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chapter 5

他覺得韓思農叫他,就像在叫一條狗。

厲永奎想,自己要是在這刻能走開就好了。他希望能走開,可他的身體不受控制,說不清是眷戀還是期待,或許兩者兼有。

“要不要上來?”韓思農問。

上去?

于他而言,上去何嘗不是一種下墜。重新墜到暗無天日,只能再次處于被動位置。可他來香港,不正是為了他嗎?他在這時又裝個什麽裝。

厲永奎握緊拳頭,緩慢松開,作出決定,爬了上去,與韓思農并肩坐在一塊兒。黑暗裏的公園,格外安靜。風刮過樹葉,傳來一陣沙沙聲。

“我不會在這裏待很久。”韓思農開口。

厲永奎愣了愣,問:“那你要去哪兒?”

“暫時還不清楚,但肯定不會是留在這裏。”韓思農已經喝完手中的飲料,将空罐頭使勁一捏。

鋁制金屬因為變形,發出脆響。

“吳葳蕤知道嗎?”厲永奎問。

“跟她有什麽關系?”

厲永奎冷哼一聲,心裏卻發酸。

他不是早該知道韓思農就是這種人嗎?

沒有人對不起他,只有他傷別人心的份。薄情寡義到令人發指。

韓思農忽然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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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在這裏要被香港人壓一頭,香港人又聽外國人的,沒有出路。”

“你指什麽出路?”

韓思農不答反問:“你如果在這裏考律師執業資格證,通過率會高嗎?”

“具體的我不清楚,但在這裏考了,國際上是承認的,大陸那邊可能不行,需要法考……我想兩邊都考。”

“內地的話,拿A證是不是要全國分數線達到360分,才能報司法考試啊,還挺難。”

“考CFA不一樣有難度?”

韓思農幹巴巴笑了兩聲,“也是,我們都得加油才行。”

後來,厲永奎才明白,當年韓思農在意的是一種身份認同,他其實比誰都驕傲,所以比誰都裝得不痛不癢。

“在香港當審計師難道不比內地好嗎?”厲永奎問,“工資應該高一大截吧。”

“實習生不算數……”韓思農做了個哭的表情,“照樣很窮。”

“律所實習生一回事,就是幫資本家打工的。”

“你說我們倆這樣,算不算資本家的走狗。”

厲永奎沒憋住,很含蓄地笑起來。可他很快将笑容斂住。

他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輕松的聊天,好像回到了大學時代,還是最親密的朋友、沒有雜念的哥們。

厲永奎有些懷念這種氣氛。

如果,如果他和韓思農沒有越過那條線,他們的結局會不會不一樣?會不會在若幹年後,成為對方婚禮上的伴郎,看他有妻有兒,送上誠心的祝福。

可哪裏有如果。

“你适應這裏的生活嗎?”韓思農把頭側過去一點兒,他的睫毛很長,陰影落在鼻梁兩側。

厲永奎對上這副面孔,心裏咯噔一下,異樣的暖流從全身淌過。

“湊合吧,以後熬出頭就好了。”

韓思農寬慰似地一笑,“你一向适應力很強,什麽都難不倒你。”

他這是在為自己的不負責任找借口開脫嗎?

厲永奎不免想,因為我有能力接受最壞的局面,所以可以被肆無忌憚傷害?

“行了,你這套對我不管用了,韓思農。”厲永奎演不動了,他只想要他的坦白,“你如果從來就不是認真的,那就早點說清楚,不要讓人對你産生希望,希望之後落空,那才是最痛苦的。”

“什麽意思?”韓思農平靜地問。

“什麽意思?!你竟然有臉問我什麽意思?”厲永奎忽地拔高音調,很是激動,“好,我接受了你當初的說法,男的跟男的沒有未來,那你現在呢,有女人在你身邊,你為什麽還是這副鬼德行?只會釣着人……這樣很過瘾嗎?很好玩嗎?”

“你心疼吳葳蕤?”

厲永奎着實沒想到韓思農的思路會這麽奇葩,怔了兩秒,愈發憤怒,“我不是心疼她!我是覺得我們都很傻,面對你,都成了一樣的傻瓜!”

“我以為你是最理解我的人,小深。”

厲永奎無語。

韓思農把他淩駕到一處高臺,他站得岌岌可危,随時都有跌落可能。

他無從得知韓思農會不會對第二個人,用同樣的表情,同樣的語氣,說出同樣的話。

厲永奎深吸一口氣,清晰地說:“韓思農,我來香港,有一部分原因是你,但我想要的是超過你。贏了你,比你成功,也許比跟你在一起讓我更滿足。”

黑暗中響起來掌聲,與此同時,還有一聲嘆息。掌聲和嘆息都來自韓思農。

在厲永奎看來,這是在嘲諷他。

厲永奎再也無法忍受與韓思農待在同一空間。

他再次輸了,只能灰溜溜逃走。只要他在乎韓思農一天,韓思農就是在握着他的短。

他還想明白了一點,有些人生來就是傷人心的,他不該對他有所期待。他應該學會忘記韓思農。

厲永奎爬了下來,頭也不回走掉。

月色冷冷照在他背上,他覺得心裏也是一片凄涼。

月底,韓思農和吳葳蕤在外面吃飯。

吳葳蕤調去了證券部,工作變得繁忙,與韓思農見面頻率直線下降。韓思農跟的項目基本Close,難得清閑了起來。

最近降溫,吳葳蕤就吵着要吃打邊爐,韓思農對潮汕火鍋不感冒……但耐不過大小姐磨,找了家客人興旺的店,就往裏鑽。

往座位走的時候,吳葳蕤被人叫住。

吳葳蕤熱情地同對方打招呼,還把韓思農一把扯過來,介紹,這是我男朋友。

對方的目光就落在韓思農身上,有點兒驚訝,便稱贊,Jennie小姐真是走運,男朋友原來這麽帥。

吳葳蕤驕傲地笑笑。

坐定,吳葳蕤迫不及待問韓思農,“你剛剛怎麽不好奇,那個男的是誰?”

韓思農想也沒想,“你願意跟我說自然會說。”

吳葳蕤嗔怒了一聲,“你啊,也太淡定了吧。要是人家來追我,你也不吃醋?”

韓思農抿唇笑笑。

吳葳蕤覺得沒意思,從選擇跟韓思農在一起那刻,她就明白……如果圖了韓思農的好,就得要一并接受他的壞。

韓思農是她學生時代的一塊勳章,一個曾經輾轉在各種有名氣美人身邊的男人,最後因她而駐足,鳴金收兵,甚至背井離鄉。

這一趟下來,簡直是可供被稱頌的學院傳奇,他們是這則傳奇裏的男女主角。

但這也只不過是吳葳蕤的一廂情願罷了。

韓思農從來不認為自己屬于任何人。

“那是我客戶啦……”吳葳蕤主動坦白,“他之前一直不相信我有男友,這不正好,把你拉出來給他見識見識。”吳葳蕤又補充,“啊,我不知道他今天會在這裏,絕對的意外。”

韓思農根本就不在乎這種事,無所謂的笑笑。

飯吃到半途,那位男士往他們這邊走,在桌邊站定對吳葳蕤說:“你介紹我的那位朋友很不錯,我的事情差不多搞明白了,謝謝你,案子已經向法院提告了。”

男士走後,吳葳蕤向韓思農解釋,這位客戶最近出了些經濟糾紛,自己就将厲永奎介紹給了他。

韓思農面無表情「哦」了一聲。

吳葳蕤忽然問:“你不怎麽喜歡小厲嗎?”

“你怎麽會這樣想?”韓思農停下筷子看她。

吳葳蕤聳聳肩,“你的表情啊,你一看見他,或者我一提起他,就顯得非常冷淡。”

“沒有那回事,我們挺要好的。”韓思農擅自定義了他和厲永奎的親密程度。

吳葳蕤撅嘴,“只能算以前挺要好吧,現在真看不出來。”

“好了好了……”韓思農話鋒一轉,“你這客戶眼睛紅血絲滿布,明明年紀應該不超過四十歲,鼻翼到嘴角的八字紋卻很重,氣血虛弱,以致于看起來很滄桑,整個精神氣像七老八十。”

吳葳蕤眨眨眼睛,“哇,你還會看相啊,哈哈,他炒美股嘛!天天倒時差,熬夜一多氣色就這樣了!”

韓思農若有所思,忽然說:“小蕤,你不要碰股票。”

吳葳蕤很少見他這麽嚴肅,心裏不由打了個顫。

“你想什麽呢,我們工作人員有規定,不能擅自開賬戶的。”

韓思農說:“想開總有辦法。”

吳葳蕤皺起眉頭,“知道啦。”

韓思農當慣了混蛋,可在某些事情上,他又顯得特別理智,簡而言之,是一個理智的混蛋。

“沒有人能在股市裏贏的。一旦贏了錢,就想贏更多錢,可越想贏就只會輸。就像你在賭桌上坐下,自以為是贏了兩把,被勝利沖昏頭腦,以為自己就是那個天選之人,All in下去,傾家蕩産。玩股票的人,就是賭徒心理,可現實卻是,你絕不會是被幸運之神寵幸的那個。”

吳葳蕤立時沒了吃飯興致,“好啦,你煩不煩,別的時候沒見你這麽關心我。”

韓思農不再說話,吳葳蕤拎着包,起身就要走。她以為韓思農會攔她,可韓思農連樣子也懶得做,只是木然地看她。

吳葳蕤精疲力盡極了,她也懶得再裝下去。她自以為得到韓思農就是贏了,可哪知這只是階段性勝利,要攻克一個完整的韓思農簡直比愚公移山還難。

跟韓思農在一起,快樂的時候太少,憂慮太多,還總是要風聲鶴唳,唯恐有人觊觎。

她的心髒再過硬也耗不下去了。

“我們分手吧,韓思農。”吳葳蕤眼裏含着淚,努力不讓它流下來。

韓思農一動不動,無動于衷的模樣。

“我說——”吳葳蕤大聲嚷嚷起來,“我們分手!”

因為聲音太大,引來了旁人側目。

吳葳蕤在衆目睽睽下,越發覺得自己委屈,将積蓄已久的怨憤一并釋放,她開始控訴韓思農的種種「不是」。

喜歡的時候,她将他的冷淡當成酷,将他的疏離當成神秘,可一旦下頭,就發現自己只是發熱,被自己的付出感動,活在一個人的愛情裏。

“好,我沒問題。”韓思農緩緩起身,招手叫來服務員買單。

吳葳蕤眼睜睜看他走出去,把一片狼藉留在身後。她以前将韓思農當沾沾自喜的門臉,好了,現在這門臉離職,把她暴露在殘垣斷壁裏。

吳葳蕤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她一向驕傲如孔雀,可她為了一個韓思農,把心在刀鋒下割來割去。

“你沒事吧?”有人站在她身後,輕聲問她。

吳葳蕤回頭,看見一張熟悉的臉,剛剛還同她打過招呼道別。她心裏抽動一下,無論現在過來的是誰,她都恨不得依靠上去,最好來得是一個男人。吳葳蕤不知道,這天下不識貨的男人,其實也只有一個韓思農。

吳葳蕤被男人扶着站起來。換做以前,她是不會讓這樣的男人碰她。他帶她走出去。

服務員過來收盤子,發現剛剛那桌大鬧分手的男女,竟然好幾個菜都沒怎麽動。

原封不動地呈上,再原封不動地退下。

韓思農沒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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