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白狐絨
屋外夜深,厚露冥冥。
頭頂月色被葉遮枝擋,瞧不真切。
卻漣漪踢了兩下腳邊的石頭,看着它從左腳滾到右腳,再從右腳被踢到大槐樹底下,最終被積雪攔住前路。
“郡主,您怎麽還在這裏啊!”
聞聲,卻漣漪順着看過去,發現是自己的貼身侍女花青。
花青懷裏抱了件雪白的狐皮大氅,跑過來後趕忙給她披上。
不由分說地将湯婆子塞/進那雙凍得通紅的手裏,口吻像個上了年紀催着人多喝熱水的長輩:“這麽冷的天凍壞了身子可怎麽辦啊?”
不以為然地挑眉,卻漣漪熟稔地接道:“無所謂咯,又沒人在乎。”
“胡說!”
花青的小臉皺得苦哈哈的:“奴婢會在乎、沈夫人會在乎、沈世子也會在乎,您別聽将軍的話,他那時就是氣急了,他也還是在乎您的。”
好像沒聽到後半句,卻漣漪掀起眼睫,不知是問她還是問自己:“我如果病了,沈酩殷會在乎?”
花青被她亮晶晶的眼睛看得一頓,自然地說道:“那是肯定的啊,您上次發高熱說想吃糖葫蘆,沈世子可是跑了三條街親自買回來的。”
“雖然您後來把山楂都吐到了人家身上。”
自慨往事不堪回首的卻漣漪:“……”
後面這句就不用說了。
下意識揉了揉大氅毛茸茸的領口,卻漣漪心裏有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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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她已經重生了,大不了就重新開始呗,雖然沈酩殷現在好像因為各種事情變得脾氣很差,但只要她還能見到他,就不愁他的态度不會轉變。
再說了,還有一直想撮合他們的屠姨母,就算沈酩殷脾氣再大,也總不會跟親生母親過不去吧。
想明白這些,卻漣漪美滋滋地揚起嘴角,扭頭看向花青,嗓音綿軟:“我想吃炙羊肉,我們快些回屋吧。”
被自家小郡主的态度轉變弄得一愣,但花青還是很快反應過來,快步跟上:“我去給您做。”
卻漣漪走了沒一會兒,既霞軒院落的側門就被人從裏面拉開一道縫。
穿着粗布麻衣的小厮恭敬地低着頭:“世子,瞧着郡主應是走了。”
沈酩殷不可查地“嗯”了聲,面色依舊。
手臂交叉疊抱在胸前,食指的指腹有一下沒一下地撞在另一邊的大臂內側上。
周身冷冽的氣場讓小厮不敢多言,只能暗暗去猜,可這人的壓迫感實在是太強,吸了吸鼻子,他放棄了這個想法。
院子周圍越來越安靜,連風都不願意停下歇腳。
小厮便大着膽子提議:“世子,天色也晚了,要不您也回屋休息?”
瞥了眼一側人憨态十足的老實笑意,男人颔首。
吩咐小厮把門關好,沈酩殷回了房間。
盯着那道欣長的背影,小厮歪頭,有些摸不着頭腦。
若是以前郡主來找世子,他定是滿心歡喜地吩咐小廚房備上一桌子郡主愛吃的菜,怎麽今日如此反常,甚至任由郡主在外面凍了大半天。
莫非那科考真的這麽恐怖,連他家素來性情慵懶的世子爺都被逼得性情大變?
—
小廚房的動作很麻利,還不到半個時辰,便端上來了一晚熱氣直沖雲天的羊肉湯。
卻漣漪失望地喊了聲:“說好的炙羊肉呢?”
花青也很無奈,只能照搬小廚房那邊的說辭:“說是材料不夠了,明日一定給郡主做。”
沒有應聲,小姑娘的纖細玉指去捏擺在邊上的瓷勺,然後慢條斯理地攪起羊肉湯,來回攪三四圈,卻一直沒動口。
其實卻漣漪也沒有特別喜歡炙羊肉,只是有些不爽。
今天本就從沈酩殷那裏碰了一鼻子灰,轉過頭來連吃的東西都不能如意,自然會郁悶。
不自覺間,她又想到那人的冷言冷語。
突然,一聲清脆的響,讓整個屋子都陷入更深一層的安靜。
卻漣漪的臉登時黑了:這算什麽,禍不單行?
花青也很錯愕,讪讪地喊人再拿只新的勺子來:“郡主,奴婢知道您的力氣大,但是吃飯的時候還是控制一下吧。”
說完,她将已經斷成兩半、身首異處的勺子收到一邊,又把新的勺子放到小盅裏。
千叮咛萬囑咐道:“控制,控制一下。”
凝着全新的小瓷勺,卻漣漪簡直就是有苦說不出。
其實她與生俱來的怪力已經控制得很好了,只是剛剛分心才一個沒忍住,還是得怪沈酩殷,誰讓他那麽兇那麽氣人!
壓着心裏的不忿,她呼哧呼哧地喝起湯。
可白日沈酩殷那對冷峻的眉眼,她實在是壓不下去,總是喝一口,就不自覺想起來,纏人得很。
對了,還有那招!
放下小勺,卻漣漪趕忙揪住花青的袖口:“花青,你明日一早就去給我買塊上好的沉香木,價格不重要,用母親留給我的小金庫。”
花青“啊”了聲,不解地問:“可夫人不是說那些是留給您當嫁妝的嗎?”
白了她一眼,卻漣漪淡淡道:“現在不用,以後可能就用不上了,快去拿。”
“是,奴婢這就去。”
目送花青離開,終于做了點什麽的卻漣漪心裏舒服了不少,但她知道這才剛開始。
從梨花木小圓凳子上站起來,又走到角落裏的小櫃子邊上,最終翻出一套筆墨紙硯。
挑了張摸起來不怎麽滲墨的,這才不疾不徐地提筆落字。
可寫到一半,突然卡殼了。
卻漣漪自認她不是那滿腹詩書的才女,而且在讀書這方面她其實是有些厭倦的,覺得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堆起來的文章還沒樹腳邊上的螞蟻窩好看。
也正是如此,她從小就被那位父親大人嫌棄不成氣候,可他卻忘了他自己連千字文都看不明白。
十一歲那年她雖然因救了太子被陛下破格封為郡主,雖然沒有封地只是個名頭,但小孩子嘛,正是最容易驕傲的時候。
她迫不及待地想跟父母親分享這份榮耀,母親倒是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說她做得很好,可那位父親,只冷冷看了一眼,說了一句她兩輩子都忘不去的話。
“你也就只會做這些出風頭的事情了,果然跟青陽的娴靜不能比。”
冷漠又嚴肅,甚至不願意分給她一絲笑。
那時的卻漣漪就很清楚了,父親不喜歡她,且永遠都不會喜歡了。
回憶中斷,自嘲般地哼一聲,她的眼神更加堅毅。
她不能失去沈酩殷,絕對不能。
最後,墨筆揮動,劃去了最開始寫出的一行字,重新書下新的內容。
簡單又直白,是她眼下最純粹的想法。
——要讓沈酩殷比前世更喜歡我。
墨筆在五個指頭中轉了一圈,她盯着“喜歡”二字看了會兒,最後又把它們改成了“迷戀”。
對,這樣更好些。
有了最終目标,現在就差具體計劃了。
想到去拿小金豬的花青,卻漣漪還是有點肉疼,算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隔日一大早。
一只用上等和田玉做的玉佩被送到了既霞軒的大門口。
小厮抱着玉佩,收也不是趕也不是,只能推搡道:“我得回去問問世子。”
話音未落,沈家世子便着一身石青走了出來,大步流星,眼梢挂着愠怒:“不用問了,不收,以後如意院送來的東西都不收。”
來送東西的花青有些無地自容,但還是抱着玉佩原路返回了。
帶着沈酩殷的原話回到如意院時,卻漣漪正坐在小庭院的秋千上打量手裏的沉香木。
到底是花了她五百兩白銀的頂級木料,色澤手感甚至是紋理都沒的說,沈酩殷肯定挑不出錯。
卻漣漪如是想着。
原封不動地将世子爺的話複述完,花青站在原地,偷瞄郡主的臉色。
可後者聽完竟然一點變化都沒有,怪,實在是怪。
“郡主,既然如此咱們還送嗎?”她弱弱地問道。
“送,當然送,送到他什麽時候親自來跟我說不要。”
小臉揚起,上面挂着和煦粲然的笑意,彎如月牙泉的眸分外動人,是連天邊鸾鳥路過都得飛過來多看兩眼的程度。
花青呼吸一滞,有些不好意思承認自己又被郡主的美色吸引了。
她服侍郡主也有兩年多了,可至今仍無法适應那張明豔皮囊時不時的光彩動人,蜀京衆人都贊那位懷陽公主是天下第一絕色,可她倒是覺得那位公主殿下與面前人比起來,過于清湯寡水了。
倒不是說她不好看,就是……沒法比。
沒有察覺到花青的胡思亂想,卻漣漪揮着小手讓她過來看木頭:“你說這種尺寸,雕個什麽合适?”
花青頭一次聽她說要做木雕,難免懷疑:“郡主卻是想要小玩意我拿去木匠那裏做好了,何必親自動手,刀鋒無眼,萬一傷了您可……”
“既然是做禮物當然是親手做的才有意義。”打斷了花青後半段的喋喋不休,卻漣漪揉了揉太陽穴,有些無奈。
雖然知道花青是為了她好,但她有時候的确過于啰嗦了。
不過想想也是,這時候的卻漣漪表面還是個嬌縱無度又不學無術的小郡主,無論是丹青畫像還是香木雕形都是後來才學的。
不想多做解釋,卻漣漪說道:“你覺得雕只小鳥怎麽樣?”
不等花青答複,她緊接着自言自語道:“實在不行雕個地龍吧,多方便,還吉利,不行不行,會被嫌棄太醜太敷衍吧。”
一旁根本插不進去話的花青只能尴尬地笑笑。
雖然前兩天才下了一場連綿不絕的大雪,可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爺後悔了,雪色才剛盡,日照就變得又大又足。
原本的路邊雪也化了不少,變成了踩不完的濕水,沾在鞋底板上,一連帶能跟着走出去七八步。
卻漣漪如最開始說的,每天都讓人去送禮物給沈酩殷,但他每次都不收。
這也算是齊雲侯府新興的一件趣事,傳着傳着就到了侯府女主人屠氏的耳朵裏。
袅袅白煙于桃花香爐頂部升騰而起,馥郁的幽靜甜香充斥在房內的每一個角落。這香氣好似有靈,格外偏愛床頭的那副美人縱馬圖。
圖上的女子一襲紅裝,張揚恣意好不快活,她騎在一匹高大的白駒上,雙色相撞分外和諧。
屠氏就坐在床邊,手裏揣着個溫度适宜的湯婆子,正津津有味地聽着旁邊孫媽媽說話。
直到孫媽媽說到沈酩殷連續六日将每日送來的禮物退還時,她忍無可忍地睜開眼睛:“他可是瘋了?”
習慣了屠氏說話的腔調,孫媽媽笑笑沒吱聲。
放下湯婆子,屠民急得親自去找了件鴿子灰大衣套上,急吼吼地就要去找沈酩殷問個清楚。
她氣勢洶洶地直奔既霞軒,但沒想到自己來的不是時候,她的這個好兒子居然一副剛沐浴完的模樣。
她蹙眉:“你大白天沐什麽浴?”
柔軟的青絲順着肩頸滑落,依在衣袍上好似一面水到渠成的倒懸山。高大的身形着了身高潔似清泉的銀白,肩、腰二處還繡有竹紋。
自顧自給她倒了杯茶水,他像以往一樣将所有禮數做得周全。
可屠氏早就不吃他這一套了,瓷杯重重落在木桌上,醇厚的悶響夾雜着怒火,邊上兩個小丫鬟還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孫媽媽瞥了她們一眼,連忙讓她們出去,小丫鬟們這才如遇大赦。
沒去管從瓷杯杯口晃出來的水漬,屠氏開門見山:“你是仗着你爹不在,沒人能教訓你就開始肆意妄為了?”
沈酩殷故意裝不懂:“兒子不敢。”
“不敢?我看你倒是敢的很!”
屠氏出身武将世家,雖然因是個女子不曾舞刀弄棒,但一身虎門兒女的氣勢卻很是驚人,年輕時還因為某些荒唐事被不少人暗地裏說是“母夜叉轉世”。
但再兇的人也是從小就看過習慣了的,且深知她吃軟不吃硬的三刻鐘脾氣,沈酩殷見怪不怪。
更是沒什麽太大的反應,脊背微屈,裝得還算恭敬:“兒子不明白母親說的是什麽,還請母親指點。”
屠氏盯着那張臉看了幾息,越看越生氣。
這小子莫不是被什麽不幹淨的東西附了身,也不知道是誰當初一得知她把漪兒接來住就高興的一晚上沒睡着,現在倒是冷淡。
不等她再罵上兩句,尾音發抖的小厮突然走過來,跟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似的:“啓禀世子,如意院那邊又送東西來了。”
“還回——”
“快拿進來!”
半句話都沒說完,沈酩殷有些煩悶地看向屠氏,猶豫要不要用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方式把這位愛操心的長輩勸回去。
可腹中辭稿還沒打好,這位麻煩的長輩就已經大步走過去,“啪嗒”一聲,打開了錦盒一側的小金鎖。
屠氏自認見多識廣,可盯着眼前的琥珀卻也忍不住感慨此物的稀罕。
單看的話一塊琥珀的确不算是特別了不得的玩意兒,可錦盒裏的這塊卻是世間罕見的絕品,除了品相與光澤,最重要的是它不算小的個頭裏竟然毫無雜質。
實在是罕見。
她拿起來端詳了好一會兒,才依依不舍地放下:“這孩子是用了心的,如此純淨的琥珀,怕是宮裏也沒幾塊。”
說着,她偏頭看過來,但意外地沒有從沈酩殷的表情中尋見一絲雀躍。
反而,平靜地宛如一潭死水。
她的臉色更不好看了:“把東西收着,別惹人家姑娘不快。”
像是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沈酩殷回道:“我猜這東西是郡主拿私房錢買的吧,您不是說不能欺負人家的嗎?”
屠氏咬牙,眼神更加兇狠:“你若是不收下,我現在就給你父親寫信,你看他回來抽不抽你。”
眯了眯眸,沈酩殷心覺麻煩。
但最後還是懶得跟屠氏掰扯,板着臉讓小厮把東西放進屋裏。
屠氏心滿意足地笑了笑,準備離開了。
可腳剛踏出門檻沒兩步,突然就又折了回來:“科考的事你準備的如何了?”
沈酩殷:“還算順利。”
臉上的鋒芒被收了起來,屠氏像個尋常的母親一般拍了兩下兒子的肩膀,由衷說道:“你将來是可承襲爵位的,不必太執着,考上是上蒼的獎賞,考不上就當玩一遭了,別太挂念。”
沈酩殷眼尾含笑:“母親未免太看不起我了。”
屠氏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但到底是沒說什麽就走了。
可屠氏萬萬沒想到,自己還沒出既霞軒的正門,那塊她嘆為觀止的寶貝琥珀就被某個“不識貨”的捏碎了。
金黃色的碎片落了滿地,像是秋末受風的菊花,被傷得沒個全貌。
其中還有小半塊掉落到了他的鞋尖處,又被不留餘地地踢開。
找來帕子擦了擦手,男人的目光冷得刺骨:“去把我房裏那塊琥珀拿出來,然後跟我一同去見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