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6. 舊夢·秦齋·聲音

“稚子無辜,長生教教主心中為數不多的善念,都給了自己的親生獨子。你若去替那孩子醫治,既能拯救一無邪性命,又能籍此一探教內情形,說不定還能勸服教主改邪歸正。”

鄧子追自己的話音在他夢中不斷回蕩,明明是溫柔和藹的勸說之語,不知為何,卻像是噩夢警鐘一般,令他喘不過氣來。

“此舉看似輕微,卻有可能救天下蒼生于水深火熱。最後一回了,等你歸來,我們就啓程。”

“去海邊,你念了這麽多年,終于可以去看看了……”

“你去吧,我會等着你,等你回來。可別舍不得長生教裏頭的山珍海味,也別在路途之中給別人治病耽擱了。我可熟悉你的脾性了,必定會看不下去窮人家的病痛,貴重藥材全施舍出去,連我也給忘了。”

“去吧,早去早回。武林中人都會感謝你的。”

鄧子追已經渾身冷汗,在床上不斷翻着身,眉頭緊皺,眼皮微顫。他被困在夢中,難以掙脫。

他知道那人應該很快就會回來了,但他卻像是又清楚知道,那人不會回來了。

夢境中的景象開始變得難以看清,眼前像是萬花筒一樣不斷翻滾,本來優美清新的竹林變得危機四伏,那片想象中的寬闊的海,正将蘊含殺機的巨浪劈頭蓋臉打下來,而那個美麗、溫柔、令他心馳神往的人的臉,開始破損崩塌,變得如同惡鬼。

但他不害怕,心中只覺悲涼。

夢中再沒有他人的痕跡,只有鄧子追自己。無人前來傳消息,也無書信字條,但到了某一個時刻,鄧子追心中忽然便明白過來——

那人已經死了。

這個多年的舊夢,來到了終點。沒有了那人,他的前世今生,只剩灰暗。

痛苦像是空氣,像是心跳,像是包裹他全身的皮膚一般,緊緊貼着他,難以擺脫,他也不想擺脫。在他的腦海之中,那沉重得叫他喪失一切希望的苦澀,是內疚麽?這麽真實的心痛,還是夢麽?如果他一直夢下去,一切會得到改變,還是會成真?他又是怎麽知道,這個夢究竟是真實還是虛構,是歷史還是幻覺?

天快亮了嗎?

鄧子追覺得世界在自己眼前分崩離析,像是他第一次進入陰陽相交之界時看到的一樣,黑與白,真與假,回憶與當下,開始彼此割裂開來。但在他夢中的殘影裏,鄧子追依然可以見到自己,跪在了什麽人跟前。

在他面前的,是不是他?如果是他,那他究竟是不是死了?他……是鬼嗎?

鄧子追來不及看個仔細,三棱锏已被他自己親手刺入體內,劇烈的疼痛卻令他感到解脫——從悔恨中解脫,也從噩夢中解脫。

“呼——”鄧子追氣喘籲籲地醒了。

卧室的窗外,太陽好端端地挂在天上,他躺在自己床上,睡衣被冷汗完全濕透,渾身累得仿佛沒有休息過。外面傳來尋常的聲音,師兄在燒水泡茶,老頭子反而一大早就想喝汽水,老任抱着枕頭從隔壁回來了,菩薩在輕聲說他買了些什麽早餐。

鄧子追從床上爬起來,伸手抹了一把自己額頭上的汗,卻摸到了自己面頰上的淚痕。

他清楚記得自己夢到的一切,前因後果,所有情緒,所有觸碰,将他抱在懷中的感受,自刎時武器入體的疼痛,還有……和他魚水交歡時的暢快和滿足,和內心清晰知道的事實——一切都是自己的錯。

鄧子追抑制不住,雙手蒙着臉,失聲痛哭起來。

但他不記得他的名字。在夢中,他們只有彼此,一直不需要喚出名字來,一次也沒有。

鄧子追,亦并不是唯一一個,在舊夢中重溫前世的人。

“放箭!”

世人對沙場總有千千萬萬種幻想,是猩紅遍地,還是殘肢飛舞,抑或是刀光劍影。上過戰場的人,和沒有上過戰場的人之間,隔着一道永遠也無法填平的深淵。

對秦齋而言,沙場留給他最深刻的感受,并非累累傷痕,也非濺入眼中的污血,而是那些聲音。

“放箭!全部放箭!”将軍的聲音嘶啞地在耳邊回蕩,與箭矢呼嘯而過之聲交織在一起,難辨具體方位。與此同時,秦齋扶起一個此前與他只有一面之緣的士兵,低頭一看,發現那士兵腿上正拖着一把長刀,從他的骨肉之間貫穿而過。

秦齋擡起頭來,只見天際血紅,兩方正在野蠻厮殺。但眼前的畫面難以在他的記憶中逗留太久,倒是将軍的怒吼不斷從四面八方傳來,悶雷不斷,炮彈轟鳴,緊接着是雨點子砸在冷鐵上的聲音,更讓他印象深刻。

“撤!快撤!”

秦齋聽見指令,扛着那士兵往回沖。

“秦副将,快撤進去!”

秦齋手持斷劍,不知一連刺開了多少個連面容都未看清的敵人。己方射出的箭擦着他的臉向遠處飛去,他一路狂奔,只為了活着進入城門。

夜色漸濃,只有閃電劃破長空的一瞬,能見到城外屍橫遍野。不論是哪一方的軍服,被鮮血染後,都只會是散發着惡臭的漆黑,一層一層地傾壓在或許仍奄奄一息蠕動着的士兵身上。

“秦副将!”兩個守城門的小卒,一人一邊站到劫後餘生的秦齋身旁,将他拉進了碎磚頭臨時搭起的房間裏。秦齋渾身洩了力,被他扛着回來的士兵從他肩頭滑落下去,倒在地上。秦齋仔細看了一眼,才發現那士兵早已斷了氣。

秦齋抓過酒壺,将摻着涼水的烈酒劈頭蓋臉地朝自己澆下,然後才問周圍的人,“将軍呢?将軍撤下來了沒有?”

“将軍在裏頭,受了點兒輕傷。”傳令士兵領着他鑽入早已撤空了的村巷,冒雨踩在血坑之中,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泥濘中走着,終于拐入一間昏暗的茅屋。

在僅有的一盞油燈之後,将軍盔甲未卸,一條大腿架在搖搖晃晃的竹凳上,讓軍醫替他處理傷勢。見到秦齋進來,他看了一眼,嘆了口氣,幾乎将那最後一點燭光吹熄。

“……再這麽下去,就守不住了。”将軍的話,比那搖擺不定的微弱光線,還要令人絕望。

若非戰事已到了千鈞一發之地,将軍不會離開城內親自下場。到了此時此刻之境,戰況已非戰術謀略所能扭轉,若要守下城門,只能死撐至援軍到來。己方戰士折損嚴重,以至于今日進攻來襲,将軍親臨城門,一把老刀痛飲敵方熱血。

“将軍……”秦齋走到他身邊。軍醫包紮好傷口,和其他士兵一同離開了。秦齋蹲到将軍跟前,想要說些寬慰的話,卻怎麽也開不了口。

“援軍受連日暴雨所困,仍需三日才能趕到。”将軍雙手握着自己的膝蓋,悶哼一聲,将腿擡了下來,“守住三日,便勝利在望,但三日……談何容易?”

秦齋想要替他倒杯茶,但連翻了兩個茶壺都倒不出東西來,只好到角落裏舀了一碗涼水,送到他手中,“将軍為了守住這座城,與一衆弟兄,還有懷揣報效家國之志的老百姓們,都已盡力了。”

“今日你也看見了,”将軍接過那碗水,卻沒有喝,“敵軍只管用蠻力,我們也只剩下死守,兩相拉鋸,力氣大的遲早會贏。就算三日後援軍趕到,只怕也是堪堪趕上替本将收屍罷了。”

聽了這話,秦齋心中一陣慌亂。他話中只提及替自己收屍,卻未說到全軍覆沒一類,令他好生奇怪,連忙說:“軍中戰士,個個做好了浴血奮戰到底的準備——”

“就算做好了準備,我們又還剩下多少人可以犧牲?”不等他說完,将軍卻出言打斷,“小秦,以你的年紀和從軍資歷,你認為,這副将之位,你坐得可妥當?”

秦齋聞言一愣,随後慚愧回答:“自是不妥。屬下知道,屬下太過年輕,缺乏經驗,本不該當此重任。”

“你尚未成家,膝下無子,本不應讓你沖鋒在前。無奈,守這一座城,我們已不知折了多少位……”說着說着,将軍哽咽起來,呼吸變得急促,“守不住,就這麽夾着尾巴回去,聖上降罪殺頭都是小事。若是真守不住,我們回去該怎麽,該怎麽對父老鄉親交代……”

秦齋也不由得悲從中來,單膝跪在将軍身側,沉默不語。

“小秦,你知道我為什麽選你做這個副将嗎?”将軍忽然又問。

秦齋迷茫地搖了搖頭。

“你的确太過年輕,比不上那幾位已為國捐軀的英雄,你身子骨确有幾分習武天賦,但并無絕技傍身。若你沒有被提拔上來,只怕號角一響,你便是沖在最前頭的人,第一天就躺着被擡回來了。”将軍苦笑一聲,将手搭在了秦齋肩頭,“若非實在無人可用,本将也不會勉強你擔此重任。但在你身上,本将确實看出了‘忠義’二字。論調兵遣将,你大抵是不懂的,但若論托付,本将會願意将一切托付于你。”

秦齋啞口無言,內心情緒紛雜,只能默默看着将軍的面容融入黑暗之中。

油燈滅了。借着月光,秦齋只能瞧見将軍的半張臉。

将軍嘆了口氣,忽然又換了話題:“小秦,你家中未有妻房,可有心儀哪家姑娘,或是雙親替你說過媒的?”

秦齋老實回答:“沒有。”

“那你多半無法理解了,世間的情,全部都是欠下的債……”将軍從懷中掏出一絹幹幹淨淨的錦帕,握在手中,與他沾滿了泥土灰塵與血跡的面容格格不入,卻令觀者油然而生柔情似水,“夫人還在家中等着為夫……”

“将軍,”秦齋與他搭肩,誠懇地道,“将軍一定很快就能與夫人團聚的!”

将軍搖了搖頭,将那錦帕遞到秦齋手中,“……替本将交還給她。”

“不,将軍!”秦齋後退兩步,不住擺手,“這等重要之事,将軍必定要親自去做!”

“本将已決心與城門共存亡,在援軍趕來時,絕不會見到本将躲在高牆之內茍且偷生!”将軍字字铿锵,“若本将陣亡,按照軍銜,你便是接任之人!”

“只要将軍能保全性命,不論城破還是反攻,将軍都能以多年經驗繼續為國效力,但屬下,屬下什麽也沒有!”秦齋連連搖頭,“将軍忠于國,屬下也忠于國,更忠于将軍!”

将軍看着他,久久未能言語,最終只道了一句:“……你我二人,都已做好置生死于度外的準備了。”

秦齋沒有反駁,只行一軍禮,看着将軍将錦帕重新收回懷中後,才領命離開。

外頭的月光亦是血色彌漫,烏雲飄蕩。

萬籁俱寂,卻非寧靜良夜,而是恐怖的死寂。

秦齋什麽也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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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周末就想更新的,騎單車在路上被別人的電車撞飛了……

多災多難,人生好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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