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天鵝頸
自沈酩殷去刑部任職後,卻漣漪就沒再見過他。
一是沒有見面的由頭,二是她自己也被一堆糟心事折騰的頭腳倒懸。
“怎麽,您就這麽怕您女兒沒人要?着急忙慌地找人來與我相看?”
面對卻漣漪的質問,卻靖康也扯開了嗓子,看來是準備靠征戰沙場的氣勢把女兒吓唬住:“我真不明白你有什麽不滿意的,玄明軒可是今朝進士,年紀輕輕便是六品的侍禦史,未來前途不可限量!”
“再說了,又不是明日便成婚,只是讓你跟他見一面說說話,你還百般推辭,如此大逆不孝!”
卻漣漪煩不勝煩:“對,我是不孝,你又有哪裏值得我孝。反正在你的心裏我只是個碰巧混到郡主名號的山野粗女,如果孝順就是讓我學卻青陽那套矯揉造作,我寧願擔下這個‘不孝’的罪名。”
越說氣越大,卻漣漪深吸一口氣,将跳躍在胸脯被的火種壓下去。
“玄明軒”三個字仿佛成了沾了毒的魔咒,死死繞在眼前,趕都趕不走。
嫌惡的情緒湧上心頭,連帶着她五髒六腑都翻湧不止。
想到他前世的惡心嘴臉,她冷笑道:“你既然那麽喜歡玄明軒,就讓你的寶貝疙瘩卻青陽嫁給他好了。”
“卻青陽不是一直想嫁給讀書人嗎,這不是也正合了你的心意。”她陰陽怪氣地把話補全,說完便站起來,準備離開這處烏煙瘴氣之所。
步子剛邁開兩下,就被一只猛地砸到地上的瓷盞攔住了路。
看着滿地的瓷片,卻漣漪在心裏頭估算是不是剛剛但凡快一點點,今天就得去見閻王爺了。
門口站着的花青也吓得叫出來,急迫地想上前,擔心有碎瓷片是否傷到了她,但被小主子的一個眼神制止。
卻漣漪在心裏連啧兩聲。這就是她的好父親,連一個外面買來的丫鬟都不如,居然還敢質問她的不孝。
晃着腳尖踢開一片路,年輕女子如秀玉撞翠環的聲音響起:“将軍好大的火氣,這是已經迫不及待想給本郡主辦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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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怕你想給我辦,黑白無常都不允呢。”
音色冷如凝霜,末梢處還夾雜了點頹廢的笑意,伴着眼底的光一寸寸黯下去,她對這位父親的最後一點希冀也因他親手所作所為消弭殆盡。
罷了,她也從來不指望他什麽。
她走出門檻,長舒一口氣,花青迎上來給她披上那件蟬翼薄紗披肩,憂心忡忡地小聲問:“郡主可有受傷?”
卻漣漪歪頭,文绉绉地回道:“心裏的傷是治不好的。”
春雨剛停下腳步,回飛鳥閣的路沒用上特地帶來的傘,就是小心沿途的泥窪水坑有些辛苦。
經過雨色的洗禮,院中綠植蔥蔚洇潤,分外養眼。
先前已經濺上一層黑泥點子的鞋子被随意地踢下來,眼力勁十足的花青麻溜地又送上來一雙新的。
沒着急提鞋,卻漣漪先抱着小廚房送來的一盅皮蛋瘦肉粥喝起來。
卻靖康把她喊過去很會挑時間,正好是用午飯的點兒,她把着筷箸夾了還沒兩下人就走了,現在回來桌上的菜一點熱乎氣都沒有,涼得她食欲所剩無幾。
就這一碗皮蛋瘦肉粥還是小廚房剛剛回溫熱出來的。
她不顧形象地盤着腿,雙手托舉小盅小口小口地喝着,未施粉黛的小臉垂在光陰的切割線中,更襯得仙姿佚貌。
小姑娘吃東西的動作幅度很小,慢條斯理又安靜文雅,吃的更是極慢,半點沒有平日裏的張揚
雖熱粥入口尚暖,可侵占胸口的寒意還是讓她手腳冰涼。
這時,有道不合時宜的請示傳來:“郡主,三姑娘來了,說來給您送魚湯。”
擡起頭,卻漣漪恹恹地說道:“讓她滾。”
她很少言語帶粗,就算是怼人最多就是找刀子話冷嘲熱諷,像眼下這般把煩悶挂嘴上的狀況少之又少。
門前簾幔飄曳,墜在紗下的流蘇也舒展身子。
花青猶豫道:“不如奴婢先去問問她有何事,要不然她又得哭哭啼啼地去将軍那裏鬧了,她們母女倆都是裝可憐的慣手,郡主是知道的。”
“是啊,相當知道。”
唇邊漾起嘲弄的弧度,柔荑折動,皎白小盅連帶着裏面沒用盡的香粥一同被擱置到旁邊。
卻漣漪起身,穿上鞋,理了理頭發,容顏昳麗風華:“那就讓她進來吧,正巧心情不好,想欺負人玩玩。”
“是。”
卻青陽如願以償地進了飛鳥閣。
手邊的小丫鬟提着食盒,裏面裝得正是她所謂的“親手做的魚湯”。
進了卧房,卻青陽柔柔行禮,還是那副卻漣漪最反感的矯揉做作:“見過姐姐。”
其實若是天生的資麗纖柔也就罷了,可偏偏這人完全就是裝出來的。
許是親娘給出的主意,故意讓她将舉止、打扮,包括聲音都僞裝成了尋常男人最喜歡的小家碧玉。
隔着面繪了百鳥朝鳳的鑲玉屏風,卻漣漪甩袖,立刻就有小丫鬟搬來了紅木椅。
小郡主假模假式地咳嗽了兩聲:“我今早發現染了風寒,怕将病氣過給你,這才搬了道屏風隔着,你別見怪。”
卻青陽柔柔一笑:“姐姐說的這是什麽話,你願意見妹妹,妹妹高興還來不及呢。”
“那就好。”被寬大袖口掩住的嘴角上揚。
卻青陽示意小丫鬟把魚湯端出來:“這是才剛出鍋的新鮮貨,姐姐快嘗嘗。”
“先放着吧,不着急喝,”卻漣漪捏着手帕,撫在唇邊:“你來找我有事?”
一改之前的強橫,此時的卻青陽跟個尋常人家的小妹妹無異,她羞答答地笑着:“聽說,父親準備安排姐姐你和那位新科進士相見?”
果然是為這事來的。
卻漣漪翻了個好大的白眼,繼續說道:“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進士,就算是狀元又如何,我又沒興趣。”
卻青陽臉上的親密不減,但是指甲早就氣得并到了一起。
她在心裏罵道:好你個卻漣漪,是說本小姐覺得你不要的東西好是吧!你等着,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知道将來如何!
假裝看不穿她拙劣且不專業的演技,卻漣漪揣着明白裝糊塗問道:“你也想見見那個玄明軒?可你還未及笄,距離說婚事還早得很呢,不着急。”
“可以先物色着啊,”卻青陽急了,嘴巴上也開始口不擇言:“再說了,我就比姐姐你小半年不到,也就還有四個多月,快得很。”
“呵,是啊,本郡主差點都忘了,你也就比我小半年。”卻漣漪壓低聲音,目氣刺骨,與極北的寒霜一般模樣。
沒有聽出她話外的悲痛,卻青陽剛想繼續直腸子地說話,但第一個字還沒發聲,就被屏風後的人硬生生堵了回來。
先是聽到布料相撞的摩擦,緊接着是指尖撥弄琉璃紅珠手串的瓷脆響,再然後才是卻漣漪的聲音:“行了,你回去吧,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卻青陽大喜:“那就多謝姐姐了!”
手串脫到書梳妝臺上,卻漣漪颔首:“放心,我會幫你撮合的,定讓你跟那玄明軒喜結連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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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挨到三月中旬,将軍府收到了皇後娘娘許氏的帖子。
雖請帖是來自宮內,卻并非是尋常宮宴,而是每年定期在藍煙湖的湖心島上舉辦的春日宴。
原先的春日宴沒有這麽花俏,的确是正兒八經地設在皇宮花園,但自從十三年前陛下登基,為了讨當初的屠皇後高興,這才把春日宴整個搬到了湖心島上。
而這一切,只因為屠皇後是出生在那一隅小天地裏的行宮中。
當年陛下與屠皇後伉俪情深,情深似海的佳話故事廣為流傳,屠皇後病逝前,說是寵冠六宮也不為過,那時候若不是群臣施壓,恐怕後宮不會超過三個人。
但今時不同往日了,愛人香消玉殒,陛下再也走不出“情愛”二字,後宮裏被塞了幾十號根本叫不出名字的人,他也不在乎,反正睡過就走,要賞賜就給。
現在許皇後正是四皇子的生母,出身書香門第清流人家,更有少年得志的四皇子撐面子,說句母憑子貴坐上鳳位也不為過。
正因為這些年有新皇後照料,原先呈現頹敗之景的許家倒也慢慢見了起色。
綠柳撫岸,春光滾滾。
天邊的雲彩絲絲縷縷地凝在一處,形狀不怎麽規矩,還有些好笑。
湖面波光粼粼,遠處的湖心島被未散盡的氤氲霧氣萦繞,如有仙人所居般神秘。
收到帖子的都是世家大族的少爺小姐們,甚至多數人以收到帖子為榮,在他們看來這是一種身份的象征。
站在岸邊等船,身穿銀線滾邊荷葉裙的卻漣漪沒精打采地坐在大傘底下,肩後是叽叽喳喳一路的卻青陽與秋氏,煩得很。
靛藍色的裙擺清麗出塵,幾條流蘇從腰間順延而下,最後與繡在裙擺一圈的月蓮相會。發髻間只選用了兩只繁綴不多的玉簪,白皙修長的頸上挂了只玉墜,簪花小體雕了個他人看不懂的字。
粉黛淡抹,絲毫不遜色精致的華服,甚至讓人生出一股望而卻步的驚豔之感。
還有兩個臉生的少年郎躲在後面竊竊私語,互問彼此那個絕色的小娘子到底是誰。
由于參宴人數衆多,會有幾十艘小船依次靠岸,而上船的順序也很有說頭。
雪指握着柄團扇,有一下沒一下地給自己扇風,她望着岸邊的喧鬧正發呆,頭頂兀得響起聲音。
“在下玄明軒,見過蕙安郡主。”
明光與樹影交錯,打在男人的臉上,狹長的鳳眸微微上挑,口吻平和:“上次見時不知你竟是郡主,多有冒昧,還望郡主恕罪。”
手裏的團戰直直地捏着,卻漣漪面無表情地後退了半步,嫌棄地說道:“恕罪談不上,本郡主已經不記得你了,你可有事?”
玄明軒把禮數做夠,面上神情不見半點逾矩:“有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其實是前兩日卻将軍找過我……”
“夠了!”卻漣漪恨不得把團扇丢到他臉上。
這人就是喜歡用各種話術把自己塑造成一個可憐的被害者,上輩子就是被這張看似無辜的兔子相欺騙,這次說什麽也不能犯蠢了。
朱唇輕啓,小姑娘的話的鋒芒比草魚的小刺還多:“他找你是他的事,卻大将軍可管不了我,你如果對與将軍府結親多有期待,喏——那邊那個是他的掌上明珠,自己去吧。”
聽完她的直白話,玄明軒故作一愣,然後擺手:“郡主誤會了,其實将軍找我是說前往湖心島的路上可以與貴府同船,我便先來打個招呼。”
還真是道貌盎然的借口呢。
卻漣漪在心裏吐口水,畢竟前世他也是這麽說的,還在船上把她騙得一愣一愣。
每每回想當初那個傻子般的自己,卻漣漪都覺得不堪回首,甚至想掐死那個小蠢貨。
這時,玄明軒又伸出手,做了個“請”的動作示意:“郡主,船來了,我們走吧?”
看着他逼近的手,卻漣漪的眉心皺得更狠:“不用了,我還在等人。”
“等人?”
玄明軒啞然,只當做這是小姑娘出于羞澀的矜持話:“郡主真是愛開玩笑,貴府的人明明都到齊了啊。”
發頂的日曬變得火/辣辣,白如畫布的小臉上急出來一摸指甲蓋大小的紅,眼裏的反感充斥着一對美眸,系腰的長飄帶也被風吹得亂搖。
她這次沒有後退,已經蓄力準備給面前的狂悖之徒一巴掌了,但警覺性極高的五感讓她停了手。
“蕙安郡主應當是在等我吧。”
甚至不用回頭,卻漣漪都知道是誰在說話。
沈酩殷雙軸抵靠着玉雕石欄,瞳內凜氣逼人:“玄侍禦史倒是雅興,沒看出郡主并不待見你嗎?”
玄明軒錯愕偏首,登時就被那雙眼威懾到,皺着眉頭吞咽一口:“原來是沈侍郎。”
男人雙肩寬平,背身直挺,腰窄腿長,身上這件玄色并蒂蓮紋縷金袍恰如其分地勾勒出來了他俊美如畫的氣質。
與前朝那副《遠征軍》裏的少年武将如出一轍,英姿飒爽,博人青眼。
兩條腿随着性子交疊在一起,墨色的長靴更顯腿上線條流暢。
他松開施壓的雙臂,徑直走過來,仗着身高優勢俯看過去:“還說是,玄侍禦史你突然耳朵染了病?離得這麽近都聽不着,可需本世子給你找個郎中開服方子治治?”
聽出了他的話中意,卻漣漪生笑。
這人真是壞心眼,知道一個刑部侍郎的身份拿出來壓人不夠看,非得搬出世子的名號來吓唬。
玄明軒眯了眯眸,作出一副知錯就改的謙卑姿态。
懶得再管他,沈酩殷的視線掃向卻漣漪,問:“你風寒未愈,還來湖上吹風?”
故意不回答他的問題,卻漣漪烏亮的眼睛一轉,拐了個彎刺激他:“怎麽,世子這是關心我?怕我病情加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