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虎刺梅

看完了大鼓,二人一同進了行宮的殿外庭院。

裏面早已衣香鬓影,人潮湧動。

卻漣漪左顧右盼一大圈沒有看到沈酩殷,有點急:“你小舅舅人呢?”

燕屠道:“應該是被喊走了,剛剛見他旁邊有我父皇的貼身太監來傳話。”

聞此,卻漣漪颔首,剛欲再說上兩句,一道不合時宜的冷嘲熱諷傳了過來。

“果然是屠家的子孫,就是容易得聖心。”

二人一同看過去,臉色一個比一個兇。

顧及是在外面,燕屠尚且願意給這個長兄一點薄面:“皇兄這是吃不着葡萄硬要說葡萄酸?”

燕霜先是行了個面見太子的行,上首微歪,掌心裏把玩着一塊長方玉牌,祥雲雕紋,簪花刻字,看那樣式,竟與小郡主鎖骨間的玉佩大差不差。

他笑意盎然地奉上寶玉:“郡主,你掉了東西。”

盯着那塊不知何時掉落,又輾轉到他手上的玉佩,卻漣漪眉頭微蹙,沒有立刻應答。

反倒是燕屠不想浪費時間,提她從拿了回來,嘴上依舊不客氣:“皇兄還是一如既往啊,喜歡拿閨閣女子的東西,再以送還的名義聊上兩句。”

“太子殿下這說的什麽話,”燕霜笑眯眯地看過去,二人在對視中火光四濺:“為兄不像你,與郡主是過命的交情,想來就算你将來娶妻,也是得郡主看得上才算吧。”

皇家子孫,哪個不是人精。

論怎麽說話才戳人心肺,都是頂頂的高手。

“大皇子這可折煞我了。”拿回玉牌,卻漣漪又扯出那張刀槍不入的笑顏:“論受尊敬我哪裏比得上您呢,您可是陛下長子、太子皇兄,還得是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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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着那雙彎彎的星眸中到底有多少是對自己的諷刺,燕霜猛地覺得興致缺缺,不再跟他們兩個說話,轉身就走了。

走得這般幹脆利落,讓本以為還有上百個來回的燕屠都深感措手不及。

審視着那道背影,卻漣漪思忖了少刻。

“想什麽呢?可以進去了。”燕屠捧了兩下她的肩,以做提醒。

“哦,來了。”

二人在這方面都是不着急的性子,看了眼烏泱泱的大隊人馬,達成了等片刻再進去的一致。

左右卻漣漪不打算跟将軍府的人坐一起,或者說,無論是燕屠還是頂上那位,甚是希望她別跟将軍府的人坐一起。

冬日剛過,嬌嫩的小黃花躍躍欲試,開了沿途一路,盎然春色入眼。

晴空之下,春陽灼人。

奪目的光被玄黑重門前巨大槐樹的粗條枝丫分開,從葉與枝的空隙中灑下大片斑駁。

卻漣漪跟在人群的尾巴根上進殿,随着步伐徐徐,身旁的人越來越少,待入座時,只剩寥寥幾個皇親國戚。

可與燕氏子孫同席入宴,這是當年九五之尊給她的榮光。

如黑曜石的瞳仁只一下,便當即定在那邊同樓雲銜說話的沈酩殷身上,兩張矮桌隔得有些遠,她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麽,但卻清楚看到了男人臉上橫生的笑意。

卻漣漪的脾氣再度被拽上來。

她不僅是在氣樓雲銜怎麽到哪裏都拉着沈酩殷,更氣她哄了幾個月都難見露笑的沈酩殷,竟然聽了幾句話就一派樂不思蜀的模樣。

“這男人怎麽笑得這麽不值錢。”

心裏有氣,她不自覺地把私底下想的就這麽大剌剌地說了出來。

被自己的聲音吓一跳,卻漣漪趕緊抿唇,好似什麽都未曾發生。

好在左右兩側也沒什麽人注意。

早就入座的衍帝、許皇後見人也來得差不多了,大手一揮,便正式開宴。

殿側不計其數的宮人們紛紛奏樂,還有數位盛裝打扮的舞女同步進殿,一時間莺飛燕舞、紙醉金迷。

卻漣漪對歌舞沒什麽興趣,除了時不時夾菜喝酒,其餘時間都在偷瞄沈酩殷。

但也不明白樓雲銜到底是說了個什麽了不得的事,他竟然全然沒有察覺到她的目光,依然聊得火熱。

這可是把小郡主氣得不輕,險些撂筷子。

正氣得慌呢,一道聲音把她游魂般的思緒拉了回來。

“聽聞在座的貴女皆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不知本宮可有眼福飽覽一二?”

四下嘩然,隐隐有沸騰之勢。

能在這樣的場合表現才藝,這不就是一步登天的機會擺在眼前了嗎!

要是運氣好,博得了皇後娘娘青眼,還怕以後出門在外沒有顏面?而且萬一被哪位皇子看上,怎是一句“平步青雲”就能說清的。

就算再不濟,這一場表演也算是打出了名號,于那些還未議親的千金們可是大有益處。

卻漣漪咬了口白嫩嫩的丸子,魚鮮味在唇齒中彌漫四散。

她發現邊上幾個貴女叽叽喳喳的,對這個千載難逢多有念頭,但礙于面子上的矜持,都不敢主動冒頭,想等個機會。

但這個機會的繡球,就這麽砸到了旁邊看熱鬧的人頭上。

“我們這些人中除了三公主和懷陽公主外便是蕙安郡主最為尊貴,不如請蕙安郡主先來做個示範?我們也好觀摩學習。”

說話的人就坐在與卻漣漪隔了兩個人的距離。

心火朦胧,如成千上萬道刺耳的聲音在耳郭邊上炸開。

被指名道姓的卻漣漪小臉唰白,手都止不住地捏緊了袖口。

頂上的許皇後沒聽出這副言外之意,溫婉一笑:“如此也好,蕙安你意下如何?”

卻漣漪張唇,是始料未及的沙啞:“娘娘……”

那頭有人又陰陽怪氣地說了:“讓蕙安郡主表演?那怕不是要表演徒手砸核桃。”

此話一出,不少熟知內幕的人紛紛低頭掩笑,就算是有些不懂的人也在友人的提醒下忍俊不禁。

也是,一個貌美如花的小娘子居然能單手抗青銅鼎,換誰來都會笑得直不起腰。

卻漣漪無語地在心裏翻了個白眼,去看許皇後的反應,發覺後者還是那張溫溫和和的表情,沒什麽起伏,看來那些玩笑話在她這裏根本算不上什麽。

燕屠擔心地湊過來:“需要我出面幫你推了嗎?”

卻漣漪小幅度地搖頭,她準備正面迎擊那些看熱鬧的人。

就像母親生前時常挂在嘴邊的話——

時光清淺處,一步一安然。

小郡主大大方方站起來福了福身,笑不露齒:“說來慚愧,娘娘口中的琴棋書畫蕙安并不精通,不過想來那些娘娘日日年年都能見到,不如今日看更新鮮的?”

“哦?”許皇後揚眉:“是什麽新鮮的?”

頂着衆目睽睽,卻漣漪落字如錘:“蕙安方才見到了一只戰鼓,聽太子殿下說那是大軍特意從邊關戰場帶回來的,若娘娘應允,蕙安想擂戰鼓以助我大衍軍威。”

“擂戰鼓?”許皇後錯愕失聲。

她以為卻漣漪口中的“換個新鮮花樣”不過是為了給自己解圍的随口一說,萬萬沒想到等在後面的是這麽一道陡峭山崖。

想到那面少說得十幾個人才能擡動的戰鼓,她有些拿不定主意,便偏頭去看衍帝。

衍帝剛吞了顆葡萄,哂道:“為何不允,朕也想見識見識蕙安郡主的本事。”

畢竟那個小丫頭當年可是在寒冬的冰池子裏救了他的太子,甚至險些丢了條命。

開在冰天雪地的花總是違背常理的,但又是那麽漂亮璀璨,因此他願意相信她身上還有很多尋常人難以并肩的強悍力量。

九五之尊發話,幾個小太監立馬放下手裏的活兒去搬鼓。

看着那幫忙碌的身影,最開始慫恿讓卻漣漪表演的人坐不住了:“今日是春日宴,擂戰鼓算什麽節目,哪有半點賞花聽曲的雅致!”

“擂戰鼓怎麽就不算了!”

燕屠忍無可忍,直接從座位上站起來:“千百年來,戰鼓都被視作鼓舞士氣的寶物,怎到你嘴裏還一文不值了?打了勝仗的戰士們都沒說什麽,你個平日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會繡花的閨房淑女倒是頗有見地。”

被怼得啞口無言,那位官家小姐的臉比苦瓜還難看,仿佛下一刻就會哭出來。

“燕屠,住嘴。”

高臺之上冷不丁傳來一道聲音,帶着濃重的警告意味,與簡潔明了的四個字一同的還是軟鞭子般的眼神。

天不怕地不怕的太子殿下還是蔫兒了,誰讓那個命令他住嘴的人是親爹呢。

明眼人都看得出陛下讓太子住嘴是為了他的名聲,但偏偏有的人就是看不清局勢,以為陛下是站在他們那邊的,竟然還敢接話。

“太子殿下這麽向着蕙安郡主為何不一同擂鼓?”

衆人倒吸一口涼氣,心嘆說這話的人還真是膽大包天。

誰不知當年冰湖一事後太子燕屠的身子落下了病根,再也不能習武,讓他去揮動沉重的滾金鼓棒,這不是存心找人家不痛快嗎。

聽到這話,任燕屠再好的脾氣也忍不了了,更何況他本來脾氣就不怎麽好。

而且這人還不知死活地一直往刀子尖上湊,不就是看着父親平日裏對他冷清嗎,真是生怕人家看不出他是老四那邊的人。

呵,但凡他不死,這太子之位別想換人!

剛欲還嘴,他就感受到了另一道灼熱的視線,不是衍帝,而是……沈酩殷。

“太子殿下千金貴體,要他給你們親自表演,多大的臉?”

男人的步子不疾不徐,從容至極。

眉心的朱砂此刻看來分外妖嬈,與寺中金殿上供奉着的觀世音菩薩大相徑庭,他的眸中,好像是有無窮的凡人欲念在翻滾不停。

從案後走出,徑直來到卻漣漪面前。

雖然他言語中護着的人是燕屠,可卻漣漪卻直覺得認為他是為了自己而來。

想至此處,雙頰如沸水,滾燙燥熱。

站定後,沈酩殷望向衍帝:“既然有人說單看擂鼓無趣,臣特向陛下請旨,臣願伴着蕙安郡主的鼓聲舞長槍,為陛下助興。”

衍帝挑眉,盎然大悅,擡手應允了下來,話語間的急迫聽出多有期待。

沈家的這個小子也算是他看着長大的,縱然根骨奇佳,卻是個沒什麽心氣兒的,就算拜絕世高手為師,這麽多年過去也罕見他出手一次。

但這次他願意為蕙安出頭,以此可見交情定不淺。

忽的,他想起前段時間聽到的一個笑話,起初還覺得真假參半,但現在看來,越盤算越覺得裏面少說得有九成真。

沈酩殷兩步走到卻漣漪的手邊,與她只隔了不過爾爾幾步的距離,他低語:“你可以嗎?”

從他前腳的請旨帶來的震訝中抽身,卻漣漪鄭重地點頭,随後又笑出來:“怎麽說也不能拉着你跟我一塊兒丢人啊。”

“你我丢人事小,”沈酩殷瞥向那個一時沖動給外人落下話柄的太子殿下:“今天若是沒收好場,怕是四皇子他們母子又有的折騰了。”

燕屠不甘心地垂下頭,認錯般地回到席位上。

正說話的功夫,小太監們已經将那面大戰鼓抱了過來,個個的額頭上多了層薄汗,可見這一路甚是辛勞。

而另一邊,衍帝則是安排貼身的太監給沈酩殷送上了銀槍。

銀光冽冽的槍身雕了蛟龍紋,鱗片栩栩如生,毛發聳立如甲,尤其是那雙銳利的龍眼,即便不是五爪真龍,卻也讓人望而生畏。

眸中星子緊鎖住那面大鼓,身形纖柔的小姑娘提着裙擺走過去。

一對厚重的鼓棒捏在手裏,她先是掂量了一下重量才慢悠悠地敲擊了兩下。

因為是試手,也沒有用出來多大的力道,因此傳出來的鼓聲也是格外脆弱。

宴席上的衆人到那聲毫無氣勢的鼓音,有些汗顏:“郡主莫不是病了?這可不像您的水準啊。”

白了那個多嘴的人一眼,卻漣漪冷笑,鋒芒畢露:“這位大人急什麽,這不才剛剛開始嗎。”

話音剛落,另一只被握住的鼓棒也順勢而下,雖然音色要比剛剛那下強不少,但還是多少有些不夠看。

這下次,旁人的表情更加有意思。

不過最五彩斑斓的,還是将軍府一家。

尤其是秋氏母女。

其實從最開始卻青陽就在注意了,當看到卻漣漪馬上就要出風頭時心裏那叫一個氣,巴不得她演砸然後被嘲笑。

扯了扯母親的袖子,她嘲弄道:“虧她以前動不動就拿那身怪力當寶貝,這次非得看她栽個大跟頭。”

秋氏表現得沒有女兒這麽浮于表面,嘴角的笑意也被五指捏住的手帕遮蓋,還裝得體面:“小心外人聽到又得說你。”

卻青陽嬌縱地偏開腦袋,哼道:“誰會為了她那個空有郡主名號的野種說話……”

話沒說完,後半句就硬生生被秋氏急忙擡起來的手堵住了。

她讪讪地兇道:“別亂說話。”

也幸虧二人的交談都是刻意壓着聲音,加上每張桌子兩側都還有不小的空隙,而旁人的注意力又都凝結在最中間的兩個年輕身影上沒有聽到,如若不然,恐怕定會鬧得蜀京滿城風雨。

全程只有坐的最近的卻靖康聽到響動睨過來一眼,那一眼血腥又刺骨,吓得卻青陽立馬不敢出聲了。

哆哆嗦嗦地坐在那裏,不知道的還以為後脖頸那裏被人架了把刀。

“咚——咚——”

鼓聲再次出現,與先前的試探不同,這次是連續的,此起彼伏又富有調律。

殷紅的鼓棒一次又一次地敲打在鼓面上,從真正的第一聲開始便不再停歇,配合着她的呼吸頻率,起初手腕還略有不适,但越來越如魚得水。

大鼓與少女的面前是翩翩少年郎手持銀槍,高臺瓊枝般的人兒一步一轉,力道十足,握着長槍的手虛實交錯,時而送刺出去,時而又順遂收回。

趁着回身上步的時候,沈酩殷無言地朝小姑娘看過去。

熠熠生輝杏仁眸,酣暢淋漓的眸中色,饒是鬓邊發絲都被汗水浸透也全然不在意。

《蘭陵入陣曲》啊,小郡主還真是深藏不露呢。他心想。

低低輕笑,便再也不做其他心思。

一曲畢,汗珠似水蓮,敲打在鼓面上。

手心的汗讓她根本抓不穩那對鼓棒,無奈之下還是松開,将它們并着腦袋歸到了一處,然後精疲力盡地走下來。

氣吐蘭息,面色仿若桃花妖。

原本雪白的腕子也因施力變得粉紅。

她跪在地上,因為脫力,跪下去那一下相當實誠,膝蓋生疼:“蕙安獻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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