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眉間血
卻漣漪又夢到了沈酩殷。
挺過昨天的徹夜噩夢,這次總算是撥開雲霧,得了個甜得牙疼的美夢。
她見到了十一歲的自己,還有那個不顧一切把自己從冰湖裏救上來的小少年。
深冬的水實在是太冷了,她每一下的撲騰都會讓衣服更沉上一分,求生欲在不斷的折磨後被吸幹淨,有那麽一瞬間她已經想放棄了,唯一的念頭居然還是“這死法也太不體面了吧”。
但這個念頭剛冒出來,他就被臂力驚人的少年拉上了案。
他斥開看熱鬧的人群,用身上的衣服把她裹起來,眼裏是數不盡的心疼。
那時候他好像還貼在她耳邊說了什麽,卻漣漪當時太累太冷實在是聽不進去,但在後來的很多年後,在前世他們成親的那個夜晚他又說了一次。
“一想到會把你弄丢,我可能會瘋掉。”
夢戛然而止,不留遺憾把她招呼醒。
呆滞地坐在床上,卻漣漪掃視一圈,沒有點燈的房間黑黢黢一片。
但她知道,那尊沒有花錢就青回來的觀音像就在最邊上擺着。
攥緊了滑到腰上的錦被,卻漣漪把小臉埋得很低,甕聲甕氣的自言自語從飽滿的唇瓣中冒出來:“沈酩殷,對不起。”
說完,她就又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這次沒有再做夢。
居諸不息,窗間過馬。
越到年底,趕日子的小人跑得就越快。
震耳欲聾的炮仗從年二十響到了大年初六,尤其是最熱鬧的幾天,只要一入夜,便是布滿冥幕的火樹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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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後來,也一直有斷斷續續的爆竹聲在高牆外作響,只是卻漣漪嫌吵鬧,從來都不去看。
再後來,科考的日子便到了。
從一大早開始,京城的路又變得水洩不通。從琳琅大街到雜七雜八的小巷子,數不清的馬車送學子入貢院。
卻家的兒子不走這條路,整個将軍府安靜如斯,頗有幾分與世無争的意思。
手臂撐在窗臺邊上,手心拖着精致的半個下巴,小姑娘的眼神有些渙散。
花青叉着腰站在一旁,演出了一股皇上不急太監急的意思:“明日可就是您的生辰了,那秋氏居然還假惺惺地說什麽忙忘了,她分明就是故意的!”
“随她便吧,反正我也沒打算宴請八方。”
放下了托腮的手,卻漣漪簡單轉了兩圈,饒有興趣地說:“子女的生辰是母親的受難日,過那麽隆重幹什麽,左右上心的人不會不來,不上心的人請了也白來。”
還想說點什麽的花青頓時噤聲。憐憫的心緒從眼眶中投射出來。
畢竟去年這個時候 夫人還在呢。
主仆倆沒有繼續把話題放在秋氏身上,随便扯了點衣服首飾,突然想起來什麽,卻漣漪扶額,有些為難地說:“明日太子殿下有可能來,你讓小廚房多做道燒醬肘子吧。”
花青抿嘴一笑,也不敢承認自己是在笑話那位東宮的獨特嗜好。
當今太子燕屠乃是前屠皇後唯一的子嗣,當年屠皇後過世,陛下遵照愛妻的遺願冊封這個二兒子做了太子。且從輩分上算下來,他應該喊沈酩殷一聲小舅舅。
但畢竟是東宮,是未來的君主,誰也不好意思當着他的面攀親戚,就算是屠家的人,也頂多私底下會親密一些。
與大皇子和四皇子不同,燕屠的性格甚是跳脫歡快,玩的花鬧得開,雖然不入青樓楚館,但蜀京的各色食肆卻被他嘗了個遍,甚至排出來了一張主觀性十足的名次表。
那個名次表上輩子卻漣漪“有幸”看過一次,主觀得讓人不敢茍同。
就算是沈酩殷看完眉毛都得抖兩下。
正胡思亂想呢,傳來小丫鬟的步履聲,從門簾外響起:“啓禀郡主,大少爺來了。”
正了正衣衫,卻漣漪起身去迎,但還沒走兩步,卻沉鈎就已然聽到聲音走進來了,但也僅僅是站在前門。
撩開珠簾,她過來打招呼:“大哥怎麽來了?”
兩只手負在腰後,卻沉鈎站姿筆直,酷似青松雪柏,劍眉星目盈雜着硬擠出來的柔情,看得出很努力地不想再被妹妹說太兇了。
輕咳一聲,他道:“明日就是你的生辰了,可有想要的禮物?”
佯裝苦惱地思考了少頃,卻漣漪最終搖頭:“我什麽都不缺,大哥不必勞心勞力。”
聽完她這句懂事的話,卻沉鈎臉上的積雨雲不散反增,也不知道他是被哪個字提醒着了,竟突兀地冒出來一句:“是不是沒見到想見的人才如此無興致?”
卻漣漪眨巴了下眼睛,七分錯愕三分心虛。
說來慚愧,剛剛大哥提到“想見的人”,她的第一反應就是沈酩殷。
而她的沉默,在卻沉鈎眼裏看來與承認無二,本來裝了好一會兒的“好脾氣大哥哥”頓時煙消雲散,緊繃着一張臉,就算是面無表情都能吓哭山上農莊裏的三歲娃娃。
五指微緊,他繼續下套:“沈酩殷天資尚佳,科考對他來說不是難事。”
“大哥說的是。”沒多想,卻漣漪順着就接了句出來,但說完才反應過來不對勁。
這不就是變相承認了她在挂念沈酩殷!
還想找補兩句,但對上那雙略兇的眼,她立馬投誠,折頸垂額,嗓音飄柔柔:“我不是那個意思,大哥你別多想。”
“無妨,你也長大了,的确應該有自己的意思了,大哥不會多管。”
說罷,他就轉身離開了。
留卻漣漪一個人懊惱不已。
完了完了,以大哥的脾氣肯定會去找沈酩殷的,說不定等他從貢院一出來就會被套上麻袋帶到大哥面前。
越想越覺得有可能,卻漣漪的心慌得不像話。
—
生辰當日,太子殿下如期而至。
十四歲的少年不拘小節地抱着剛出爐的燒雞,一蹦一跳地走過來,身後還跟了個啰嗦一路讓他小心腳下別摔着的老太監。
“快來嘗嘗,涼了就不好吃了!”他從善如流地把包燒雞的翠色荷葉剝開,大氣地給她撕了第一只雞腿。
卻漣漪撐着雙形似死魚的麻木表情,進一步懷疑燕屠是不是一點作為皇室子弟的面子都不要了。不然哪有太子殿下親自送燒雞的。
當她把真實想法說出來的時候,燕屠剛咽下第一口,沒好氣地說道:“身在福中不知福!”
又連吃三四口,差不多過完嘴瘾他才撿起已經掉的差不多的零碎優雅:“這可是本太子親自讓人去買的,普天之下可沒有第二個人有這種待遇了。”
哼笑一聲,卻漣漪剛想說“也對,畢竟我是太子殿下的救命恩人”,但轉念一想這樣說不夠好玩,便故意換了內容:“那你小舅舅呢?沈酩殷也不配吃你買的燒雞?”
“……”燕屠的眼神變得飄忽閃躲,還假裝不舒服地換了個坐姿:“那就姑且改成普天之下沒有第三個人吧。”
“切。”卻漣漪笑話他:“你也太怕你小舅舅了吧。”
燕屠:“不怕不行啊,他從小就管着我,除了我父皇,我也就怕他了。”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開始控訴前幾年沈酩殷施加在他身上的“慘無人道”,開了頭就說個沒完,連燒雞所剩無幾都沒反應過來。
捏着手帕揉擦指腹上的油腥,卻漣漪邊低頭邊問:“你對你小舅舅私底下的喜好了解有多少?”
其實問出這個問題前,卻漣漪猶豫了很久。
一是覺得為難,畢竟滿打滿算他們認識了也七八年了,可自始至終都是他在照顧她,她對他的偏好一無所知,這種感覺讓她萌生一種羞愧難當的心情。
二則是怕這個問題讓燕屠察覺到什麽,但轉念一想為什麽要怕這個呢,她的意圖最好再明顯點,明顯到不用她直白的說出來沈酩殷就能心領神會才好呢。
但燕屠的反應,不是她設想過的每一種可能,而是以一種怪異的憋笑表情頓住,緩解過後才揶揄起來:“虧你在沈家住了大半年,怎麽啥都不知道啊。”
懶得跟他怼,卻漣漪一個勁兒默念“這是有求于人,随他高興”。
點到即止,燕屠煞有其事地咳嗽兩聲清嗓子,身子後仰,轉着眼睛開始回憶:“我小舅舅他沒什麽特別喜歡的吧,除了木頭。”
卻漣漪翻了個白眼:“這不是人盡皆知的嗎,太子殿下,能不能說點稀罕的?”
“你別急啊,我得想想,他那人平時就一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谪仙做派,又不是你我這種想要什麽說什麽的直截了當性子,給我點兒時間。”
“對了!”
靈光一現,燕屠飛速坐正身體,食指的背指骨瞧得木頭桌面響當當:“他還喜歡發光的東西,就金子那類的。”
卻漣漪眉尾一顫:“這麽俗?你不會是把樓家那位的喜好跟你小舅舅搞混了吧?”
“怎麽可能。”燕屠擺擺手:“樓雲銜才不會有這麽個俗到明面上的喜好。”
卻漣漪啞然:“有本事你當着沈酩殷的面再說一遍。”
燕屠不客氣地拍桌:“你這是設計謀害太子!”
剛忿忿不平地說完,燕屠把手從桌布上拿起來,在唇角下側敲了兩下,忽地說道:“說起來,我之前得了把重金折扇,小舅舅還沒見過,應該會是他喜歡的風格。”
雖然沒有挑清,但卻漣漪已經聽出來他的意思是讓給自己了。
果然,下一句就是:“你可以拿去等科考結束後送給他。”
雖然想當即答應下來,但卻漣漪還是故作扭捏地問道:“哎呀肯定很貴吧,我買不起。”
燕屠失語一瞬,忍住戳破她的沖動:“嗐,咱倆這關系,談錢多俗啊,而且——”
好看的俊眉一挑,少年的臉上有着不符合他這個年紀的看戲神情:“比起那些臉生的世家貴女,我還是更看好你做我小舅母,本殿覺得你比她們強十倍,不,是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