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貪馥郁
天色碧空如洗, 飛鳥掠翅而行。
沈酩殷百無聊賴地坐在屋內,一只手托着半個下巴,一只手則是一直彈敲手邊的翡翠瓷瓶。
清脆的撞擊聲不絕于耳。
小瓶裏裝的是治療外傷的名藥, 現在已然沒了用武之地。
其實他背上的刀傷早就好了, 特地帶這東西來也只是為了搪塞屠氏那邊。
周遭死一般的寂靜, 沒有風聲更沒有人言,偌大的房間只有時不時響起的指甲彈敲翠玉的聲響。
思緒不受控制地飄遠,一會兒想起某個小姑娘滿臉通紅地跑走, 一會兒是她興沖沖地說要彌補自己, 再然後,就停到了兩日前。
當時他被樓雲銜喊到春夜樓,說是來了個新花魁,彈得一手好琵琶, 邀他去觀賞。他對花魁、琵琶都沒什麽興趣, 但正巧有心煩的事得問那家夥, 就去了。
猶記得那晚樓雲銜的心情好似也不怎麽爽利,嘴上說是來賞美人, 但幾個時辰卻都只顧着喝酒,一杯接着一杯, 跟大黑水牛似的。
攔下他去拿剛倒好的杯中酒, 沈酩殷嗓音幹澀地問道:“有沒有辦法跟喜歡的姑娘維系感情?”
他也喝了不少,原本還算隐晦體面的話術不翼而飛,換成了極其直白的開門見山。如此大剌剌的問法,聽得樓雲銜直呼稀罕。
他故意問:“你說的那個人,不會是蕙安郡主吧?”
原本因烈酒後勁兒變得模糊迷離的瞳孔頓時清亮起來, 他哼笑兩聲,像個等着不坦率孩子交代事情來龍去脈的大人。
沈酩殷不上套, 瞪過去:“你先回答。”
欣賞着他強撐面子的倔強,樓雲銜憋笑:“其實很簡單啊,創造只屬于你們的共同記憶就好了,比如獨處,比如發生一些永遠不會在別人身上發生的事。”
沈酩殷皺眉:“獨處?那她名聲還要不要了?”
打了個哈欠,樓雲銜掏出一直別在腰間的玉簫,修長的五指靈活輕敏,淡藍色的長玉就這樣被把玩其中:“雖然這話很沒道理,但我的直覺告訴我,在名聲和你之間,小郡主會選擇後者。
“更何況,有的是不損害名聲也能達成目的的辦法。”
說完,他将玉簫拍在桌案上,喊來人繼續倒酒。
倒酒的人聽話地給他倒滿,又轉身欲給沈酩殷也倒上,但被酒杯的主人阻下。
他擡眸,桃花眼中增了幾分不真實的破碎美感:“說的也是,人嘛,既然有想要的東西,就得沖上去搏一搏。”
—
翌日辰時。
卻漣漪是被花青喊醒的,準确來說,是被花青的一句話吓醒的。
她打了個激靈,直愣愣地坐起來:“沈酩殷在外面等我?”
花青屈身遞上鞋子:“是,世子說要帶您去釣魚。”
卻漣漪滿臉不可思議:“他認真的?他知道現在才什麽時辰嗎?哪有大清早喊人去釣魚的!”
雖然滿是抗拒,但到底是已經被那個名字驅走了所有困倦,眼皮子還發酸的小姑娘抱着枕頭磨蹭了會兒,還是乖乖起來梳洗打扮了。
倩影坐在銅鏡前,鏡面倒映出她明豔的一張小臉。
唇不點而紅,眉不描而黛。
美如華緞的發絲垂在肩頭披散開來,連額前的碎發都盡是沒睡醒的懶洋洋。
原本花青還想挑幾支華美的發簪,但被卻漣漪擡手攔住,最後只選了條雪青色的發帶。
盯着鏡中的一抹清冷,卻漣漪兀地想起之前阿桑來傳的話,也沒多揣摩,急急忙忙将發帶扯下來,換了條鮮豔的正紅色綁上去。
“去把箱子最底下的那間绛紅雀紋裙取來。”
花青面上一喜:“郡主果然在意世子的話,明明之前還說不穿張揚的顏色,世子一說您就穿了。”
被她說的面上發熱,卻漣漪故意道:“誰說是因為他了,本郡主心情好就想穿紅色不行嗎?”
花青才聽不進去這欲蓋彌彰的話,三下五除二就将那件紅裙找了出來,順着小郡主的話說道:“自然是行的,待您換上,想來世子也會心情大好。”
一把奪過裙子,卻漣漪兇道:“才不是為了臭男人!”
她膚色本就白皙,配上這如火如荼的裙擺,更襯得小姑娘如冰霜雪地裏的紅梅般耀眼,杏眸彎彎,好似藏了月牙在泉水中。
換好衣服,卻漣漪沒有讓花青跟着,孤身去見了等在外面的男人。
推開門,路過的風直直灌入袖口中,将袖子吹得寬大鼓鼓,更像墜了兩只花苞。
遇見了風,袖口底端的繞花小雀也更是活靈活現,仿佛下一刻便要飛裏布料之上。
不遠處的人身穿繡青葉竹紋墨綠圓領袍,配了條玄墨色細窄腰帶,中間還鑲了顆拇指大小的白玉翡翠石,通身的氣派矜貴。
男人如芝蘭玉樹般立在那裏,卻漣漪直直朝他小跑過去。
小臉滿是雀躍,全然不見剛醒來時的疲乏:“我們去哪裏釣魚?”
沈酩殷饒有興趣地掃了眼她的裙裝,嘴角輕勾:“山莊裏有小湖,養了不少供耍樂的魚。”
跟在他的手邊走,卻漣漪一路都不老實。
一會兒偷瞄他的五指指腹上的薄繭,一會兒又去踩他的影子邊框,活脫脫是個沒怎麽出過門性子又跳脫的娃娃。
早就察覺到這一切的沈酩殷在心裏嘆了口氣。但并不抗拒,反而有點享受這種氣氛。
到了山莊後側的小湖,卻漣漪興沖沖地搬着小凳子乖乖坐好,主動到讓人懷疑她是不是存了什麽壞心思。
沈酩殷沒多言語,心甘情願地當個什麽都看不出來的傻子。
其實他的直覺沒錯,卻漣漪的确有點不走尋常路的小心思。
前幾天,她從燕屠那裏聽來了一個“馊主意”。
說大多數的男人都偏愛柔弱不能自理,且頭腦不怎麽清晰那一挂的,如果這個女子能在日常生活中讓對方找到充分表現自己男子氣概那是最好不過的了。
雖然對此卻漣漪覺得很無語,但仔細想想,不無道理。
男人嘛,不就是那個脾氣,畢竟連她都喜歡被人捧着吹着。
不過……這個天平真的使用于沈酩殷嗎?
正這般想着,她的目光又黏到了那人臉上。
灼熱的視線比冬日裏的火爐子還要烤人,真是生怕人家看不見。
“歲歲,你是有什麽話要對我說嗎?”
放好魚竿,沈酩殷慢條斯理地轉過來頭,唇邊噙着弧度:“你老這樣看着我,我很難不分心。”
卻漣漪聽到立馬坐好,雙手搭在膝蓋處,擺出一副什麽都沒有發生的安然無恙:“沒,就是想看你釣魚。”
“……”沈酩殷眉尾輕抖。
心裏埋下好奇的種子,不到半刻鐘得到了答案。
因為——
卻漣漪掉湖裏了。
手裏的魚竿早就被踢到一邊,沈酩殷眼疾手快地抓到了胡亂揮動的手腕。
他施加力氣,将亂撲騰的小姑娘拉了上來。
卻漣漪劫後餘生般跪在地上,連着咳水,嗓子沙啞得不行,看來嗆得不輕。
看着她濕透的裙裳,沈酩殷沒多想,直接将人攔腰抱起,還不忘揶揄:“不是會水嗎?怎麽還這麽怕?”
卻漣漪一門心都是要裝成柔弱小娘子,加上嗓子眼裏的确還積了不少水,劇烈地咳了聲,幹脆裝暈。
動作極富效率。
沈酩殷的眉再次抖了一下,哂笑搖頭。也不知道是誰給小郡主出了這麽個馊主意,怎麽,裝笨蛋美人很好玩?
看出來她在裝暈,他也不戳破,就這樣将人緊緊摟在懷裏。
許是頭一次裝暈,小郡主的呼吸還滿是慌亂急促,一點都不想沒了精神氣的人。對此,沈酩殷也只能假裝看不到。
男人猛烈如鼓點的心跳近在咫尺,卻漣漪閉着眼睛,聽覺強了不少,連他的呼吸亂了分寸都聽得一清二楚。
她身上濕得厲害,幾乎從裏到外都在滴水,這一抱連沈酩殷的衣服也不能幸免,等回到卻漣漪住的廂房師,他胸前和袖子也早就濕漉大片。
說不出的狼狽。
看見他們這麽早回來花青也一愣,尤其看到自家主子成了落湯雞更是驚慌失措,這時聽到世子發話:“給郡主換身衣服。”
“是、是。”
将卻漣漪交給花青後,沈酩殷沒有着急離開,而是靠在牆邊等着裏面的人出來。
随手折下來一截柳指頭,耍劍般的手法玩在五指間。細長又綿軟的枝條哪裏撐得住這樣的折騰,沒兩下,脊柱更彎了。
自嫌無趣地丢開軟柳枝,沈酩殷環着手臂,又開始思索方才發生的一切。
想着想着,就聽到房門傳來“吱呀”聲。
有人出來了。
沈酩殷姿勢未動:“郡主可醒了?”
因為在屋內已經被提醒過,所以花青并不意外他還留在這裏,只是這不代表她就能直面習武人帶來的壓迫感。
明明這人生得似春風,可偏偏每到這種時候比臘月裏的檐下冰碴子還要凍人。
花青低着腦袋,不敢與之對視,戰戰兢兢地回答道:“還未醒來。”
剛說完,她便聽見若有若無的一聲笑。
笑聲沒有驚動聲帶,是直接從喉結周圍溢出的。
繞開就堵在門前的花青,沈酩殷什麽都沒說就走了進去。
沒有管顧花青驚恐的眼神,他靠在門上,神情餍足,像只吃飽了的貓兒,掃着還躺在軟塌上的人,那絲絲縷縷的笑滲透每一個字。
“如果郡主再不醒,我可就走了。”
幾乎是話音剛落的瞬間,男人就看見剛剛還一副生命垂危滿臉虛弱的小姑娘從床上跳下。
再是中氣十足地跑近,連鞋都顧不上穿。
“醒了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