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醉嬌嬌
回到将軍府的時辰趕得很巧。
他們一只腳剛踏進院子的門, 屋檐外就唰地下起雨。
連綿不絕的春雨,如稠膩的油,似黏心的漿糊。
因是翻牆進來, 怕惹人注意, 卻漣漪沒有招呼任何下人進屋, 自顧自翻出火折子點上蠟燭和油燈,最後罩上燈罩。雖是漆夜,亦然通明。
将酒和燒雞放至桌上, 沈酩殷掃視了一圈, 新鮮勁滿滿。
即便是上輩子,他也只進來過一次,而且發生了某樣不太值得回憶的事。與這次不同,這次是她的要求, 或者說, 是邀請。
即此刻起, 學了十年的繁文缛節、君子之儀通通被抛之腦後。
他也想試着享受當下的暢快。
簇簇火光燃得熱烈,伴随着光亮的舞動, 他的視線不由控制地流轉,最後落到了供奉在牆壁邊的觀音像上。
石頭雕的觀音像, 不添色彩的五官面容慈悲, 右手作掌印,左臂彎裏還揣了兩支荷花。整座觀音像都是灰撲撲的,連他腳下的蓮臺都別無他色,但偏偏,眉心的一點紅震蕩心扉。
而且, 這尊聖潔的觀音像,是位男菩薩。
不動聲色地挪開眼, 他去看卻漣漪的反應,後者還在研究燈罩,并沒有注意到他。
“原來歲歲信觀音啊?”他試探地出音。
卻漣漪回眸,先是望了眼依舊安靜的觀音像,流暢作答:“以前是不信的,但是現在信了。”
放下兩盞素雅潔淨的燈罩,她提着裙子走回男人面前,将當初在珈藍寺的所見所聞都說了。從憂心忡忡地怕他再也不理自己,到請觀音像回家,再到菩薩保佑,讓她得以心願成真。
小姑娘的聲音不大,還帶了點鼻音,入耳聽來皆是溫軟一片連成天,像一群桃花下的妖精,撕扯着耳裏的硬塊。
因包含着獨一無二的糾結困頓,她說的無比動容,杏瞳彎彎,滿眼都是得償所願的慶幸。
最後一個字塵埃落定,卻漣漪去勾他的小指:“差不多就是這樣了。”
雙生桃花眸光深邃,從上到下把她打量了個遍,趕在她不自在地抗拒前,沈酩殷開口:“到佛祖坐下求姻緣,歲歲也算是另辟蹊徑了。”
眨了下眼睛,卻漣漪不滿地嘟囔道:“還不都是因為你當初老是兇我,不然我能到和尚廟裏求月老?”
不再同她糾結這個,沈酩殷指了指還升騰着香氣的燒雞,莞爾:“再不吃怕是要涼了。”
中了他轉移話題的全套,卻漣漪果不其然地“啊”聲,急匆匆地要去剝包着燒雞的荷葉外皮。
去拆荷葉前,沈酩殷蹙緊了眉,腹有疑慮地扭頭,又看了眼觀音像。
菩薩一如既往地立在那兒,不畏風雪,感懷衆生。一襲白衣飄飄欲仙,明明身在紅塵,卻未曾沾染紅塵。
心裏的疙瘩并沒有因為小郡主的話得到疏解,反而愈演愈烈。
這個刀功手法,應是沒看錯才對。
只有那裏出來的人,才會在觀音像的耳垂上特意加雕耳洞,還不配耳飾。
放下沉重的石頭,他的眼神恢複如初。
在卻漣漪的招呼下,他在矮桌前盤腿而坐,面前就是盛着香酒的杯盞。
因沈家的家規在前,沈酩殷從不在外人面前飲酒,一是怕客套的推杯問盞太麻煩,二是擔心暴露脆弱。
因此,他少得可憐的幾次酊酩大醉,皆是同樓雲銜他們一起。
說來慚愧,明明從初見到熟識,他們之間已經度過了十餘年,可因心系有他,從來沒有像這般并在一張桌案上飲過酒。
屋外的聲勢逐漸大起來,一陣賽過一陣。雨絲浸濕了院中土壤嬌花,偶有的夜風也吹得廊下流蘇軟簾亂晃。
卻漣漪喝起酒來不像個女娃娃,酷似個豪氣的漢子。
也不顧沈酩殷緊鎖的眉頭,她一杯接一杯地倒,沒一會兒的功夫,雪頰喝得紅撲撲,眼神也變得渙散。
“歲歲,差不多了。”
低醇的嗓音響起,引得絲絲縷縷的電流傳到耳朵根上,聽得她骨頭都酥了。
放下杯盞,又迷迷糊糊地用手帕擦了指腹上的燒雞油漬,卻漣漪仰着臉看過去,小嘴一撇,委屈巴巴道:“別總是管着我好不好?”
沈酩殷笑嘆:“這也算管?酒喝多了對身子不好。”
“最讨厭這種話了。”也不知道是真的醉了還是單純借着酒勁壯脾氣,卻漣漪擡起兩只手,直接拍在男人的臉上。
被她吓一跳,沈酩殷動也不敢動。
随着她的不安分,寬大的袖口滑落至肘處,脆藕般的小臂就這樣明晃晃露出來,白得惹眼。
雖然是拍,但卻漣漪沒用力氣,只是把手掌搭在那裏,口中念念有詞:“沈酩殷,我不喜歡別人管着我,特別不喜歡。”
自知說錯了話,沈酩殷柔聲細語地哄道:“好,我不說了。”
說着,他擡手取下那雙壓在唇邊的手,珍重地握在掌心裏,但心頭有邪祟作惡,他仗着小姑娘有點醉意,大着膽子吻了上去。
可他不知道,反倒是因為酒意,卻漣漪的觸覺被放大了十幾倍。
她擡起頭,看着男人的細吻從手背挪至指尖,帶着不容置否的力道,同樣是柔情綿意的情腸。明明被親得很癢,她卻不想抽回手,這種仿若隔着木板走在刀尖的感覺使得她有了賭徒般的瘾。
晦暗不明的愫色從瞳孔底部蔓延,以驚人的速度碰壁生長,這是理智與沖動的博弈,也是場可笑的博弈。
因為他們都心知肚明,在倒出第一杯酒的時候,理智就輸了。
輸得徹徹底底,毫無勝算。
“那個手藝人跟我說,菩薩是衆生相,每個人都可以擁有只屬于自己的菩薩,每個人也都可以成為菩薩。”
她出聲阻斷了沈酩殷後面的動作,将手抽回來,食指撫向男人面龐上最濃豔的色彩。
桃花目與朱砂痣,若是生在尋常人的臉上,可能會顯得陰柔女氣,可在他這裏卻宛若颠倒過來似的。
刀刻斧鑿的下颌線條,深邃的瞳仁隐着熠熠光輝,長眉入鬓,帶着最張揚的氣勢,連那雙薄唇都在牽扯她的心跳。
任由她的動作繼續,他生笑:“所以,我是歲歲的菩薩嗎?”
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拐彎抹角道:“菩薩是不通情/欲的。”
“可我通。”
他沉着嗓音笑出來,不給面前人反應的機會,唇瓣就這樣明晃晃地貼了上去。
那是他肖想多日的瑤臺芳池。
卻漣漪沒有去拒絕送到眼前的美味,雙臂配合地圈上去,眼神迷離,後面幹脆閉上,認真地感受身體的每一處細膩變化。
如游蛇的舌尖靈活滑/入,從侵占,再到交/纏,并非淺嘗即止,更像是不死不休的鏖戰。
雨聲有了停止的勢頭,但這個勢頭還沒撐過半刻鐘,便氣勢洶洶地再度砸下來。映在窗戶紙上的樹影也跟着搖,樹枝梢頭剛結出來的花苞被無情地紛繁打落。
摟在她腰間的手力道漸重,呼吸也跟着重。
趁着分開換氣,卻漣漪戳了戳這人生熱的面皮,咯咯一笑:“菩薩可不會臉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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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寅時,浩浩湯湯的雨終于歇了腳。
有黃鹂鳥飛過,站在樹杈子上吹風,歌聲婉轉悅耳。起初還只有一只,但慢慢的,從膽三只到了五只,成群結隊地唱起不知名的小調。
托那半壇醉仙翁的福,卻漣漪的這一覺睡到了臨近晌午。
神智微正,她迷糊地揉了下眼睛和眉心,拖着乏力的身子坐起來:“你沒喊我啊?”
問的自然是站在櫃架那頭翻書的沈酩殷。
他穿的還是昨日的那身衣服,雪色月牙袍,繡有青松紋,腰背直挺,上首微側,手裏端了本厚實的書本,只站在那裏便是一抹人間絕色。
看到那面豔紅的書皮,卻漣漪僅存的點酒氣驟然飛散,不顧腳下的晃悠勁兒,直接要去搶書。
沈酩殷挑眉,趕在她撲過來前就合上,再故意舉高:“怎麽,看不得?該不會是有什麽小秘密藏在裏面吧?”
他嘴角勾翹,欣賞着小郡主的焦急。
卻漣漪咬牙:“沒有秘密,就是不想給你看。”
“不過是一本志怪話本,有什麽不可見人的?”雖然這樣問,但他還是放下手臂,把話本交還給了主人,又不完揉揉她的發頂。
死死抱住話本,生怕他在搶走,卻漣漪謹慎地将它送回書架最底下一層:“怕你笑話我。”
沈酩殷莞爾,也蹲下身,食指指腹掠過那擺滿了整整一排的話本,從奇聞志怪,到紙短情長,忍俊不禁:“這有什麽值得笑話的。”
嫌他還追問,卻漣漪伸手要錘他。
見她的确很不适應被人問起這事,沈酩殷适時打住,站起身來,看了眼窗外已經春光大好的天色:“你昨天喝的不少,可有哪裏不舒服?”
乖巧地搖搖頭,她道:“沒什麽不……”
話沒說完,從門外便傳來另一道熟悉的聲音。
“漣漪,大哥方便進來嗎?”
話被突然堵住半茬,卻漣漪的瞳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瑟縮,表情也慌張起來:“大、大哥你等一下,我還沒起。”
站在廊外的卻沉鈎背着一只手站立,臉色陰沉。
他都下朝回來了,她還沒起床?
屋內,卻漣漪想把沈酩殷推到床底下躲起來,可後者卻有些為難,用口型回道:太窄了。
都說忙中出錯,卻漣漪腳底下慌亂,一個沒站穩就磕到了桌角。
下意識悶哼了聲,她吃痛地蹲下身去摸撞到的小腿。不等再出什麽藏人的主意,外面的人就已經聽見動靜進來了。
卻沉鈎的臉黑得吓人,三個字幾乎是從牙縫裏摳出來的:“沈酩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