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chapter 1
1998,十月,香港……
十月的港島,還有着夏天的酷熱。
韓思農住的地方更是悶得慌,屋裏窗機空調不給力,後半夜拉轟一聲,不制冷了。
他渾身濕熱地醒來,打開紗窗透氣,蚊子趁機飛進來,遁隐在黑暗裏,嗡嗡作響。他沾着枕頭,蚊子就沾在他耳邊,這下子是徹底沒法入睡了。
第二天上班,他覺得脖子附近瘙癢得厲害,索性把襯衣領解開,微微發紅的皮膚就露了出來。
隔間的實習同事Richard朝他擠眉弄眼,指指自己的脖子,用英文問他,昨晚去哪裏潇灑了。他笑笑,搪塞了幾句,然後繼續埋頭處理底稿。
他正在實習階段,跟的項目負責人是整間事務所負責公司類型最雜亂的,什麽範圍都涵蓋了。
最近,這位負責人又接了家公司的破産清算,需要立刻開始清算財務報表。韓思農被臨時拉到清算組。
Richard比他早進所幾個月,羨慕地表示,做破産清算最閑,不用加班,每天去趟客戶公司開開支票就好。
韓思農不信,認為對方也不過道聽途說來的,沒法考證真假。
沒進所前,他天真地以為香港人學英國人,遵循工會那套,将就業人員利益奉為圭臬,嚴格執行,該休息就休息,絕不胡亂加班。可他進的是會計事務所,資本家的爪牙,免不了被壓榨。
另外沒想到的是,他會來香港。
如果還待在內地,大概他會像其他同學那樣,直接投簡歷,憑學校的加持好歹也能混份四大行的實習。
可吳葳蕤爸爸厲害,替她找到中銀香港分行的實習,吳葳蕤就對他軟磨硬泡,半強迫似地将他同三滿箱行李一道虜來了香港。
但既來之則安之,他倒沒什麽實際的怨氣。
一位女同事過來敲他的桌子,要他準備準備,一起去客戶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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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戶公司在樓宇林立的中環皇後大道,這公司雖氣數已盡,但留下的殼子還算磅礴,引得不少事務所觊觎。
聽負責人說起自己是如何千辛萬苦從別人手裏截胡到這個項目時,韓思農并沒有什麽具體感覺。
他不過一介實習生,也許實習期一過就得拍拍屁股走人,自然不能有多共情。
這間公司向法院申請破産走流程後,債主們是坐不住了。有幾家債主不分晝夜,組織馬仔似的人物,圍追截堵,硬卡在歇業的公司大門口,不是拉橫幅,就是連排打坐,反正總要鬧出點兒不小的動靜。
雖然可以叫警察來驅散這群人,但公司老板心虛,寧可花錢請職業人士掃尾,也不敢親自現身處理。
畢竟,還債和請清算組的價格相比,确實是劃算的。資本家的算盤打得響亮,斷是把退路成本都要降低到最合宜,能多在兜裏留銀子,絕不會輕易往外洩一分。
韓思農偶爾還是會不齒這些資本家的鬼精,可自己領着份微薄薪酬,實在又無硬氣資本。
吳葳蕤經常嘲笑他貴公子作派,即使落價了,還要挑挑揀揀。他通常只是挑眉笑笑,跟女人争論,占了上風也不算什麽本事。還不如索性閉嘴,裝十佳男友。
下了出租車,穿過馬路時,女同事皺眉,用英語嘟囔了幾句,大意就是,Shit,真倒黴,怎麽這些人還在。
韓思農擡眼望去,有大約五六個成年男人聚在路邊,攔住了去往大廈的正門,男人們清一色地在頭上綁着白帶,手裏舉着幾張瓦楞箱撕下的紙板,歪歪斜斜的大字橫在上面,大意就是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欠錢不還,罄竹難書。他們時不時爆出一陣口號,打了雞血似的,精神尤其抖擻。
韓思農倒沒有被這些專業讨債人吓退,他護在女同事左側,帶她突破人防,進入大廈。
好不容易擠進電梯,女同事誇張地用手撫着胸膛,韓思農正想說些什麽……
突然,快要合上的電梯門被一雙粗糙大手猛地拉開。
之前在外徘徊的男人們像野獸,像潮水,湧過來。他們在用粵語罵罵咧咧。
韓思農粵語不好,但他通過對方不善的神色,就能判斷出形勢很糟,或許是自己和女同事身份暴露,他們想要借此機會恐吓,從而能讓欠債的老板吐出點兒錢。
韓思農當下只有一個念頭,壞了。
但場面并沒有繼續混亂下去,後邊來了兩個人,對這群即将失控的男人們說了些什麽……
因為說話的人操着粵語,語速尤其快……對韓思農而言,只能依稀捕捉到幾個聽起來耳熟的法律詞彙。
效果出乎意外的好,男人們忽地偃旗息鼓,互相使過眼色,就撤退了。
然後那解圍的兩人一前一後進了電梯,韓思農擡眼,看見打頭進來的那個,用粵語說了聲感謝。
男人潇灑地笑笑,直接開始自我介紹,韓思農這才發現,原來是清算組裏處理法律事務部分的「同事」,另一個律師事務所來的。
跟在男人身後的另一個人完全進來後,韓思農着實僵了一會兒。
他沒想到的事,在此時此刻,又增加了一件。
關于與厲永奎重逢,确實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
厲永奎看上去沒什麽變化,這主要是指他的容貌,很板正幹淨,也很冷淡。
但他似乎又起了不小的變化,穿着成套西裝,皮鞋锃亮,頭發梳得一絲不茍,頗具精英氣質,這是韓思農不曾見過的風貌。
厲永奎只是瞟了他一眼,旋即調開視線,沒有透露出任何多餘的情緒。
從旁人角度看去,他們毫無争議,是實打實的陌生人。
韓思農移開目光,面上也是平靜無波瀾……但如果說完全沒有一點兒驚訝,那是不可能的。
他跟厲永奎的分手着實很倉促,甚至有些過分。
但在他的意識裏,男人跟男人,根本不能作數。激情退卻,理智回歸,也該散了。
更何況,從一開始,他就沒打算在一個男人身上停留,嘗過鮮,就沒必要再往前邁步了。
厲永奎從來跟他不同軌,他對他似乎有不尋常的期待。韓思農有時覺得那份期待很可愛,但時間久了,被一個人長久炙熱的凝視,他又覺得毛骨悚然。
起先,他并不覺得厲永奎有什麽過人之處。
從小縣城考上來的男孩,有些微的土氣,還有些不被人察覺的怯懦。但厲永奎似乎自尊心很高,将那份怯懦用冷淡隐藏,甚至豎起了一身刺,刺向每一個向他釋放好意的人。
對他存有念想的女孩就此打住,男孩們倒不介意,反而大大咧咧地邀他入夥。
韓思農第一次注意到厲永奎,就是在某場院系辯論賽上。那天的議題,以及最後到底哪個學院獲勝,他幾乎記不清了。
可他記住了那天的厲永奎,用無懈可擊的邏輯,将對手辯得一度垮臉。
場下不時爆發出喝彩和掌聲,他也是衆人的一份子,看着臺上的厲永奎,覺得他似乎多了層不同以往的光輝。
打動一個人,也許只要一瞬間。
厲永奎是法學院的,他就開始往法學院的教學樓跑得勤。學生之間瘋傳,他要追法院系花,系花暗地裏心花怒放了好一陣,卻依舊沒見到韓思農的攻勢。倒是厲永奎,在某次課間,被韓思農在男廁堵個正着。
厲永奎一開始以為是韓思農故意找碴。
他也一直認為,自己同韓思農井水不犯河水,怎麽公子哥還特意找上門來了。
還沒來得及細細思索,韓思農卻嬉皮笑臉地靠過來,想要同他交朋友。就這樣,他們糊裏糊塗地交上了朋友。
韓思農起先只是抱着好奇心,厲永奎是和他不一樣的人,是他沒怎麽遇見過的人,他就是單純想認識認識。從根本上來說,他欣賞厲永奎那股韌勁,并未對他有超友誼想法。
一切都要怪酒精,還有年輕的、無從發洩的躁動,這些都在一個接一個錯亂的節點交織,最後指向一條不歸路。
韓思農女友換得勤,但大多數時候,他都十分被動,女孩子們一廂情願來告白,他說不下狠話,囫囵搪塞。
對方就以為這是在給機會,開始對外宣稱主權,韓思農被這些「女友」纏得緊,甚至怒火交加,就來找厲永奎吐苦水。
厲永奎表面對他冷嘲熱諷,完全不關心他的荒唐「情史」……實際上內心情緒複雜,不知何時,他對他,有了些無法聲張的心思。當他還沒厘清自己的感情時,韓思農率先作出了讓他慌張的舉動。
九十年代的大學生,頗有西方嬉皮士的風格,尤其熱愛聚會。男男女女紮堆湊一塊,就算不談感情,那也是天南海北胡侃,從文學到政治,高談闊論,精神上格外亢奮,興致一高,酒精成了催化劑,喝到全軍覆沒就不稀奇了。
厲永奎本能厭惡這種聚會,他常常擺出高傲姿态拒絕,可偶爾還是會為韓思農破例……即使明明知道自己可能只是集體的消遣物罷了。
那天,韓思農喝得有點兒高,嗓子和腦袋都在火辣辣地疼。散場時,他基本雙腳發虛,走不成一條直線。
厲永奎跟在他身側,嘴裏雖然在念叨,可還是忍不住去扶他,生怕他摔了磕了。
韓思農帶着酒氣,一只手攬過厲永奎的肩膀,大半重量倚靠上去,笑嘻嘻說,還是你最關心我。
厲永奎別過臉去,不敢看對方,他怕與韓思農目光交接,魂魄就散了。
月光深不可測,清冷地鋪滿他們回宿舍的小徑,他們的影子,卻親熱地交疊在一起。被柔軟的晚風一吹,韓思農覺得自己醉得更厲害了。
此時,他與厲永奎貼得極近,呼吸不經意間落在厲永奎的耳畔、頸間。
他想也沒想,或者只是出于某種奇妙的沖動,他的鼻尖湊了上去,輕輕剮蹭了幾下,然後是嘴唇,溫柔地吮吸起脖頸肌膚。
厲永奎顯然很震驚,他的身體僵硬了好一會兒,然後猛地回魂,狠狠搡開了韓思農。
韓思農重心不穩,一個趔趄,就跌在了地上。因為這重重一跌,酒算是醒了一半。他想開口解釋些什麽,卻發現厲永奎的表情十分難看。
厲永奎捂着被韓思農剛剛「玷污」的那塊兒,惡狠狠道:“你是喝多了,還是瘋了,把我當女人了?”
很多年後,韓思農才明白,當初厲永奎為什麽會擺出的是厭惡表情。
這是他的一種防備,為了不讓自己看穿他,怕真心暴露後得到的是鄙夷,甚至是被當作異類,更加難以融入集體。
厲永奎急于擺脫原生标簽,拼盡一切逃離故鄉,只是為了脫胎換骨。
他韓思農又有什麽資格剝奪他想要向上攀附、改頭換面的權利呢?
不得不說,厲永奎是他見過最努力、最拼搏,同時也是最具野心的人。他并不讨厭,相反,他認為這是厲永奎的符號,是值得欽佩的。
Richard所言非虛,破産清算果然很清閑。
一個上午,會計事務所就只是象征性地核對下賬目,然後開了兩張支票,用來支付清算組的費用。律所那邊,不過是把公章和文書握在手裏,走個形式而已。
差不多完成本日工作,清算組有人提議下班後去飲茶,大夥兒紛紛響應。
審計師和律師這種職業,難得忙裏偷閑,自然不會放過這等惬意美事。
韓思農關燈,最後一個走出辦公室。有人站在走廊,好像特意在等他。
韓思農走近了些,終于看清,原來是厲永奎。他頓住,厲永奎以一種肅穆的模樣,看着他。
他們好像被迫站成兩尊雕塑,又像隔着一條河,遠遠望着彼此。
厲永奎收回目光,猛地轉身,快步走開。
韓思農沒有追上去,他像以前的無數次一樣,看着他離開的背影,不發一語。
終于開了這篇,這個裏面沒有完人,如果你對感情有潔癖,對主角有超高的道德要求,那我建議你謹慎閱讀此文。如若不喜歡,請棄文,不要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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