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菩薩像

其實最開始就沒有什麽皇後娘娘的話,不過是卻沉鈎随便扯了個把妹妹帶出來的謊。

反正那位父親大人也不會真的深問,就算問,他也有應對的說辭。

“早些回去休息吧,我告了假,明日帶你去珈蓮寺,記得多穿點別着涼。”卻沉鈎道。

珈蓮寺是蜀京數一數二的祈福聖地,卻漣漪他們生母的牌位就供奉在裏面。

小姑娘甜甜地“嗯”了聲。

回到房間後,松下緊繃的精神,她整個人浸泡在早就準備好的木桶熱池中,鼻前是鋪滿了一層水面的玫瑰花瓣。

妖治又濃烈的香氣,在不經意間刺激她的太陽穴。

“花青。”她突然一喊。

站在木桶旁剛準備給她添熱水的花青應道:“姑娘要吩咐什麽?”

略随意地捏起一片,卻漣漪又狠狠把它揉成一團,瞧着殘忍極了:“以後別用玫瑰花了,換個別的。”

“是。”

泡完澡,她拖着水漬從木桶中起身,砸落在木地板上的晶瑩玉珠凝成滿地迤逦。

擦幹淨頭發,換好衣服,卻漣漪坐在軟塌上發呆,沒忍住,又看了看前幾天還冒血的素手。

食指上的口子早就好了,但她心裏的口子卻沉疴不愈。

長睫掩蓋殺氣,呼出一口濁氣,連帶着胸口的煩躁也一并帶出。

沒骨頭似地軟在床上,卻漣漪左右滾了兩圈,明明是又松又軟的新被褥,她卻怎麽都睡不舒坦。可能跟被褥也沒什麽關系,跟她見不到那個人的郁結有關系。

他現在是不是也應該沐浴完準備睡覺了?還是為了近在咫尺的科考廢寝忘食的溫書?

更深露重柳梢頭,亦是紙醉金迷的好時辰。

春夜樓不分晝夜般燈火通明,入口處不計其數的車馬人流,有的興致盎然走進去,有的醉眼熏熏被扶出來。還有行人的只是路過,但也聽裏面的絲竹靡靡聽得入迷。

幾面帷幕相遮,外面的人隔着薄紗朝裏面看,看不清楚舞女們的臉,但那窈窕多姿的身段還是引人遐想。

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各坐了兩名彈音唱曲的姑娘,她們賣藝不賣身,多的是一擲千金的恩客。

沈酩殷懶散地坐在外圍看客的中間,指腹捏着一杯花茶。

外面是一件墨綠色刻絲厚氅,配上裏面的玄色束袖袍,風姿殊秀,清骨矜貴。即便只言不發,也是一道秀隽惹眼的風景

他出門在外很少喝酒,尤其是在煙花之地的時候,幾個相熟的朋友也心知肚明,因此從來不會在這種時候給他強灌。

但有時也難免忍不住揶揄兩句。

“唉,有時候真懷疑你這具殼子裏裝得是個天天誦讀詩經、不通人俗的小師傅。”

樓雲銜哼唧兩聲,拐着彎地提議:“你跟個和尚似的坐在這兒,那些唱曲兒的姑娘們都不能盡興了。”

瞥他一眼,沈酩殷回擊道:“她們的曲兒又不是唱給我聽的,怕是樓世子心裏有別的嬌嬌,這才心覺下面一群沒滋味吧。”

被說了個正着,樓雲銜笑了笑沒出聲,但稍顯心虛給自己倒酒的動作已經說明了一切。

這一幕不僅沈酩殷看了個正着,那邊坐着的蕭泓峥也盡收眼底,他捏着手裏的酒杯晃了晃,哂道:“不是吧樓雲銜,不就是一個罪臣之女嗎,至于這麽上心?到底得有多傾國傾城啊。”

樓雲銜沒答,或者說不知道該怎麽答。

為了不再出現傷敵零自損一千的情況,他故意把說話的對象換成了隔壁桌的蕭泓峥。

二人簡單碰了下杯,話就這麽幹脆地起了頭:“聽說蕙安郡主從齊雲侯府搬走了?”

“可不是呢,一早就搬走了,我祖母還說齊雲侯府留不住小郡主,小郡主得回去清理門戶。”

“哎呀呀,那小郡主還真是不容易,居然也沒個人去幫幫她。”說完最後一個字,兩個人的目光都若有所指地向同一個方向順過去。

而被他們盯着看的人則是泰然自若,手裏的花茶半點沒少。

察覺到那兩道滿是不善的目光,沈酩殷眯着眸子回過去:“話真多。”

“真不是兄弟我們管的寬,”樓雲銜見他不抗拒提及這個事兒,便幹脆放下酒杯坐了過去,勾肩搭背道:“你到底什麽情況啊,之前不還樂呵呵地跟在小郡主後面嗎?”

“沒什麽,就是覺得沒必要。”沈酩殷語氣依舊淡然,不起波瀾的眸子反倒是讓那兩個人瞧起來尤其不自然。

明明之前的時候每每提起蕙安郡主這人都笑得特別惡心,無論說再多蕙安郡主的不妥之處都能被他變着法誇出花來,再看看現在,根本就是個無欲無念的老頭子了嘛。

樓雲銜挑眉,作恍然大悟狀:“你果然還是覺得下不了手對吧,也是,小郡主才十四,年紀是小了點,但這不馬上要及笄了吧,我記得郡主是雨水出生的,過完年不是馬上馬了嗎。”

“跟年紀無關,”沈酩殷耐着性子說道:“就是覺得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在她眼前礙眼呢,她挺煩我的。”

樓雲銜和蕭泓峥皆是瞬默。

他們的本意是想提這個事刺激刺激沈酩殷,但沒想到他的态度這麽消極頹廢,原本還以為有樂子,可現在看來是甩出去了個啞炮啊。

收回了搭在他肩頭的手,樓雲銜打了個響指:“換個高興點的曲子,這彈得什麽啊,悲悲戚戚的,聽着就慘。”

月落參橫,天光大亮。

馬車搖搖晃晃速度很慢,卻漣漪因為做了個噩夢精神不大好,靠在軟墊上昏昏欲睡。

卻沉鈎也不喊,任由她小憩歇息。

直到馬車停下,卻漣漪才悠悠轉醒,揉了兩下眉心,難受又困倦,好像有幾十層黏膩的蛛網把她的神經牽制住。

而那些蛛網麻煩得很,她弄不開,越弄越生氣。

也是因為這檔子沒道理的生氣,讓卻漣漪剛下馬車的時候臉色都不大好,要不是念及母親和真人在等着,她恐怕會嚷嚷着要多躺會兒。

拜了一圈,她的瞳仁逐漸恢複了往常的清明透亮。

臨走時,正好撞見兩個小弟子人手抱着一個菩薩像。

菩薩像通體灰白,還應該是剛雕好的,還沒來得及上顏料。唯一的色彩應該是仙人眉心中央的那一點紅。

卻漣漪突然來了興致:“小師傅,你們這觀音像賣不賣啊?”

兩個小弟子突然被她叫住,看見是個這麽漂亮的女施主,循規蹈矩地行禮後才開始解釋:“這不是我們的,是寺裏剛巧來了個做菩薩像一絕的手藝人,主持讓我們幫他為菩薩像誦經開光。”

被他們的話勾起花花腸子,卻漣漪扯了下兄長的袖口:“大哥,我想去看看。”

卻沉鈎颔首:“我陪你一起。”

“不用,”卻漣漪笑得古靈精怪:“馬上就好了,大哥先回馬車那裏吧。”

說完,也不給對方發表意見的機會,揪着裙擺就小跑離去,像是一只密林深處的小鹿。

卻沉鈎站在原地,無計可施地笑嘆了口氣,盎然沒有去追的意思。

按照兩個小師傅指的方向,卻漣漪越過兩道圓拱門,到了寺中廂房的位置,果然看到了席地而坐給手裏石像勾雕鼻子的手藝人。

他的生活好像相當拮據困頓,身上的破爛衫縫了又補,能看到好多塊用料不一的補丁,頭發也是亂糟糟的,跟寺門口樹上的那頂鳥巢沒什麽不同,最多也就是看着小一點。

怕影響到人家,卻漣漪的步子又輕又慢,直到手藝人美滋滋地放下工具,她才啓唇:“為什麽這尊觀音像是男子模樣?”

被她吓一跳,手藝人驚得擡起頭,看清是個了無棱角的小姑娘才放下戒心,一邊給菩薩點朱砂一邊嘟囔:“觀世音菩薩乃是衆生相,不分男女,可男可女。”

剛剛他擡頭的剎那,卻漣漪看清了那雙閃爍的眸。瞧着也是年近不惑的人,但眼睛生得出奇閃亮。

她半蹲下身子,說道:“可以賣給我一個嗎?”

手藝人再次停下手裏的動作看過來,目光有些夾槍帶棒,打量了一圈,下結論:“你看着不像信徒,不是誠心要買的樣子。”

食指撓了下臉頰,即便被說中卻漣漪也不現羞赧。

反倒是蹲下身子,讓自己與他得以是平視的角度:“的确是心血來潮,因為覺得它特別像一個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

說話的功夫,她的餘光一直定在男相觀音額頭的紅朱砂上。

猛地想起好多年前看過的一段戲,女主角女扮男裝進書塾,因耳垂上的環痕被男主角瞧出端倪,而面對女主角的巧妙回答時,那個男主角的一句話她記了好久,喜歡的不行。

——“我從此不敢看觀音。”

沒有察覺到她的變化,手藝人沉默了會兒又問:“是會放在心裏的人嗎?”

迅速回神,卻漣漪再朝觀音像看過去,越看越覺得像,耳垂添了抹不自然的酡紅,小姑娘的神情也愈加不清不楚。

她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個問題,剛想假裝沒聽清讓手藝人再問一遍,但對方已經做了決定。

“如果是,那我可以賣給你,但如果只是圖一時新鮮,那抱歉,無論是佛祖還是觀音菩薩,都看誠心。你把他當什麽,他們,或者你的那個他才會把你當什麽。”

說罷,他又苦笑着看了眼才剛做好的觀音像,朝卻漣漪跟前遞了遞,問她還要不要。

生怕他反悔,卻漣漪趕忙道:“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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