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引子二

203x,八月,澳門……

翌日上午,林麟照常工作,開內控委員會,布置下去任務,會議結束後也沒等到厲永奎的電話。

他索性主動聯系。厲永奎電話接得很慢,只是輕輕「喂」了一聲,語調慵懶。

林麟被這聲「喂」打了個梗,滞了兩秒後,挂滿笑意問:“厲董,咱們今天還去澳門嗎?”

“可以,你那邊都忙完了嗎?”

林麟連忙回:“忙完了忙完了。”

“那你準備準備吧。”說完,厲永奎就挂了電話。

走港珠澳大橋,只要不堵車,車程不過三十多分鐘就能到澳門。

汽車正駛上橋面,厲永奎伸展脊背,掃了眼車窗外的大橋,轉頭對林麟說:“以前沒這橋時,我們都是從香港坐船去澳門。”

“是嗎?”林麟裝作對話題有興趣,“那您覺得是坐車好,還是坐船好?”

厲永奎直視前方,手掌交疊擱在膝頭,“年輕時嫌麻煩,覺得什麽都慢,沒有耐性,老了後心态有所改變,快嘛有快的好處,慢也有慢的優點。比較來比較去,其實各有千秋。”

多年經驗給林麟此時的提示就是,無論領導是話中有話,還是随口一聊,附和就成。

“厲董講得很有道理……”林麟嘴角堆起笑,“聽您這麽一說,就讓我想到職投,情感投射跟着股票漲跌,依賴的不再是外界壞境,而是壓榨自己。

預期越高,相對應的精神就會越緊繃,一分鐘的浪費都是罪大惡極;

預期越低,收益自然不會那麽高,但人的精力明顯會松弛很多,不至于最後落到,錢雖賺了,卻腦子出了毛病,身子也不行了。”

厲永奎笑笑,“任何事物都是相輔相成的嘛,聽你語氣,怎麽?身邊有人中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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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麟嘆了口氣,“我一特別要好的大學學弟,一二級咖,美股、港股、A股,一個不落,離市場特別近。

無論當天賺了還是虧了,一到晚上就睡不着,經常枯坐到天亮。去年到醫院一查,确診了重度抑郁。

好多場外的人就百思不得其解,想着你都賺那麽多錢了,股市盈虧正常現象,怎麽就一心往死胡同鑽,開解不了自己呢。”

“上瘾嘛,一旦上瘾就會有毒,排序錯亂,把瘾放在生活的一切之上,自然就不受控制了。”

厲永奎講這番話時,汽車已經駛出大橋,波光粼粼的大海被抛在身後。林麟有心聽了進去,十分贊同,不由輕「嗯」了兩聲。

厲永奎來澳門肯定是要賭的,但他并不急于這一刻。第一站去的是舊城區三盞燈,車泊在永樂戲院附近,一行人穿街拐巷,來到了一家門臉特別小的店鋪前。

林麟瞟了眼紅色招牌:威記牛什小食。沒有堂食,只能打包帶走。

厲永奎選了幾樣,口味出乎意料的接地氣。他點完單後轉頭問林麟,要不要嘗嘗,特別好吃。

林麟不好這口,主動請纓掏腰包,厲永奎擺擺手,笑道:“跟我出來,哪有要你買單的份。”

林麟心頭一動,覺得大老板不僅有風度,風尚也不差。

買完小食,厲永奎讓助理找一家茶餐廳,可以坐下來吃東西。他在吃喝上并不是挑剔的人,所以大夥沒走幾步路,就選定了家小館。

館子很陳舊,無論從哪方面來看,如同經歷了幾個世紀的沖刷,老成了腐朽,可生意并不落寞,飯點時常常能翻臺。

等了兩桌,終于能進去,厲永奎揀了靠窗處坐下。

菜單跟香港的茶餐廳大同小異,林麟選了款最簡單的滑蛋熏肉三明治,外加一杯冰咖啡。

厲永奎點了西士多、菠蘿包、雲吞面,胃口似乎不錯。

吃飯間,厲永奎又聊起天來。

“我第一次去吃威記,他們那時的店鋪還在噴水池街邊,後來才搬到永樂戲院附近。老板原籍廣州,當時挺年輕的,跟着他爸十五歲就來澳門打拼,現在估計孫子都有了吧。”

林麟問:“那您第一次是什麽時候來的啊?得多早啊,二十年前?”

厲永奎伸出三根修長手指,從容一笑,“最起碼三十年了。”

林麟驚訝地睜圓眼,“這也太早了吧,難道您澳門回歸前就來過了?”

厲永奎咽下嘴裏的牛雜,囫囵道:“可不是嘛,98年,我剛畢業那會兒,恰好走運得了個機會,去了香港律所做實習生,然後有個……”他忽然頓住。

“有什麽?”林麟迫不及待問。

厲永奎抿抿唇,“算是校友吧……他問我想不想趁着回歸前夕,去澳門玩玩。我那會兒合計了一下,覺得這主意不錯,就同他坐船過海關……反正還挺折騰的,總而言之,麻煩歸麻煩,還是來了澳門……”

厲永奎嘴上說着朋友,腹诽,王八蛋還差不多。

“這樣啊……”林麟繼續問,“那您覺得現在跟以前相比有什麽不一樣?變化大嗎?”

“還行,變化嘛,肯定是有的,但澳門這地吧,總覺得時間在這裏就像是放緩了,上個世紀遺留的痕跡太明顯,從這塊兒出去的人,去哪裏都擺脫不了它。”

林麟附和:“的确,香港就比較割裂,現代的地方特別現代,老舊的地方就特別老舊。不像澳門,新城區和舊城區十分和諧地融在了一塊兒。”

厲永奎點頭,瞥了眼開着的窗戶,一縷陽光恰好落向他肩頭。從林麟的角度看,那一瞬間,男人好像被框在了這個舊式窗口。

吃完飯,直奔目的地永利皇宮。

一下車,就有一位風姿綽約的女士等在大門口。

她殷勤地迎過來,自來熟地挎起厲永奎的一只胳膊,把人直往裏帶。厲永奎并不反感,同她也是有說有笑,形似故友重逢。

可從兩人交談中,林麟明白,這就是百聞不如一見的高級疊碼仔,準确來說,女疊碼仔。

厲永奎不玩別的,只在貴賓廳玩百家樂,他的籌碼都是十萬、五十萬這種,輸贏沒有上限。

林麟沒有賭瘾,但進了這地就免不了蠢蠢欲動,以致他的呼吸貌似都急促了幾分。

不見天日,只有機器報時,洗牌發牌骰子聲,還有絡繹不絕的免費甜頭,從住到吃甚至按摩,無不細致入微。

厲永奎「賞」了他十個籌碼,一百萬,然後笑着說,小林,再多我可沒了,剩下的就靠你自己的運氣了。

林麟連聲道謝,無論厲永奎給不給他籌碼玩,他都不會不識擡舉。

厲永奎坐在桌邊沒有急着下注,先是看了會兒電子屏幕,大概是在觀察莊閑在這桌的路數。

可八副牌,無數套算不出來的組合,跟莊跟閑的口訣背得再滾瓜爛熟,該輸該贏,遠不是路數能推測出來的。

第一桌,厲永奎先是跟莊,連輸,然後跟閑,依舊于事無補,輸。他不信邪,又跳買,押回莊,終于贏了一把,開得好兆頭。女疊碼仔見他有了興致,就依偎過去問,還是照舊?

厲永奎向來喜歡暗地玩法,拖三拖五,就是臺面上跟賭場玩,臺下跟疊碼仔賭,輸贏均是翻三或翻五倍。

他瞟了眼女人,從鼻子裏哼笑出聲,反問,你覺得呢?

疊碼仔無論男女,向來最會看人臉色,自然心領神會。

厲永奎把五十萬籌碼推出去,沒過半會兒功夫,又贏了。女人在旁笑起來,嘴裏說着老板運氣好,心裏大概氣極……畢竟厲永奎臺面上贏多少,她就要翻倍賠出多少。

厲永奎側頭看她,也跟着笑,這笑裏的意味有許多層次……在林麟看來,有些戲谑,還有些殘酷。

女人何嘗不知道厲永奎沒把她當回事,但她可把他确确實實當回事。畢竟,她接待過的億萬富翁沒有上千,也有上百,可誰都不如眼前這位,殺伐果斷,在賭桌上說一不二,贏了風輕雲淡,輸了更是無所謂。

她的別墅豪車,銀行裏的存款,股票基金,大半家業,可都是靠從厲永奎那兒撈到的錢。這可是她不折不扣的財神爺,她不敬他,還能敬誰。

厲永奎連連得勝,引得這間貴賓廳的其他賭徒來圍觀,不少人也開始跟着他下注。

女疊碼仔笑容僵硬在嘴角,臉都快綠了,心裏計算着今天厲永奎要掏走她家産的百分之幾。

厲永奎剛要下注,助理不合時宜地出現在他身後,對他耳語了幾句。緊接着,厲永奎推出籌碼的手收回,臉色突變,先是愣怔,然後又浮上一抹譏笑,最後譏笑變苦笑,慢慢起了身。

大夥都還沒鬧明白怎麽回事,厲永奎已經離開賭桌。

女人率先反應過來,她怕他贏了錢就要走,連忙問:“厲先生,您去哪兒啊?怎麽不玩了?”

厲永奎回頭,對她遺憾地笑笑,“我去接個電話,你先幫我把籌碼收起來,明天繼續玩。”

得了這句話當保證,女疊碼仔也不再計較今天的得失。

林麟跟在厲永奎身後,斟酌問:“厲董,是有什麽急事嗎?”

厲永奎只回:“沒什麽,一個私人電話,紐約來的,你玩你的。”

林麟看他的神色,有些焦急,可自己也不好僭越多問,就順從地回到了貴賓廳。

女疊碼仔見他落單,迎上來問好。畢竟,她這種靠拓展客戶吃飯的行當,只要能有機會多抓住一個老板,就絕不會錯漏一個。

林麟豎起盾牌,首先表态,自己不怎麽會賭,也不喜歡賭。

女人就笑,不賭也行,要不一起喝杯酒吧。

林麟想了想,覺得這提議也不錯。

他們移步到室外露臺,面對音樂噴泉,喝起酒來。幾杯酒精下肚,話題自然而然敞開。

女人點點手腕,挑着眉毛說:“你說厲先生是你的大老板,可我看他戴的表還不如你的啊。我第一次見他,戴得是塊金勞,今天見他還是那塊。是說念舊好呢,還是真的大富豪太低調。”

林麟笑,覺得這女人雖在灰色行業混,情商修煉得也不過如此。

他搖了搖酒杯,金色的液體跟着晃動,“厲董可沒辜負他這個姓,是真得厲害,你要是炒過股,買過債券期貨,就不可能不知道他。”

“怎麽?他是股神啊?”女人調笑地問。

“不是,他可比二級市場的股神厲害多了,他是把玩規則的那個。”林麟也不想跟外人透露太多,話鋒一轉,“你跟他認識很多年了嗎?”

女人撩了把頭發,點起支煙,在騰雲起霧間說:“本來不覺得久,但聽你這麽問,一算,是很久了,十多年吧。”

“那厲董在你這裏輸了不少吧?”

女人撣了撣煙灰,轉頭看他,“怎麽?你想從我這裏套話?”

林麟輕搖頭,“不是,就随便一問,你可以選擇不說。”

“前前後後,有好幾億了吧。”女人倒是出乎意料地坦誠,“他跟我說,賭博是他緩解心情的一種方式。就像有些人,喜歡買豪宅買游艇買飛機,他的消費方式,或者排遣積郁的方式,就是賭博。”

林麟不再言語,默默喝完了杯中的香槟。

第二天林麟起床,吃完早餐去健身房跑步,正揮汗如雨下,有人在背後叫他。

“厲董!”林麟從跑步機上下來,發現厲永奎正在練胸,換了運動裝後,男人身上的肌肉線條更加明顯。

林麟不由想,這是個對自己下狠勁的人。

“今天您有什麽安排?”林麟一邊擦汗一邊問。

厲永奎拉完一組的最後一個,才回他,“我要先去修個東西。你如果沒事,就一塊兒吧,順便把午飯也在外面解決了。”

“好,您要修什麽?”

“修表。”厲永奎笑笑。

林麟沒想太多,便問:“什麽表?哪個牌子的,我正好……”

厲永奎做了個手勢,打斷他,“不用,我這邊聯系好了表店,直接過去就成。”

林麟就不再急着獻殷勤。

兩人一道回酒店房間,進到電梯,厲永奎順口問他,對武之源最近操盤的那支在美上市的中概股有什麽想法。

林麟愣了一下,想從厲永奎的神色裏揣摩出深意。

武之源一直在聯合其他機構做空那支股……但有游資和多頭機構進場,所以總會壓了一籌……

但武之源近期操控住了財經論壇和媒體的話語權,逐漸釋放了些公司營業利潤可能存在造假的料,散戶們聞風而動,紛紛抛售,對武而言,形勢正在逆轉。

“源哥這次操作得不錯,股價沖高回落的時機都挺準。股民一開始很看好這支WSB概念股,這就導致源哥初期攻克時難度很大,而且GR入局時股票還一度大漲,的确挺讓人擔心的……好在源哥還是力挽狂瀾,宣布做空後發布的視頻時機也不錯……”

厲永奎皺眉打斷他,“你知道上周四還有9000萬股的空頭倉位嗎?”

林麟這回是真愣住了。他是行內人,當然明白這句話意味着什麽……即是第一批做空機構退出後,也只是把風險降低到了110%,根本沒有平倉。

林麟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什麽都說不出來。明明應該是十拿九穩的買賣啊,對武之源這種長期浸淫在美股市場的老油條而言,怎麽會馬失前蹄?

“小武不是沒經驗,而是這次過度做空了,把基本面做太差了,導致股民帶有情緒,財媒嘛,唯恐天下不亂,各種煽風點火,所以我們才落了下風……任何事情物極必反……也怪我大意,沒料到對方會趁機軋空。”

“軋空?”林麟馬上反應過來,聯想到昨天厲永奎急匆匆接電話的樣子,下意識問,“您知道誰來攪局了?”

還沒等厲永奎回答,電梯門忽然開了,是他們的樓層。

話題中斷,兩人走出電梯,厲永奎在前,林麟在後。

林麟還想繼續追問,話到嘴邊,出口卻成了,“厲董,您的手表要修多久?需要我之後幫您去取再寄回美國嗎?”

厲永奎停下腳步,背對着他,“我也說不準,送去店裏才能知道……畢竟,壞的時間也挺久了。”

“多久?”林麟問。

厲永奎轉過身來,淡淡一笑,“三十六年。從我拿到手開始,它就沒好過。”

林麟有些吃驚,這表歲數都快趕上自己了,心想,女疊碼仔說的話裏也有一句靠譜的,厲永奎這人還的确挺念舊。

三十六年,幾乎是一個人的半生了。

?疊碼仔——博彩中介從業人員,靠抽傭金盈利。大多數澳門疊碼仔都放高利貸,并且采取拖的玩法,賺取灰色利潤。

?做空——來自百度:做空是股票期貨市場常見的一種操作方式,操作為預期股票期貨市場會有下跌趨勢,操作者将手中籌碼按市價賣出,等股票期貨下跌之後再買入,賺取中間差價。

?WSB概念股——指在美國WSB股民論壇上被讨論熱烈的概念股票。

?空頭——與做空同理。

千禧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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