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chapter 17

在W大讀書時,他們有一節選修課是大學生心理健康。

教授随堂發了本影印的《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作為拓展資料。

韓思農閑來無事翻閱,讀到關于性指向障礙的同性戀診斷部分時,陡然凝滞。

他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胃,逼迫他犯惡心。

同性戀是什麽?

在那個認知狹隘的年頭,是洪水猛獸,是不道德,是肮髒,是變态。

犯罪者都有人願意憐憫,可沒人願意憐憫同性戀。

人們只會告訴那些同性戀,你們病了,應該去治病。

你看,連他們大學的教學輔材上都這麽聲明,這是病态。他們的精神出了問題,需要接受治療。

韓思農沒有回答問題,他們到底是不是「同性戀」,這是一定要去求證的嗎?非必要。他做了判斷。

凡事都要一個是或否,那是厲永奎的風格。

韓思農沒那麽固執,他寧可混沌,無人理解。而且,他不想要「異常」。

國慶來臨前,韓思農忙完手頭最要緊的事,挑了幾天去了趟香港。除去回訪老東家畢馬威以外,還順道去了醫院。

吳葳蕤狀态穩定,如果一直不醒來也算是一種穩定的話。

九月末,竟然挂了八號風球。外面大雨滂沱,昏天暗地,彷佛世界末日來臨。

韓思農躺在酒店床上,不想動,渾身癱瘓似地犯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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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迷糊糊中,手機在他手邊震動起來。他閉着眼睛去摸手機,接通後,懶洋洋地「喂」了一聲。

“在幹嘛?”

“什麽都沒做。”

“我想回國。”

韓思農睜開眼睛,“這麽突然,為什麽?”

“我媽病了,韓思農,腦癌,癌細胞擴散得很快,晚期,治不好了。”

韓思農握着手機,聽見對面傳來低低的嗚咽。

一周後,韓思農在機場接到厲永奎。

厲永奎回來得匆忙,只帶了一只随身登機箱。因為坐飛機時間太長,他不僅臉色頹靡,風衣外套還皺巴巴的,很不像樣子。

韓思農沒作任何評價,只是沉默地帶他下到地下停車場。

拉開車門的時候,韓思農聽見厲永奎說了一句,“車不錯。”

“公司的。”韓思農淡淡道。

沒有堵車,他們一路暢通地駛進城。

“車票訂了嗎?”韓思農握着方向盤,直視前方。

“還沒,我準備明天直接去火車站買。”

厲永奎只是在這裏中轉,短暫停留,他母親已經轉到了省城醫院。

“肚子餓嗎?”韓思農打了一把方向盤,車子正在右轉。

厲永奎表情恹恹,“還好,比較想吐。”

韓思農笑,“我都忘了,你暈船。沒想到,飛機也暈。”

在一個短暫的停頓後,他繼續說:“真有勇氣啊,美國那麽遠那麽折騰,還是去了。”

厲永奎沒作聲,盯着車窗外的街景出神。

回得是韓思農的家。小區很新,有很優質的綠化空間,是耀敏旗下子公司開發的樓盤。

韓思農從鞋櫃裏掏出一雙粉色的新拖鞋,對厲永奎努努嘴,“喏,穿這個。”

厲永奎很微妙地看了他一眼,還是低頭換了鞋。

“一個人住?”厲永奎屋裏屋外,像檢查似地晃了一圈問。

韓思農靠在沙發裏,整個人差不多躺了進去,“廢話。”

“真的,沒騙我?”厲永奎不依不饒。

“你怎麽這麽多問題,不累嗎?”韓思農有些不耐煩。

厲永奎臉色變得黯然,垂下眼,小聲嘟囔着,“我不累,看見你,我就不累了。”

韓思農閉了閉眼,慢慢挺起背,朝厲永奎勾了勾食指,“過來,小深。”

厲永奎有些忐忑地走過去,在韓思農面前小心翼翼地蹲下,然後仰頭。

他們互相凝視。

“你真了不起。”韓思農含笑拍了拍他的額頭。

厲永奎感到一陣震顫。他不由自主地,想要與對方相觸,相融。他不管不顧地貼近,伏在韓思農的膝間,開始無聲啜泣。

韓思農在他的上方低低嘆息了一聲。

厲永奎第二天就自行走了,韓思農根本顧不上他,工作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午間,他接到Richard發來的短信:耀敏要提前分紅,你知道嗎?

他盯着手機屏幕,恍神了一會兒,才回複:是嗎,下周股東大會應該會讨論吧。

那邊就沒了下文。

公司上市前突擊分紅的話,大部分錢會流入武周夫妻倆口袋。現金分紅後,耀敏的公司賬面依舊可以做得非常靓麗。

但只要懂行的人就能明白,這樣的IPO很值得懷疑。這代表,你并不缺現金流,而且淨利潤沒有大規模地投入至生産,上市就有了圈錢嫌疑。

況且,Richard前不久還當面問過他,是否融資借貸有困難。

他是怎麽回答的?

韓思農如有芒刺在背,怎麽都聚焦不了注意力。他忍不住回想嚴英的那些話。

他在這公司沒有嫡系,下屬都是武之俣一手培養起來再派遣給他的。

如果武周夫妻一開始的打算,就是利用他,助力上市,然後再一腳踢他出局。他該怎麽反應,或者如何最大利益地自救?

在上市申報期間,管理層和股東三年都不允許變更……一旦産生變動,即刻就會失去申請資格,從而無端增加上市成本。那麽,只要耀敏一天不上市,夫妻倆就一天不敢撤換他。

目前,他還算安全。

韓思農捏了捏眉心,向後一仰,陷進大班椅裏。

小戴邊敲門邊通知他,武之俣來公司了,召他去董事長辦公室。

韓思農應了聲好。

還未走到董事長辦公室,走廊上伫立着一男一女,攔住了韓思農去路。

是畢馬威的審計師。

男的先發話問他,“韓總,你們這邊怎麽還沒有把2001年完整會計年度報表整理出來?我們很需要。”

他特地加強「很」字的讀音,以示迫切。

韓思農一拍腦袋,稍作抱歉道:“瞧我這記性,一忙就忘事,你直接跟我秘書小戴去要就行了。”

男人點點頭,讓出道。

韓思農略有歉意地笑了笑,而後走進武之俣的辦公室。

武之俣正站在桌邊講電話,他看見韓思農進來,指了指手機,用口型道,馬上就好。

韓思農會意,安靜坐下來。

武之俣挂斷電話,嘆了口氣。

韓思農觀察他的表情,問:“怎麽,垂頭喪氣的?什麽難事啊,給我說說呗。”

武之俣眼神游移,“說了怕你不愛聽。”

韓思農笑,“你不說我怎麽知道。”

武之俣沉吟片刻,仍是支支吾吾,“就是小敏……她想跟你介紹對象。對了,你現在單身吧,我确定一下。”

韓思農哭笑不得,“就為這事啊。”

武之俣抓了把頭發,唉聲嘆氣,“欸,你真是不知道我老婆有多煩,非逼着我問你,我問她,你怎麽不自己去問呢。她說她問的話不太好,顯得很雞婆。

而且她強詞奪理,說我倆大男人關系更好,方便開口。我覺得這個理不對啊,我這樣巴巴問你,難道就不雞婆了?”

“我單身沒錯,但現在真沒心情談戀愛……”韓思農本來緊繃的背稍稍松弛了些,“你替我謝謝嫂子,說好意我心領了,等到我不那麽忙,再談戀愛吧。”

“現在真的不談戀愛?”武之俣狐疑瞟他。

“不談。”韓思農果決道。

“也是……反正你大學也談夠多了,早就過夠瘾了,男人嘛,還是以工作為重。”

韓思農端坐着笑笑,并不反駁。

武之俣調開目光,盯着牆上新置辦的風景畫,問他:“怎麽樣?”

“不錯,比什麽「鵬程萬裏」要強。”

“你小子——”武之俣佯怒,少頃,終于轉了話鋒,“對了,有個新人想要你帶帶,可以吧。”

終于。

真正的主題來了。

韓思農在心裏想,這算先禮後兵嗎?

“沒問題……”韓思農擱在膝蓋上的手指卷了卷,“你把時間安排好,讓小戴交接一下。”

武之俣盯着他,露出一個不明顯的笑。這笑給人的感覺并不太好。

“沒什麽其他的事了吧。”韓思農已經起身。

武之俣擺擺手,眼睛卻在看畫,“沒事沒事,你去忙你的吧。”

幾天後的一個夜晚,韓思農洗完澡準備上床睡覺前,接到了厲永奎的電話。

厲永奎不說話,韓思農就陪着他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那邊忽然「哇」地一聲,恸哭不止。成年男子很少會有這種哭法,或許只是韓思農見得少罷了。

厲永奎啞着嗓子,聲音斷斷續續,“怎麽辦啊……我沒有媽媽了,韓思農……我成孤兒了……就剩我一個了。”

“一個人也沒關系。”韓思農的聲音冷靜異常,“小深,人活到最後,都會是一個人,孑然一身。”

厲永奎停止抽噎,似乎不知道對着這樣一個不近情理的韓思農,該怎樣繼續悲傷。

他的悲傷遽然變得微不足道。

厲永奎想,自己應該狠狠挂斷電話,可他就是舍不得。他的眼睛好酸,心髒也酸着。

可他還是得靠從韓思農那裏汲取來的一點念想活下去。

就在他心亂如麻之際,對面突然說:“地址發給我,我來找你。”

韓思農的聲音因為開了功放,聽起來有些失真。

說這句話時,韓思農已經站在衣櫃前開始找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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