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chapter 3

八月那會兒,韓思農因為辦事,去過一趟期交所。當時期交所正在建設,可交易卻沒停歇。

他走進大堂,吊頂竟然也沒裝好,管道橫七豎八地裸在頭頂,在這些管道的下方,一群人在那邊不停打着手勢叫囔,人仰馬翻,桌上的每臺電話都響個不停……每分鐘都有人在叫價,每分鐘都有一項交易被成交。

他恍惚了一瞬,以為《大時代》裏的場景原封不動照搬到眼前。

韓思農填完表格蓋完章,交給報價員後,實在悶得慌,幹脆跑了出來。

這是他第一次有種直觀感受,金錢帶給人癫狂,像打了雞血似的,每個人都面目猙獰。

他只知道,新聞裏說受到亞洲金融風暴波及,港府決定救市。但那幾天,香港各大報紙都在報道「八大鱷困禦貓」,意思是代表對沖基金的八大外資行,對連續失利極為不滿,決定反撲,再次拉低股市指數。

好在港府不是吃素的,鼎力扛壓,将國外炒家們艱難逼退,被迫回撤,守住了恒生指數。

韓思農清楚的記得,那天是28號,收市之後,天文臺發布雷暴終止通告,本要落下的暴風雨,竟神奇地消散。

與此同時的28號,厲永奎實習第一天報道。帶他的大律趁午間休息扭開電視,新聞正在直播上午的股市行情,屏幕最下方的藍條,不停滾動着恒生指數和期貨指數。

厲永奎對股票不在行,可他發現周圍的人全部神情緊張……無論是誰,當時在幹什麽,都會停下來,認真聽完新聞播報。

之後,他才知道,原來這是場殊死搏鬥……如果港府進場幹預後依舊沒有守住恒生指數,那麽香港經濟必會遭受重創……不僅股市崩盤,樓市慘淡,甚至還會直接影響在港居民民生。

金融風暴的餘震不可小觑,即使逼退了外來者,內部經濟泡沫依然回避不了。一夜之間,上市公司退市,企業接連倒閉破産,幾乎屢見不鮮。

厲永奎後來想,如果沒來香港,或許他就不會有如此切身體會,從而得到啓示,進入資本市場。

并且,若是沒有這場金融風暴,沒有這百轉千回的巧合,也許他和韓思農真得從此再無關聯。小小一個港島,搜羅出一個人,着實比想象中困難。

他們又何嘗不是被這場風暴波及。

十一月,韓思農去了趟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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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韓庭來特區開會,韓思農知道消息後,還是決定返內地,見見父親。

嚴格算起來,父子倆的确久未見面,差不多有小半年了。韓庭一直希望兒子考公從政,韓思農向來表現的乖順得體,從小到大成績優異,哪知一旦逆反起來,卻連先兆都沒有。

韓庭受監察那段時間,恰逢韓思農畢業,等到老子洗脫誣罪,重返崗位,重新掌握家庭話語權時,兒子早就一意孤行,南下入港,尾巴都抓不着了。

韓庭為此勃然大怒,在家氣得掀桌砸杯,讓韓思農有種就別再腆着臉滾回來。

可畢竟為人父母,嘴雖硬,心卻軟,再加上他是三十五歲才得這麽個獨子,打心眼裏還是疼惜多于憤怒,只能自己說服自己,與小王八崽子置氣不值得。

過了段時間,他就要妻子傳話,讓韓思農還是回家來。韓思農在電話那頭為難,說自己找到實習,不能說撂挑子就撂挑子。

韓庭一急,奪過電話,劈頭蓋臉一頓罵,什麽氣話都趕着說。韓思農倒是很冷靜,待韓庭罵累了,才說,爸爸,你注意身體,我這邊都好,你和媽媽不要擔心。說完,幹脆挂了電話。

韓庭洩氣至極,驀然發現,韓思農長大了,翅膀硬了,不再像兒時那樣好管教了。

此外,兒子表現得又倔又能忍,是他始料未及的。倔這點兒還有跡可循,随他,可這小子的忍耐力是遺傳自誰的,真是難以理解。

韓思農按照韓庭秘書給的地址找到了韓庭下榻的招待所。

父親作派死板清廉,被人誣告貪污時,令他受到不小震動。好在不多久,便平冤昭雪。

韓思農自個在那兒琢磨,大概是派系鬥争,免不了要波及無辜,或者殺雞儆猴,但真實原因,無從得知證實。

他明白自己不喜歡政治上的勾心鬥角,也自認為沒有為人民鞠躬盡瘁的奉獻精神,沒法繼承韓庭的意志。

反而趁着韓庭不再有餘力管控他,偷跑,終于做了回自己的主人。所以,吳葳蕤的邀請,不過是順水推舟而已。

韓庭從房間下到大堂,遠遠望見韓思農從沙發裏站了起來。走近後,他端詳起兒子,發現兒子黑了些,頭發也長了些。韓庭忍不住皺眉。

韓思農發現父親的不悅,大概來自于自己的「不修邊幅」。

韓庭是部隊軍官轉業,不僅管教人的手段雷霆,對儀容儀表更是有嚴格要求。

在他眼裏,男人要簡單樸素,腰板挺直,留寸頭,這樣才顯得陽剛氣兒足。

韓思農只繼承了韓庭的身高,卻沒繼承他的體格。小時候,韓思農丢在孩子堆裏,也是最白最秀氣那個,乍眼一看像個女娃娃。

韓庭為之擔憂,生怕這獨子長大後娘娘腔得厲害,就格外注意培養韓思農從裏至外的面貌,絕不能跟陰柔沾邊。

哪知,韓思農愈長大,來自母親那邊的優點就愈發明顯。他模樣周正皮膚白皙,五官精致得像從畫報裏描摹出來的……

如若女孩得了這長相,絕對堪稱美麗。韓思農既然這樣長了,韓庭也沒轍,只能對兒子管教得更為苛刻。

好在韓思農并不是那種讓父母頭疼的孩子,可沒想到的是,正是這樣一向乖巧的韓思農,真要忤逆起來,韓庭依舊沒轍。

“爸爸。”韓思農小聲叫他。

久違的會面,讓父子倆不約而同地有些尴尬。韓庭掩飾性地咳嗽兩聲,開腔,“工作很忙嗎?”

“還行吧……”韓思農說,“我訂了一家餐廳,離這邊不遠,我們要不先去吃飯,邊吃邊聊。”

韓庭點點頭,“那你帶路。”

路途的确不遠,腳程十來分鐘。

深圳的秋天比香港要來得涼爽,綠化也比香港繁茂,再加上不如港島那般人口密集,走在路上不會摩肩擦踵,心情自然放松。

點完單,父子倆緊繃的氣氛有所舒緩,韓庭便問:“你實習期有多長?以後有什麽打算?”

韓思農抿了口茶,“還沒想好,如果事務所能讓我轉正,就繼續做吧。”

韓庭放下手中的茶杯,頗為嚴肅地盯着兒子道:“做事要有規劃,還要有前瞻性,怎麽能這樣随随便便?”

韓思農腦袋一炸,心忖,壞了,韓庭這是要長篇大論。

“爸爸——”韓思農舒了口氣,繼續,“是這樣的,最近有朋友向我引薦,希望我能來深圳同他創業,我這次來,除了跟你見面,還打算同他會一會。如果他那邊項目能落地,并且真得具備前景,那我會考慮回內地發展。”

“什麽朋友?”韓庭一臉狐疑,“你這朋友靠譜嗎?”

“靠譜靠譜,是跟我一個關系特別要好的學長的合作夥伴,具體的呢,我現在也沒法跟你說。細節和內容得等我見面了,才……”

“不好意思。”服務員上菜打斷了韓思農。

“先吃飯吧,爸爸。”韓思農趁機中斷話題。

飯吃到一半,韓庭忽然說起來,自己的戰友當年頭腦一熱去海南炒房,結果遇到海南樓市泡沫,最後把老本全折進去了,妻離子散。

韓思農不搭腔,安靜聽着,慢條斯理咀嚼嘴裏的飯菜。可韓庭非要問他有何感想。

韓思農咽了咽喉嚨,才說:“爸爸,人都有追逐金錢的欲望,無可厚非,可硬要在超出自己的認知範圍外追逐,結果會很凄慘,最次也是折本損利,狠一點兒,命都留不住。尤其是金融這塊,在市場裏能撈到錢的,絕不是平頭老百姓。”

但是,比這更兇狠、更血腥的場景我也見識到了。韓思農在心裏說。

韓庭贊同,“你有這個意識不錯,學了金融,就要更懂得錢并不是那麽好賺的。另外,人啊,不要太貪心,要保持清醒,什麽錢該你賺,什麽錢不該賺。”

韓思農咂摸出韓庭話裏有話,但沒怎麽細想,權當韓庭老生常談,只說:“我知道了,你放心,我現在幹的工作很單純,幫人審計。”

“我不是指你現在的。”

韓思農擡眼看他,明白了韓庭的意思。

“你不贊成我和別人創業?”

“創業風險太大。”韓庭武斷地說。

“可你都不知道我要做什麽項目。”

“什麽項目?”韓庭反問他。

韓思農忽然不作聲了,心裏有點惱羞成怒。

“你不經過我同意去香港也就算了,結果還沒穩定,又要折騰回來,搞一些摸不着邊際的事,你覺得像你這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能做成什麽?”

被這樣否定,韓思農內心早已沸反盈天,表面卻只能讪笑,裝孝子。

彼時,開年朱總理發言後,國家立刻執行政策,不再分配福利房,深圳房地産逐漸走上規範化道路……

但礙于香港金融風暴剛剛過去,過江來炒房的人數驟減,本地人意識還未覺醒,工資低,購買力先天不足,房價甚至下跌了不少。

韓思農那個學長介紹的朋友想在南方成立一處房産中介,将自己手中的北方資源介紹過去買房,再從中抽傭。

韓思農做過一番調查,這個人做稀有金屬礦,的确有實力以及不可小觑的人脈,大家以前總說煤老板,現在可是稀有金屬老板的天下了。

這些人手裏有不少錢 ,想做些資産調配,買房自然成為首選。而且,現在買深圳的房的确合适,價格低迷只是一時,以後看漲可能性尤其高。

好不容易見面,韓思農不願惹韓庭不高興,順着他的話道:“知道啦爸爸,我還是先專心熬過實習期吧。”

韓庭終于在兒子面前拾回了說話份量,也就不計前嫌,直接站起來,走到韓思農身邊,使勁拍着他,露出滿意的笑容。

“你要知道,我可是你老子,吃的鹽比你多,經歷得比你多,比你有發言權。你啊,還是太嫩。”

有些時候,「适當的謊言」比「誠懇的據理力争」,要來得更為人所接受。

韓思農深谙此中道理,遂随了韓庭的臺階繼續下。

“爸爸,你說得對,謝謝。”

韓總只想搞事業。

?這章關于98金融風暴內容有部分參考北京日報2018年9月11發布的文章《保衛恒指——98香港金融風暴中驚心動魄的10天》,只是背景做了參考,文章具體情節內容無任何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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