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芙蓉靥
幾日過去,暮色見陰。
濃豔的火燒雲糾纏着天際最後一抹白,身後是無止盡的昏暗。
素來喧鬧的琳琅大街一如既往,但大多數都是收拾東西準備出城的商販,以及步履匆匆歸家的少年。
齊雲侯府的門前多了一輛奢華無兩的座駕,光拉車的兩匹馬都是萬裏挑一的汗血寶馬伴着野風拂過鬃毛,它們脖頸前的金铛也叮鈴作響,可謂是威風凜凜得很。
“見過王爺、王妃。”
屠氏行禮,盈盈一笑,望着眼前兩個大肆擺譜的高門顯貴,心裏說不出的別扭。
真是稀罕,他們夫妻倆一直是眼高于頂的,仗着長輩打下來的爵位,罕有主動上門拜訪的先例,甚至有些喜事發帖子過去,也不見得現身幾次,可先下竟然一聲不吭地就找過來。
怪,怪極了。
屠氏面不改色,讓侍女看茶,随即坐到駿陽王妃右手邊:“不知王爺、王妃大駕光臨所為何事?”
駿陽王沒有回答,反而故意問:“不見齊雲侯?”
“侯爺與定國公去軍營了,說是要談公事。”屠氏答道。
駿陽王作恍然大悟的表情,連着點了兩下頭,指腹瞧在紅木椅上,發出了醇厚的聲響。
與此同時,來的還有男人抛過來的問題:“你家世子如今也快二十了吧,如今功成名就,夫人不打算為他議親?”
屠氏眉心微擰。原來是奔着這檔子事兒來的啊。
她淺笑:“不急,我和侯爺都想着待他日後及冠再娶親也不晚。”
“娶親是不着急,但這婚事,可以先定下來啊。”說話的是駿陽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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駿陽王妃比駿陽王小了一輪還多,就算是跟屠氏比也還要再小上一歲。
只見她親昵地去握屠氏的手,腕上的金镯、玉镯緊緊依偎:“姐姐你是知道的,我名下有個姑娘,最是溫順體貼,相貌上雖不至于傾國傾城,但也是絕不差的,不如我們兩家喜結連理,也算是佳話一段。”
不自在地瞥了眼被牽握的手,屠氏分外不是滋味,像是咬了只蠅蟲,是吐是咽都惡心。
這駿陽王府還真是好大的胃口,讓他齊雲侯府的獨子去配一個庶出的女兒。
就算那女兒被挂在正室嫡母的名下又如何,還不是放在鄉下莊子裏養了十餘年才接回來,一個不受重視更沒見識的女兒,若真娶了回來,指不定外面的人要說什麽閑言碎語呢。
況且,她都深覺入不了眼的姑娘,就沈酩殷那個讨債鬼的挑剔性子,能瞧上?
一想到那張總是氣她的嘴臉,屠氏恨不得咬碎一口瓷牙。
平下心,她為難地說道:“妹妹可快別說了,我家的那個啊,是個肚子有主意的。我跟侯爺也早就跟他提過婚事,可他總是不願多談,想來是沒有這個打算。”
駿陽王妃被噎住,但很快反應過來:“婚姻這事乃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姐姐大可先定下來,待世子回來再告知,到時候生米已入鍋,難道害怕世子不聽?”
屠氏頗為無語地掃了她一眼,眸中盡是不便言說的腌臜話。
她嘆口氣:“妹妹還是不了解我那個兒子,他呀,自小就被我們慣壞了,主意大脾氣更大。”
“萬一我真如你說的做,等他回來定是要大鬧一場的,說不定還會吵着斷絕關系,若走到那一步,我們家又該如何是好?”
她說得苦口婆心,眼底的真情實感不摻半分假意。
若是沈酩殷站在這裏,肯定得靠着牆揶揄一句“要不是知道這是您演出來的可憐兮兮,連我都要被騙了”。
雙方周旋了大半個時辰,都想從對方那裏讨點香甜的果子,可又都是無功而返。
茶水送上來又放涼,再到重新添上熱乎的。
終于把這對麻煩的夫妻送走,屠氏長舒一口氣。
眸光一直放在那輛漸行漸遠的馬車上,又同時對身畔的侍女下吩咐:“現在遣人去軍營找侯爺,說有急事得他回來定奪。”
“是。”
交談聲被熙熙攘攘的人流淹沒,悄無聲息地落進晚間的浪潮,再也尋不見。
僅存的白晝光景悄無聲息退散,夜色拉開大幕,将寥寥無幾的星鬥送上高臺。
沈從黎回到齊雲侯府的時候已經是酉時了。
去喊他的小厮站在軍營外面等了一個多時辰他才忙完出來,得知府中發生的一切,馬不停蹄地趕來。
通人性的赤兔寶駒被府裏家丁牽走,他直奔卧房。
屠氏已經等待多時了。
沈從黎脫下外袍交給侍女,走過來:“駿陽王府的人是想拉我們站隊?”
“想得可比長得美多了,”屠氏氣哼一聲:“就算四皇子再如何驚豔絕才,太子也是已經立了的,還真把那對母子當盤菜!”
安撫似的拍了拍妻子的肩頭,沈從黎盡量讓自己的表情柔和:“雖說我們不準備同駿陽王府結親,可的确得把這事搬到明面上講了,不然別人總看齊雲侯府是塊大肉。”
被點醒似的,屠氏眼前一亮:“你有打算了?”
“我說的又不算,得看阿殷的意思。”沈從黎攤手,滿是不在乎的表情。
他的确不在意。沈酩殷娶誰對他來說都不會有影響,就算是入贅也無傷大雅。
他要做的是守住齊雲侯的家業,而不是在兒孫輩上管東管西。
就在這時,滿頭大汗的阿桑從外面跑進來。
因太過着急,在門檻前還踉跄一下,險些絆倒。
沈從黎皺眉:“何事如此驚慌?”
阿桑哭喪着臉臉,號道:“侯爺、夫人,不好了,香州傳來消息,說世子重傷昏迷不醒了!”
來者的嗓門幹澀,顯然是邊哭邊跑了一路,一張芝麻餅狀的臉也憋得通紅。
屋內的二人皆是一愣,屠氏聽到最後一句話,眼前一黑,再也支撐不住。
不等反應過來,人就昏倒在了丈夫懷裏。
沈從黎大驚:“先去請郎中!”
—
卻漣漪得到消息時,是在後半夜。
是屠氏好不容易清醒後特地派人來送的。
她後背僵直,坐在椅子上,二指捏着那張信函,眼眶生澀,卻沒有眼淚。
呆呆地将信中的內容從上往下讀了七八遍,她才苦不堪忍的丢開,像個沒有安全感的小孩,用手臂像自己團住,額頭抵在桌沿上。
悔恨與痛苦化身成了冰涼的潮水将她淹沒,四肢百骸在熾熱與寒冷之間反複變化,她的小臉也分外蒼白。
唇瓣輕張,但一個字都擠不出來。
她後悔為什麽沒有在春日宴那天提醒他一聲,好歹能讓他有個警惕。
無論想再多,現在都晚了。
信上說他流了很多血,那把歹人手裏的大刀從他肩頭到腰側狠狠地砍了一個“一”字,傷口駭人到連上藥的郎中都不忍直視。
據說是因為大部隊返程的路上遇上了山賊,他是為了保護刑部尚書才受傷的。
那個人向來如此,心裏總有一份強橫的善心,甚至不管不顧地要去保護別人,明明連自己都照顧不好。
越想越難受,她擡起頭,桌角的半截玉蘭枝正因從窗戶裏鑽進來的風吹得亂搖。
小姑娘的腿顫巍巍的站起來,無力地扭過頭,看向門口等着她看完信好回去禀報的阿桑。
阿桑是跟在沈酩殷身邊多年的人了,雖然這段時間世子對郡主的态度有所轉變,但他又怎會看不出來郡主在他心裏占據了多大的分量。
不等卻漣漪開口問,他先一步說道:“郡主放心,待世子有消息,小的定馬上來傳。”
“好,辛苦你了。”
她有氣無力地擠出一絲笑,示意花青送阿桑回去。
飛鳥閣的人被屏退,卻漣漪窩在小房間裏,抱着軟枕靜默地坐着。
起初還只是坐着胡思亂想,但當那個人的容顏在腦海中愈加清晰,尤其是他沖她笑的時候,從清晰又過渡到模糊,最終被淚珠吞噬。
眼淚是悄無聲息地從眼角流出來的,她哭得也沒聲音,就是把整張臉都埋到了軟枕裏,不想被任何人察覺到這份脆弱。
推門的“咯吱”聲陡然響起,她條件反射地擡頭看過去。
發現是卻沉鈎。
她放下軟枕,嗓音還因為哭泣有些沙啞:“大哥。”
卻沉鈎嘆了口氣,示意她先把眼淚擦擦。
卻漣漪的眼眶通紅,脆弱得像朵軟桃花,胡亂地拿起手帕亂擦一通,然後起身倒茶。
溫熱的茶水送過去,便聽到他說:“沈酩殷的事我已經知道了,剛來的路上遇到了花青,她都說了。”
還是沒忍住,卻漣漪怯生生地問道:“他會沒事的,對吧?”
卻沉鈎板着臉,沒有說話。
在妹妹如火如炬的目光下,他無計可施地別開臉,一雙鷹眼正好落在那尊擺在房間一角的觀音像上。
卻漣漪沒有糊弄手藝人,将觀音像請回來後她是認真在拜的。
煙香袅袅,白霧缭繞。觀世音菩薩的慈悲相被掩蓋其後,眉心的一點朱砂殷紅似血般顯眼。
猛地想起剛回京的那日,小妹跟那人在橋上不知道說了什麽,以及那人看自己的目光。
“大哥?”卻漣漪又喚了聲。
喉結滾動,卻沉鈎答非所問:“你喜歡他,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