底望向天空。
但此刻他明明就在湖面。
一群飛鳥的影子從月亮上掠過。半精靈擡頭望了望天空。他頭頂的天空上并沒有月亮,只有無盡的燦爛星河。
“阿曼……阿曼雷亞……”他聲音發抖地問道:“我們究竟在哪裏?”
“真龍的秘境。”龍淡淡地說:“你們稱為群星之巅的地方。”
半精靈跌坐在龍鱗上。
傳說七聖樹之間相互連通。不論在凡靈還是神明的世界,它們都彼此相連。
但凡靈不能進入諸神的家園。唯有侍奉者偶爾能藉由諸神的垂青,在神隐之地得以一窺----那已是莫大的幸運。
利梅爾看着手裏的曼德拉草塊莖,幾乎哭出來:“那我,我為什麽會進來……我還拔了草,埃達在上,我會被懲罰吧……”
“什麽也不會發生。”阿曼雷亞聲音平靜:“因為你是我的契約者,并且還拿着比格樹的果實。”他停頓了一下:“還有什麽疑問麽?”
半精靈從巨大的震驚裏慢慢平靜下來:“那麽其他生靈呢?”他有點難過地看着懷裏的塊莖:“它們沒辦法進入這裏……”
“比格樹會贏的。那只影手魔很小。”
蘇利梅爾努力地領會了一下“很小”這個字眼。他覺得很冷。被震驚掩蓋的恐懼又一次回來了。即使他現在看上去再安全不過:“可是它為什麽會出現在渥恩德?那是黑暗深處才有的東西不是麽?還有那些被抓住的生靈……它們會被吃掉麽?”
“比那更糟糕。”龍似乎不想多說。“你還有多少問題?”
然而半精靈已經有了可怕的猜想。他聲音微微哽咽:“我們……什麽時候可以離開這裏?我要盡快把果實帶回去。治療中心一定很需要這個……”
“看到湖底的月亮了麽?滿月的時候。”龍的聲音變得冰冷起來:“我本可以在整個世界自由來去。拜諾爾梅埃那混蛋所賜,如今一切全憑運氣。我在秘境之外甚至無法解除化形。”
“你會恢複自由的。一定會的。”蘇利梅爾抹了抹眼睛,真誠地說:“謝謝你又一次救了我。”
他脫下長袍,把沒有沾到染料的布料撕下來,塗上塊莖的汁水,為龍擦洗起來。
除了被染色的地方,蘇利梅爾也仔細清潔了龍的其他部位,連翅膀尖之類的角落也沒放過。他甚至找到了龍尾尖上的那塊鱗片。那是龍身上最小的一塊鱗片,只有一粒芝麻那麽大。當他清理到尾部的時候,阿曼雷亞把尾巴擡高,在水中緩緩地翻了個身。半精靈跟着尾巴翻轉的速度,小心翼翼地站到了尾巴的另一面。
整個清洗過程裏,龍的尾巴一直惬意地在水中輕輕擺動。直到半精靈擦到了某個地方。龍忽然靜止了下來。蘇利梅爾感到膝蓋下的鱗片正在漸漸隆起。他小心翼翼地避開了那個地方。
龍甩了一下尾巴。隆起慢慢平複下去。蘇利梅爾飛快地擦洗了那部分鱗片,然後趕在它們再次隆起之前,換了個地方。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似乎聽見阿曼雷亞輕輕地呼了一口氣。
清洗鱗片幾乎持續了一整天。秘境中沒有日月,只有天空中不斷變化的光與星。當星海再次明亮之時。半精靈終于來到了龍的嘴邊。
“阿曼雷亞。”蘇利梅爾提醒道:“我要為你清理牙齒,請張開嘴,但不要把我吞下去。”
龍一言不發地張開了嘴。
因為恢複能力驚人的緣故,許多龍對于保養牙齒都毫無概念----反正掉了可以重新長出來,因此它們中的大多數,都有一口形狀随意,清潔度堪憂的尖牙。
阿曼雷亞的牙齒卻出乎意料地整齊,污垢也很少。半精靈順利地完成了清潔工作,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要是這裏有薄荷就好了。”他從龍的嘴巴裏爬出來,趴在龍的臉上喘息。
阿曼雷亞緩緩合上嘴巴,豎瞳無聲地注視着他。與那樣的眼睛對視依然令蘇利梅爾感到本能的緊張。他試圖爬起來,但龍突然開始飛快地游動。
遙遠的水聲逐漸變得清晰。那是一處瀑布。龍伸出爪子,小心翼翼地把蘇利梅爾拎起來,放到了瀑布邊緣的一塊大石頭上,然後一頭紮了進去。
龍的影子在瀑布後慢慢縮小,直到消失。恢複成人形的阿曼雷亞慢慢從水底浮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