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軟心腸
斜陽落入西山, 再也瞧不見其全貌。
剩下的只有濃稠的夜色。
日落月升,星鬥圍繞。
候在宮門前的馬車得了命令,讓他們自己回去。
馭馬的車夫多嘴問了句, 順着通報人晦暗不明的目色朝某個方向看去。
兩道年輕的身影一前一後地走在路上, 沿着宮牆, 頭頂是盈滿的皎潔銀盤,他們的影子交織重疊在一起,借清晖鍍色。
亦步亦趨地跟在男人後面, 始終保持着兩三步的距離, 感受着男人翻湧的情緒,她不敢貿然向前,小聲問:“你很生氣?”
終于聽到她的聲音,沈酩殷驀然停步。
他駐得突然, 卻漣漪沒來得及反應, 硬生生撞到了那面寬闊的後背上。
小臉埋在其中, 鼻頭撞得生疼。
她忙不疊後退,擡着手揉鼻子, 剛想責怪兩句,突然聽到前面的的幽幽開嗓:“我哪裏敢生氣呢, 只是意外。”
他扭過頭, 臉上噙着不達眼底的笑,骨節分明的手指撫上小郡主鬓邊的發絲,口吻輕柔:“我回刑部不過區區七日,郡主便引得大皇子上奏請婚,實在令人咋舌。”
對上那雙強裝出來的平靜眼眸, 卻漣漪心虛地垂下腦袋:“這檔子事完全就是他作的,我并不知情……”
“我這麽無辜可憐, 你還要跟我耍脾氣啊?”她施着軟糯的嗓音,跟朵棉花球似的。
有意控訴這人,重新擡起臉,緋紅的眼尾滿是委屈之色,若仔細看,還能瞧見小郡主瞳孔內的水花。
盯着那雙惹情的杏眼看,沈酩殷失語一瞬,最後所有的脾氣都化在手掌上,揉向她額前的碎發,音色喑啞低沉,像是在忍耐什麽:“沒生氣,真的。”
長街的兩側栽種了幾顆開得正清麗的梨樹,夜風侵襲,嬌俏的花瓣不忍重負,紛紛被打落,再施施然地飄到地上。
梨花如雨,香氣四溢。
卻漣漪大着膽子去握他的手,示弱道:“我吓壞了,走不動路。”
征征地看向被她牽握的手指,原本還緊繃的心腸頓時濕軟下來:“嗯?”
曲調舒緩的一個字,沒什麽起伏轉折,但從他的唇中吐出來,分外好聽。
“你背我。”
擺出了小郡主的架子,她自以為眼下像個張牙舞爪的小獸,殊不知在沈酩殷眼中,不過是只脾氣差的玳瑁貓又再亮爪子,上面還沒什麽指甲。
四周沒什麽人,更沒什麽聲音,他們的呼吸被彼此聽去,然後掖藏起來當寶貝。
見他不作反應,卻漣漪手上使勁兒,晃了晃他的手:“不行嗎?背不得嗎?”
“自然是背得的。”沈酩殷啞然,遂了她的意。
他一直都知道,蕙安郡主自小就有個算不上好的習慣,她喜歡把某一件事往“死”裏折騰。
比如遇見好吃的珍馐,就得連吃好幾天,直到膩了煩了一看見就反胃才會選吃別的;比如看到了喜歡的話本,就得多看上兩遍,等到那冊故事中所有的趣事都背得滾瓜爛熟,才會興沖沖的去看下一本。
所以沈酩殷偶爾也極怕,怕如今的熱絡的親密不過是昙花一現,怕哪天小郡主也厭棄了他,再次将他丢開。
每每想到此處,他的心就跟成千上百根銀針紮弄般,難挨得很。
他轉身,屈疊起一條腿蹲下:“上來吧。”
卻漣漪遏制住老是忍不住上揚的嘴角,聽話地伏上去,兩條纖細的手臂很自然攀上他的肩,想了想,又覺得只是這樣扶着實在是太尋常了,幹脆大着膽子圈了上去。
感受到那股力道,沈酩殷雖然嘴上沒說話,心裏卻是美得很。
獨屬于少女裙裳上的香氣再次湧上來,從耳垂、肩頸繞路相過,最後停在他鼻翼兩側,就像是某本名著裏勾/引聖僧的女妖精,搔首弄姿,不斷拉扯他的神智。
可惜,他不是聖僧。
扛不住這種折磨。
早就心甘情願入迷魂陣的沈酩殷巴不得這條路可以長些,再長些。
手上摟的緊,卻漣漪把下巴搭靠上去,附在那只微涼的耳朵旁,問:“你能不能把那句話再說一遍?”
她聲音輕,吹出來的人氣也軟綿綿的。
心覺耳垂發癢,沈酩殷裝得面不改色:“哪句話?”
看他一副聽不懂的樣子,卻漣漪極了:“就是你當着燕霜說的啊,就心上人那句。”
“那句啊,”他想了想,方說:“記不清了。”
這人怎麽變得這麽讨厭又幼稚!
卻漣漪心裏氣的咬牙切齒。
松開了緊摟的手,她急了:“你明明那麽喜歡我,幹嘛不說,做人可不能這麽不坦率。”
不坦率……
沈酩殷的眸光黯了幾分,他若沒記錯,不久之前也聽到過差不多的話。
他繼續向前走着,沒有吭聲,但卻把那三個字翻來覆去地默念了幾十遍,就想知道小郡主口中的“坦率”是個什麽樣子。
還沒想通透,就有聽到小姑娘的清亮聲音:“我這麽漂亮的小娘子全蜀京可找不出第二個,喜歡我又不吃虧。”
被她逗笑,沈酩殷勾唇,片刻的思索後忍不住回道:“歲歲,有些話是得看時機才能說的。”
卻漣漪睫毛輕顫,心也跟着顫。
“歲歲”二字被他咬得輕柔又富有力道,還夾雜着淺淡的笑意。雖然這個角度看不見他的五官,但她卻可以清晰描繪出他念到這個小名時的表情。
定是如畫般绮麗濃豔,如火般滾燙灼熱,更如雪般無聲又缱绻。
這是沈酩殷,是她的沈酩殷。
越想越深,她自然地将整張臉埋在他的肩頸後側,眼前鼻前唇前都是他身上的清冽木質沉香。
手指也不老實,趁着圈他脖頸的功夫,右手的小指有意從他喉結處劃過,帶着絲絲縷縷的情愫,而那抹情,不約而同地在二人的眼眶中炸裂開來,是比元宵節的火樹銀花還要美的一幕景。
“反正不管你怎麽說,我這輩子要麽上沈家族譜,要麽出家做姑子。”
托着那對膝窩的大手收攏了兩分,連帶着音色也沉醇非常:“這種話,可不能亂說。”
學着他往日裏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不以為然,還跋扈地晃了兩下腿給其添麻煩,她笑道:“是不是亂說,就得看世子你的表現了。”
沈酩殷挑眉,生于青峰中的朱砂紅痣更勝梨花。
送卻漣漪回将軍府的路上,二人路過一家酒鋪子。
門前的燈籠剛取下來不久,掌櫃的和店裏小二正來來回回一趟又一趟地搬東西,看起來是要打烊了。
聞見那濃郁的酒香,卻漣漪整個人都不淡定了。
她拍了拍男人的肩,心血來潮:“我想喝酒了,你陪我一塊兒喝吧。”
沈酩殷蹙眉,直截了當:“不喝。”
拖着長音“哎呀”一聲,她像個非得讓家裏長輩買糖葫蘆的小孩:“就當陪陪我嘛,好不好?”
小羽毛似的蘭息劃過耳廓,縱然動靜小到不可查,卻還是輕而易舉地就撩撥出他心湖的波紋。
如撒嬌,又如耍無賴。
側眸回看了她一眼,他嘆氣,語氣放軟:“這個時辰喝酒,你明早怕是起不來了。”
“那就不起來呗,咱們回将軍府喝。”卻漣漪滿不在乎的哼唧道:“沈酩殷你最好了,肯定不舍得拒絕我對不對?”
“……”被她的話堵得無語凝噎,他中肯地承認,的确有點難拒絕。
抓到了那句話裏的不妥之處,他問:“回将軍府?”
卻漣漪沒有聽出短短四個字裏蘊含的危險調調,只當是一句尋常話,重複道:“對啊,陪我喝酒,你若是擔心令尊責怪你夜不歸宿,明日我可以去幫你解釋的。”
“重點難道是解釋嗎?”沈酩殷抿唇,五官的線條多了分冷峻。
雖然心裏多有想法,但到最後,他還是将人放下來,乖乖去買酒了。
掌櫃的看見這麽晚了還有客人也多有驚訝,但還是利落地指向自家最受歡迎的醉仙翁,一連串的誇贊之詞說都說不完。
怕因為一壺酒被攔住,沈酩殷也顧不得聽仔細,掏出銀子就買了下來。
難得遇見這麽爽快的客人,掌櫃的大手一揮,又送了一只小了好幾圈的酒壇子,美其名曰道:“這乃是我們家另一樣鎮店之寶,名‘數風月’。”
說着,他餘光定住站在外面等他的少女上,臉上的笑容慈祥萬分。
沒管他,沈酩殷提着酒出去,不等說話,就聽到小郡主的另一樣突發奇想。
“我還想吃燒雞。”
沈酩殷站在原地,啞然:“買。”
猜到他會沒脾氣地答應下來,卻漣漪滿臉都是小心思得逞的快/感。
也不顧那邊還有看熱鬧的掌櫃和店小二,直接就去抓男人的手。
兩只手的溫度彼此交融,直到最後根本分不出誰是誰的。
還是那家姚記燒雞,還是正好只剩下最後一只。
卻漣漪正暗嘆幸運,就聽見店家說道:“又是公子你啊,多謝您捧場。”
擡起頭,卻漣漪抱着熱騰騰的燒雞挑眉,看向手邊人的眼神裏多了幾分玩味:“你不是不喜歡吃這種油膩膩的物件嗎?怎麽,轉性了?”
一邊付錢,沈酩殷一邊淡然回答:“你送過我燒雞,我權當睹物思人。”
意外他會來這麽一出,平靜了一晚上的臉頰登時就紅得不行。
心髒亂跳,她壓着那份恨不得躍出來的悸動,瞅着那張清冷自持的面容,刁難道:“那你買的那些燒雞都讓誰吃了?不會是哪個嬌滴滴的小侍女吧?”
這下,輪到沈酩殷哭笑不得了。
認真想了想,他一本正經道:“阿桑吃了。”
語末,又故意問:“歲歲覺得阿桑算嬌滴滴嗎?”
卻漣漪嗔瞪一眼,又在心裏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