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拆面具

沈酩殷回來了。

趕在一場春雨的尾巴根上。

因為先前做出了承諾, 所以阿桑安頓好自家世子後立馬就跑到将軍府傳消息。

但因為臉生,走到一半就被将軍府的家丁攔住了,要不是花青及時趕到他恐怕都得被扔出将軍府。

年紀尚輕的小少年站在門前, 将所見都說了一通, 看着卻漣漪那如釋重負的表情, 他抓了抓生在後腦勺的頭發,道:“郡主放心,瞅着世子身上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而且用了侯府上好的藥, 想來再過幾日連疤都不會留。”

卻漣漪勾着嘴角,讓花青拿串銅錢來賞給阿桑。

但後者惶恐,不敢接,推搡道:“這些都是分內之事, 實在不敢收郡主的賞賜。”

“都說了是賞賜, 本郡主心情好, 愛給誰給誰,正巧是讓你攤上罷了。”卻漣漪擺擺手, 示意讓他快點爽快收下。

不好再推辭,阿桑乖乖收下, 道謝就離開了。

畢竟他是既霞軒的小厮, 的确不方便離開太久,如若主子找起來他卻不在,免不了還要挨一頓責罰。

看着阿桑松快的步伐,卻漣漪的思緒忍不住飄散。

得知沈酩殷回來,仿佛是一滴厚重的黑墨滴入湖泊, 原本清明的湖面多了圈色調昏暗的漣漪,格格不入。

雖然不足以翻天覆地, 卻抓心撓肺地讓人在意。

青空之上有飛鳥振翅而過,它們成群結隊,吵鬧又奔放。

高昂的頭顱,在用最恣意的嗓音頌唱自由。

“你喜歡他,對吧?”

大哥的問題猶在耳邊,清晰又沉重,好似陳年古剎裏上了年紀的舊鐘,雖然推打起來費力,但奏出來的每一聲鐘鳴都響徹山谷,那是積年累月的歲月雕剮。

那日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莫名的情愫将她吞噬,數不清的難過包圍在側,令她無法去深刻思考這個問題。

就像起初她以為自己是喜歡玄明軒的,但經過這段時間的思前想後,她覺得前世對玄明軒的感情更像是一種依賴,因為那段時間她太孤獨了,而玄明軒只會縱容着她,也只會說好話,讓她産生了一種正在被呵護的、不可一世的錯覺。

但那不是喜歡,至少不是男女之間的喜歡。

所以回顧來看,她其實還是沒有真切實意地、熱烈地喜歡過一個人。

那麽,她對沈酩殷的感情,算是喜歡嗎?

胡亂搖了下頭,卻漣漪将那些麻煩的顧慮都抛之腦後。

她思忖,自己明明不是矯情的性格啊。

不再去考慮那些有的沒的,她站起身,準備去做一些更重要的事情。比如,去齊雲侯府找那人問清楚,問他到底是不是上輩子的沈酩殷。

雨絲散盡,太陽出來得也快,已經剩不下幾個小水窪了。

卻漣漪穿了件月白雲紋緞裳裙,飽滿光潔的額前只留了幾捋碎發,其餘的都一股腦盤成了靈動嬌俏的驚鹄髻,最後挑用了一只青黛色銀簪。

簪子的尾部還鑲嵌了顆半個指甲蓋大小的藍珠。

她在齊雲侯府的後門牆邊躊躇了好一會兒,猶豫進去後應該怎麽開口提這件事。

可萬一……

萬一她猜錯了,自己不就暴/露了嗎?

“這男人怎麽這麽愁人啊……”她為難地呢喃半句。

“郡主?您怎麽在這裏?”

卻漣漪聞聲擡頭,發現竟然是正要出去買東西的阿桑。

她一把揪住阿桑的衣服,擰着眉頭問道:“沈酩殷他,現在在房裏嗎?”

一聽是來找世子的,阿桑憨憨地笑起來:“在的,世子在午睡。”

她颔首,松開了手,任由阿桑離去。

眼下正是晌午時分,侯府內多數的家丁小厮也都吃午飯去了,剩下的幾個交班的人看見是她也沒多想。

輕車熟路地走進既霞軒,沿途一路她的腦袋都昏昏沉沉的。

她想關心他的傷勢,可又不知道怎麽開口,又覺得別扭,随後擰巴到考慮關切的話語應該放在詢問前還是後。

不知不覺,便到了那間卧房的門前。

先是試探性地敲了兩下,裏面沒有傳來聲響。

想到阿桑說的話,她邊壯膽便推開,心底還隐隐出現兩分刺激的期待。

她還挺好奇沈酩殷午睡的樣子。

房門被推動,因為推門人的刻意為之,動靜很小,完全沒有吵醒裏面的人。

她擡着細小的步子靠近,果然看到英俊的的男人歪在桌案前入眠。

但明明是在睡覺,一只手還堅/挺地握成拳頭撐着半個薄腦袋,整個人坐在椅上,規正得不像話。

卻漣漪失笑,這人的皮相果然是頂頂好,這麽挑氣質的睡姿都能拿捏住。

一襲麒麟藍的圓領衫,寬肩窄背被恰到好處得勾勒出線條,帶着男子的野性,又不乏少年兒郎的朝氣,尤其當視線定在他眉間的朱砂,豈是一個“錦上添花”就能形容的。

他的呼吸聲很均勻,因為常年私底下都有習武,是不同于常人的綿延輕息。

突然起了壞點子,卻漣漪的手伸向原先就擺在桌子上的狼毫筆,捏着墨筆的最頂端,小心翼翼地擡高,然後到與可以跟沈酩殷的眉間朱砂平視的高度。

這一刻,她想無所顧忌地當個壞孩子。

正猶豫是畫烏龜殼還是寫“老虎王”時,坐與木椅上的男人驀然出聲。

雖然只是一句夢呓,但也把卻漣漪吓得不輕。

起初還是翁翁的氣音,聽不真切,可接下來的一句,卻漣漪不僅聽得仔細,還烙到了心窩口最脆弱的那一方田地。

“歲歲,別丢下我……”

歲歲?

歲歲!

她知道這個小名,熟悉到幾乎刀刻斧鑿印在記憶的洪流中,而且這個名字還是他取的。

可,這不是上輩子他們成親後才有的嗎?

捏筆的手指開始顫抖,莫大的喜悅和震驚同時生長,最終它們融為一體,變成了最感性的化身,讓她的理性沒有任何用武之地。

壓抑着喉見的酸澀,把所有想哭的情緒都遏住,卻漣漪盡量讓自己變得冷靜。

“沈酩殷,你給我起來。”

因為情緒被調動,她的聲音不大,無法一次性叫醒還在夢魇中的男人。

因為迫切地想得到答案,卻漣漪不顧一切地去抓他的手腕,在那一刻,前腳還辛苦克制的眼淚終于盈滿而出,但沒有墜落,就圈窩在那對好看的眼眶中。

男人被她弄醒,茫然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最開始注意到的自然是那對粉嫩嫩的眼窩。

又哭了?他不自覺蹙眉。

他還沒詢問,就聽見小姑娘狠着一口氣:“我知道我現在應該先跟你說對不起,但是我真的很生氣,你為什麽不告訴我你是上輩子的沈酩殷!”

沈酩殷的神情登時凝滞。

不可思議得望着近在咫尺的人,有數不清的話卡在嗓子眼,他想出聲,但嗓子實在是又幹又澀,竟然半個辯解的音節都吐不出來。

他不是傻子,聽到卻漣漪這番話自然了然,面前這個性子相較當初變得天差地別的小姑娘,就是他的歲歲。

卻漣漪哽咽着,繼續說:“我有很多很多的話想跟你說,你為什麽要把我一次又一次地推開?”

她哭得難受,沈酩殷皺眉說道:“我不推開你,難道我們應該重蹈覆轍嗎?”

“可是我不會再被玄明軒騙了。”

“可你還是不喜歡我啊。”

這句話接得很快,甚至卻漣漪還話音未落,便跟着響起。

他自嘲地笑了笑,然後從木椅上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可能還是于心不忍,便用食指為她擦拭淚珠,動作輕柔,似在撫揉柳絮棉花。

濕潤的淚漬沾染在指尖,他原本碎成十幾半好不容易粘好的心又再度裂開,而且比起之前有過之而無不及:“歲歲,你實話跟我說,這段時間你對我的一切,是出于喜歡,還是愧疚?”

卻漣漪皺眉,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個問題。

問題與大哥之前說的相差無幾,可帶給她的壓迫感卻高出了太多。尤其是對上那雙笑得比哭還難看的臉,想要逃避的沖動再次浮現。

而卻漣漪思考答案的剎那,在沈酩殷看來就已經是作出了回答。

像是被老天爺戲耍了般,他認命地放下手,緩緩道:“看吧,歲歲你自己都沒有算明白這件事,我難道真的能拉着你再走一遍那條路?”

“我不需要你因為後悔或者不甘心的補償,這對你和我都是不公平的。”

“我們都應該有新的生活了。”

卻漣漪凝視着那雙桃花眸,有些不相信這人居然可以用這麽溫柔的語氣說這麽狠的絕情話。

她輕咬貝齒,問道:“那你還喜歡我嗎?”

沈酩殷為難地笑嘆一聲:“這重要嗎?”

“很重要。”

卻漣漪颔首,鄭重地落下這三個字,帶着她的決絕。

“我承認,我的确不懂到底怎麽樣才算是真正意義上的喜歡,可我知道你在我的心裏是最特殊的那個,我對你的感情是不一樣的。”

窗外又有孤鳥路過,悅耳動聽的鳴叫傳來,接連不斷的鳥鳴,穿透牆壁直達屋內。

沈酩殷朝半開的窗戶看了眼,再收回視線,用一種小姑娘陌生的語氣說道:“那不如,歲歲認真想想我的問題,再來給我答案吧。”

天色漸晚,明盤升空。

甚至不需要等待黑夜的來臨,月亮就已經清晰可見了,相當霸道。

好不容易把小姑娘送走,他帶上門,頭疼又疲憊地躺在軟塌上。

手腕與半個手掌貼在額頭上,潋滟生姿的桃花目中是清晰可見的混濁光暈,像是吃醉酒的浪子,連條理都不明朗。

可他心裏有數,這幾個月來沒有任何一刻比現在更清醒冷靜。

其實沈酩殷也問過自己很多次,為什麽喜歡她,可深想過後,總是得不到滿意的答案。

在這張惹人青睐的皮囊下面,他是個很自私的性子。沒有外人想得那麽光風霁月、深明大義,恰恰相反,他很喜歡衡量利益。

比如在山賊面前救了刑部尚書,倒也不是所謂的見義勇為,只是權衡利弊後,他選擇了用一道刀疤博個更順遂的前程。

他自幼習武,在擋刀之前就知道那一刀要不了命,頂多就是躺幾天,等這幾天過去,名聲有了,情意也有了。

相比之下,他對卻漣漪的感情,算是個荒唐的意外。

記得是十二歲那年,他拜被譽為天下宗師的青雲子為師,為了應對師父給的考驗,他服下了暫時阻斷經脈的藥,成了一個連小弓都拿不起來的“廢人”。

因為沒有侯府獨子的名號傍身,那段時間裏,他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冷落嘲笑,甚至在大白天被人從背後推入泥潭子裏。

那時候,是個身形小巧的女孩把他拉了出來。

她逆着光站在那裏,金燦燦的晚霞映在肩頭,無比耀眼。格外柔軟的胖乎乎小手伸到他面前,明明是個十歲出頭的娃娃,卻比很多長了肌肉的男人還要有力氣。

泥潭裏的泥巴把他們的衣服都弄髒了,他滿懷愧疚,可小娃娃卻滿不在乎,還問他餓不餓,要不要一起去買燒雞吃。

雖然相識年歲已長,但他從來不敢自诩是她的青梅竹馬,怕到最後不過是一場自以為是的深情。

腦海中不停歇地閃過大段大段的記憶,從小姑娘把他從泥濘坑裏扶起來,再到她用結實的青果砸了那群人的頭,就為了給他出氣,最後是他不顧一切地将她從湖裏救上來。

男人啞然,低低的笑聲在寂靜的房內四下傳開。

一種名為苦澀的氣氛逐漸蔓延。

原來他們很小的時候就經歷過那麽多事情了啊。

他像個畫地為牢的囚徒,固執得守着來自過去的一畝三分地,哪怕那段過去無人在意,他也不願意離開。

他昂頭,對着那抹清晖誠懇相拜,眸光閃亮,蘊着細碎的光。

“月亮挺圓的,比那年中秋還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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