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發熱
溫恒沒想到白何真要為他“報仇”,一時倒有些手足無措。他本就是個息事寧人的性子,些許一點小傷,要他同個孩子計較着實有失身份。
況且,他也不願得罪張員外一家。溫恒抿了抿唇,“無事,依我看……”
白何一聽他那柔緩的語氣,就知他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簡直恨鐵不成鋼。他忙截斷小秀才的話頭,板着臉道:“東西是死物,摔了也就摔了,可傷了人卻非小事,素聞張家家風清正,難道也就這樣算了嗎?”
她可從沒聽說員外郎家風清正,婦人暗暗嘀咕兩句,也不好對白何的話提出反駁,只能陪着笑臉,“此話不知怎解……”
白何知她裝傻,索性将溫恒頭上的方巾解下來,指着那一塊淺到看不見的傷疤,冷聲道:“瞧瞧,傷得這樣厲害,還不是你家小少爺做出的好事?”
過了好幾日,傷處都已好全了,可知并不算嚴重。但白何一定拿着此事做文章,婦人也沒奈何,只得向張虎頭背上拍兩下,叱道:“讓你胡鬧!自己不好好讀書,倒怪起先生來,打着燈籠也尋不來溫相公這樣的好師長,你還欺侮他,你說該不該打?”
白何冷眼看着,并不理會這婦人的惺惺作态,只道:“責打也就免了,既是他不敬師長,如今便該令他知道這教訓。”
瞅了瞅溫恒的臉色,又道:“無需多的,向溫相公叩拜三記響頭,小懲大誡即可。”
這還是看在溫恒的面子上,否則斷不能輕饒過去。
婦人無法,只得揪着張虎頭的衣領,顫顫巍巍的跪倒在地,命他規規矩矩的磕了三記響頭。
白何耍足了威風,才令主仆倆起身,并道:“子不教父之過,張員外若是有心,回頭便該送一封賠禮來。自然,若是不能,咱們也不能勉強,只是這孩子的斑斑劣跡只怕就要傳遍鄉鄰了,想必員外郎也不願見到如此罷?”
婦人不禁暗暗咋舌,心道這人好厲害的手段,威脅起人來亦是從容不迫。要知張員外極看重名聲,一旦被他得知,豈有不着惱的。
臉上笑得都有些酸了,婦人亦無可奈何,只能拉着委屈巴巴的小主子起身,“您的話我都記住了,回去一定向老爺夫人傳達,還請您莫要聲張。”
白何淡然颔首,“那是自然。”
看着主仆倆灰溜溜的離去,溫恒方得以開口,扯了扯白何的衣襟小聲道:“其實你不用如此的。”
“做錯了事就該認罰,休看他們只是些孩子,你若一直忍氣吞聲,管保他們變本加厲。”白何忍住了捏一捏溫恒小手的沖動,觑着他道:“你也不用擔心他們懷恨于心,再來報複,一切有我呢。”
他是神仙,凡人的官職再大也震懾不了他。
可溫恒不同呀,自己只是個凡人而已,将來白何一走,張員外一家不把他生吞活剝了才怪呢。小秀才暗暗腹诽着,心裏十分憂慮。
目光一轉,他就看到地上那方摔碎的硯臺。仙君所說當然是假話,他家裏若有這樣好的墨硯,早就拿出去變賣換錢了,怎可能還保留至今?
這原是常雲起拿來的物事,說是他家的傳家寶還差不多,溫恒不禁有些緊張,鬧出這樁事來,等會兒如何向常雲起交代?
白何看出他的憂慮,寬慰道:“放心,障眼法而已。”因将那些碎片輕輕拾起來,兩手合上,再一攤開,俨然是一副完整堅硬的端硯。
溫恒方始放心。
夕陽西下,溫恒由白何陪着在集市上買了些肉菜,兩人方結伴沿着那道石橋回去。一路上靜靜悄悄,反而有一種細水長流的居家之感。
每逢與白何單獨相處的時候,溫恒總有些不自在,想必不是錯覺,因為仙君确确實實的常在看他,有時候是偷偷摸摸的看,有時候卻又正大光明的盯着不放——倘若阿池也在,他的心思大概就該集中在阿池身上了。
這麽想着,溫恒有點後悔沒将兒子帶來。原是怕他礙事才寄放在林大娘處,可如今瞧來,有阿池在的時候,氣氛分明會輕松歡愉許多。
小秀才的側臉在夕陽映照下微微發紅,像一朵乍開的淡粉色櫻花,不十分驚豔,卻越看越覺得挪不開眼睛。
一只烏鴉的啼叫将仙君從失神中喚醒,他忙清了清喉嚨,裝作不經意的問道:“等我帶着阿池返回天宮,你打算怎麽過?”
這話題也是溫恒最不願意提起的,雖然知曉是必然的大勢,但一想到要和阿池分開,心裏總有些難以割舍。
當然不能在仙君面前流露出黯然之色,否則倒像是裝可憐似的。溫恒淡淡的道:“左不過就是那樣。”
也就是少個作伴的人罷了。反正他與阿池父子倆住在一處,每常也頗孤清,以後只不過變得更加孤清而已。
白何小心翼翼的看向他,“就沒有想過娶妻?”
這本是他的一種試探,但在溫恒聽來卻仿佛嘲諷一般,家裏一窮二白的,聘禮都付不出,往哪兒娶呀?
他不由氣咻咻的道:“沒有!”先立業再成家,唯有努力考取功名才是最要緊的。
白何默默地舒了口氣,沒有就好。他本來還想問問小秀才願不願意和他一起走,不過一瞧見溫恒緊繃着的生氣臉孔,仙君的膽子便放低了。還是再過幾日吧,此事急不來,總得緩緩地設法。
回到家中,夜幕已籠罩了整個西河村,漫天的星子如人眼般一眨一眨,甚是頑皮。
溫恒先到鄰舍林大娘家中,欲将兒子接過來,誰知林大娘卻說道:“那會兒常相公過來,已經把你家小子接走了?”
溫恒不禁怔了怔,“是他親自來的麽?”
“是呀,否則我怎敢将阿池交給他?”林大娘笑道。
溫恒有些狐疑,常雲起好好的把阿池帶走做什麽,何況天色已這般晚了。縱然兩人是相識多年的密友,溫恒對他仍有些不放心。
白仙君更是氣得吹胡子瞪眼睛,只差破口大罵了,“姓常的算什麽東西?也不知會你一聲就将孩子帶走,他以為他是誰啊?”
溫恒已經夠心煩了,還有個神仙在一旁添油加醋,只會令他更增煩惱。他不悅的道:“別說了,我看他未必是成心的,許是有些急事。”
白何不禁噎了一下,沒想到這時候他還在幫着姓常的說話,那人在他心底的位置已經這般重要了?被焦急與妒火吞沒着,仙君也漲紅了臉,再不發一語。
約莫候了快半個時辰,就在溫恒打定主意要親自去常家質問時,夜幕裏卻走出一個臃腫的人影來——仔細看時,原來是兩個疊在一起的人形,阿池被常雲起抱在懷裏,嘴裏還叼着一串焦黃的糖人呢。
溫恒按捺住心底的不快,急忙迎上前責問道:“你去哪兒了,知不知道我與表叔有多擔心你?”
話雖然對着阿池在問,回答的人卻是常雲起,他笑眯眯的道:“今天鎮上辦廟會,好多人都在那裏圍觀,我想着阿池是最喜歡熱鬧的,因此帶他過去瞧瞧,沒想到回來晚了。”
雖然一片好心,溫恒卻驀然覺得此人有些多事,從前常雲起也沒這麽擅作主張的,他繃着臉道:“即便如此,你也該遣人知會我一聲。”
常雲起看着懷中的小童,阿池一邊美滋滋的吮着糖稀,一邊含糊不清的道:“不怪常叔叔,是我讓他別告訴阿爹的。”
要是溫恒知道了,一定不許他在外頭待得這樣晚。
常雲起這一招投其所好倒真是用對了地方,溫恒即便着惱,亦發作不得,只能從他懷中将孩子接過,胡亂說了聲,“勞你費心了。”
常雲起淺淺一笑,“無妨,他若是喜歡,以後有的是機會。”
仙君聽到這句話,驀地起了警覺,眉頭緊緊攢起。
直至常雲起踏着夜色離去,白何臉上仍是郁郁的不快的,待要同溫恒說些什麽,溫恒已經掀簾子進去,頭也不回的道:“時候不早了,你也早些歇息吧。”
說完,便抱着孩子去竈房燒水洗澡。
經過這麽一攪和,日間的努力可謂化作無形。白何有些頹喪,躺在床上自然又是一頓輾轉反側。
小家夥今日玩得累了,想必是會早早入睡吧。不過一想到讓他盡興的是一個外人,白何便有些憤憤不平,到底誰才是孩子的親爹呀,如何能讓一個外人來摻和他們的家事?這溫恒也太不仔細了。
迷迷糊糊睡至半夜,白何再度被一陣兒蹄聲驚醒,兩眼陡然圓睜。他聽得清清楚楚,不是假象。今夜裏沒有風雨交加,亦無電閃雷鳴,小家夥怎麽又哭了?
正猶豫着要不要過去瞧瞧,房門已經被人推開,溫恒只着一件單衣,懷中抱着兒子,滿臉的焦急與惶恐。
白何便知事情有些不妙,匆匆披衣起身,只見阿池眼皮翕動靠在他手臂上,嘴唇一張一合,仿佛要嚎卻嚎不出的模樣。
又伸手在孩童額上探了探,白何不禁驚道:“怎麽燒得這樣滾熱?”
溫恒亦是愁眉深鎖,緊緊搖頭,“我也不知,方才睡前還好好的,誰知半夜裏就哭起來,一摸身上,卻燙的厲害。”
這樣子似乎是生了急病,白何迅速冷靜下來,沉聲道:“你先別急,咱們再仔細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