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金葉子
趕上夜晚交替的尾巴,又降了一場雪。
自從得知他已經回來了,卻漣漪是一刻也坐不住,挑了件煙火百花鬥篷就要去找他。
她想見他,想問他看沒看到小木鳥,想問他覺得小木鳥怎麽樣。
特別想。
花青本來也想跟着一同過去,卻被卻漣漪三令五申地攔在了院子裏。
前者疑惑自己為什麽不能跟着,卻漣漪神秘兮兮地眨了下眼睛:“你不懂。”
從如意院出來,卻漣漪的步子都是躍動的。
她像個舞動在林間樹梢的雀鳥,自在歡快,期盼着新的太陽升起。
可她到底只是只沒經歷過大風大浪的小麻雀,碰到一塊不好啃的木頭就寸步難行,連呼扇着翅膀飛走都成了奢侈。
小厮怯生生地把事情跟她又說了一遍,卻漣漪紅着眼眶,也顧不上什麽持禮相寧、什麽男女有別,幾個大步子沖過去揪住男人的領口。
可她實在是太傷心了,雖然做了很兇很有氣勢的動作,卻一個兇狠的話都丢不出來。
最終,她放開了那塊被自己扯得皺巴巴的布料,眼眶越來越沉,一不留神眨了一下,幾顆銀珠子就這麽滾落下來。
沈酩殷面不改色地整理着衣服,終于舍得分出一道清冷非凡的眼神看過來,卻沒有半分要安慰一下的意思。
而後緩緩下降,最終落到了她被細長白色布料綁住的食指上,還隐約能看到白布中央形狀偏長的淡粉色。
小姑娘越哭越委屈,越委屈越哭,成了這間書房最響亮的動靜,旁邊戰戰兢兢的小厮被沈酩殷的一個冷眼刀子催走,便只留下兩個主人家。
桌案的邊角上點着一盞燈,還沒有來得及放上燈罩,噼裏啪啦的火燭圍着小姑娘的啜泣音色奏樂,更顯得她是受到了天大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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橙藍相伴的火光身姿搖曳,怎麽看都是不安分的。
哭到一半,卻漣漪不顧自己沙啞的嗓子,喊道:“沈酩殷你個大冬瓜!你不配收到禮物!”
某只“大冬瓜”不動聲色地斂回目光,反應寡淡,好像被罵的人不是他。
懶洋洋地靠在身後的牆壁上,就這麽等着卻漣漪哭得差不多了才說話:“郡主罵也罵了脾氣也發了,可以走了吧。”
殷紅的眼尾被震得直上挑,她簡直不明白這人的性情為何變得這般大。
猛呼兩口氣,卻漣漪在心裏不斷安撫自己要冷靜,畢竟來日方長,可食指指腹傳來的絲絲疼也不是假的,這人跟鈍刀子似的話更是聽得她恨不得戳耳朵。
最終,小姑娘撇着嘴,糯叽叽地放狠話:“沈酩殷你這樣将來會娶不到媳婦的!”
“不勞郡主費心,”男人笑色慵懶,雙手環抱在胸前,好似骨頭架都是軟的,偏偏這麽沒規矩的站姿,格外賞心悅目:“沈某生得一副好皮相,胎投得不也錯,倒不至于孤苦伶仃至終老。”
“倒是郡主您可得小心了,畢竟現在的蜀京男兒,都對走起路來裙裾不動、釵環不搖的女子更青睐有加。”
居然敢拐着彎笑話她!卻漣漪的牙都險些咬碎。
臨走前卻漣漪自尊心作祟,故意大搖大擺地放肆邁步子,要不是穿着那身繁瑣的裙子,簡直恨不得一步下五六層臺階。
有意跟他口中“端莊優雅、知書達理”的女子形象較勁兒。
幾乎是她剛出書房門的前後腳,男人就從屋內的牆邊挪到了門框一側。
姿勢倒是沒變,就是後背脊柱壓靠着的物體硌人了許多。
冬夜的風總是四季裏脾氣最大的,一點先兆都瞧不見,就猛起一陣狂卷,院中的高大青松還倔強地墜着最後一抹盈綠。
寒鴉孤鳴,碩葉藏身。
順着剛剛的鳥啼聲,沈酩殷昂頭看過去,倒是沒找着那只頑皮的鴉到底跑哪裏去了。
白布下的粉紅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即使刻意想要忘記,卻也立刻就跑出來,像是一幫頑皮的孩子有意纏着想念書的上進學子鬧騰。
當真是煩不勝煩。他心想。
“阿桑。”他直起身子,簡單活動了下手腕。
“世子,有何吩咐。”
沈酩殷:“去把我之前讓你丢的木鳥找回來。”
阿桑傻眼了。
這要他怎麽找,一炷香前就丢到三條街之外了啊!
見他一直沒動作,男人挑眉:“還不去?”
“去!這就去!”
一溜煙的功夫,阿桑幹瘦的身形就已經跑到既霞軒的院門口了,腿腳上是一點都不敢慢。
因為他急匆匆的腳步聲,正好驚擾了那只躲起來想小憩片刻的寒鴉,它吓了一跳,高展臂膀飛走了。
約莫半個時辰過去,阿桑才晃蕩着回來。
但卻一直抱着膝蓋蹲在門口,就是不敢進。
正好有路過的朋友,停下來問他怎麽了,受了委屈的阿桑當下便忍不住了,指着自己被那些人踹了幾十腳的屁股一股腦說全了情況。
原來是之前被他丢的小木鳥落到了一個小乞丐手裏,小乞丐格外喜歡這個小家夥,愛不釋手。偏偏他還是蜀京一衆乞丐領頭人的養子,當他去要小木鳥的時候小乞丐那叫一個嚎啕大哭,幾個年紀大一些的乞丐一聽是寶貝疙瘩挨欺負了,哪裏顧不上誰對誰錯,一窩蜂上來就把阿桑打了頓,還放話如果他再來就再打。
現在他是既不敢再去要,也不敢去跟世子回禀,只能擔驚受怕地縮在門口想辦法。
朋友憐憫地看了眼他那早就腫的不行的屁股,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那些老乞丐壞着呢,要不還是去跟世子說說吧?”
被勸動,阿桑連着點頭,在朋友的攙扶下走進書房。
沈酩殷還坐在書房桌案前,在研究那張被某人意外弄出一條裂痕的桌案。
油燈上多了一層圓滾滾的燈罩,像是財神邊上的福氣球,尤其是上面手繪的蘭花圖,別具一格的風雅。
聽完阿桑不間斷地說完來龍去脈,他默坐半晌。
就在阿桑以為世子可能直接不要木鳥了的時候,對面的人說話了:“跟我說位置,我親自去拿。”
阿桑大喜,激動得鼻頭一酸,差點哭出來。
可那邊當頭就又是一棒:“你也十六了吧,怎麽還動不動就哭,跟個小姑娘似的,聒噪。”
被他吓着,阿桑立馬不吭聲了。
但看出他眉眼間的不耐煩,鬼使神差地想到蕙安郡主方才在書房的大哭一場,忍不住懷疑世子是動了恻隐之心,不然怎麽會對之前那麽嫌棄的一只木頭鳥變得這般上心。
越想越對味,阿桑在心裏連連稱是。
果然,世子還是刀子嘴豆腐心嘛。
年輕的男子随意地披了件朝顏繡佛頭青蟒紋外袍,袖口與衣角上的朝顏花栩栩如生。
尤其再往上看便是那張百裏挑一的容顏,饒是夜色燭火下,亦然是驚世駭俗之姿。
其實沈酩殷輕功很好,但因為不愛顯擺便也沒什麽人知道,就算是往日裏跟齊雲侯府關系比較好的實交,對他的底子也不清楚。
用齊雲侯這個父親的話來說,他過分地喜歡藏拙,又過分地喜歡看別人驚掉下巴的錯愕表情。
阿桑把具體方位說的很具體,連轉過彎得數幾個店鋪都說了。沈酩殷順着找到的時候,果然看到三四個年紀大一些的乞丐在哄一個小孩玩。
放慢腳步走過去,終于聽出來原來是小乞丐新到手的小玩意兒壞了。
順着看下去,果然看到在地上可憐兮兮段成兩節的小木鳥。
身首異處,也難怪小乞丐哭得撕心裂肺。
心裏有了主意,他幹脆不再隐藏自己,直接從隐匿處走出來:“那兩塊木頭,可以給我嗎?”
靜悄悄的夜裏,外來人的突然出現吓到了幾個乞丐。
他們猛地回頭,立刻擺出迎戰的姿勢,可沈酩殷半點硬奪的意思都沒有。
只見他不疾不徐地從後腰拿出來一只錢袋,又解開束口的墨繩,被塞得滿滿當當的金葉子便從大開的布口中閃爍出光芒。
金燦燦的,比星星還動人。
“我跟你們換,這些夠嗎?”
幾個乞丐哪裏見過這麽多錢,登時就被懾得說不出話了。
有個看起來比較機靈的轉頭問小乞丐:“要不跟他換吧?反正這東西也壞了,拿了錢填飽肚子才是正道啊。”
旁邊兩個立馬跟着點頭,小雞啄米似的激動。
小乞丐眨巴了下眼睛,沒急着說話。
他其實不認識那錢袋裏到底有多少錢,也不知道這個人為什麽想跟他換,但是他聽懂了一句話——
這些錢可以填飽肚子。
突然想到城西的那家總是排出幾裏地隊伍的燒雞鋪子,他吞咽一口,将小木鳥撿起來遞過去:“好,我跟你換。”
“謝謝。”
沈酩殷利索地将錢丢給那幾個摩拳擦掌的乞丐,半蹲下身子接過小木鳥,又揉了揉小乞丐雜亂毛糙的頭發,措辭柔和:“你是個慷慨的好孩子。”
小乞丐沒念過書不識字,不知道慷慨是什麽意思,但看着這個漂亮的大哥哥,覺得自己應該是被誇獎了。
軟乎乎的小臉上不自覺浮現笑意,狠狠點頭:“你也是個慷慨的人!”
沈酩殷啞然,沒再多言。
已經不完整是小木鳥被他收到袖子裏,時不時探手去摸那兩塊髒兮兮的木頭。
指腹從傷痕累累的剮蹭最後到被摔斷的不平整切口,回侯府一路上他靜得可怕。
見到他回來,阿桑剛想跟上去伺候,卻被男人一個眼神吓退,他立刻明白現在應該讓世子一個人安靜地待會兒。
沈酩殷找來手帕與清水,用浸濕的布料細細擦拭小木鳥身上的每一處髒污,巨細無遺。
擦幹淨後,他将它随意地放進了幾本書的後面,自始至終都沒有說過一句話,讓人看不透他真實的情緒。
做完這一切,他還是那個沈酩殷,将嚣張刁蠻的蕙安郡主氣哭的沈酩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