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chapter 18

韓思農不知道自己這樣算不算奔喪。可他與逝者生前連照面都沒打過,那這「奔喪」的說法就一下子顯得不牢靠了。

厲永奎已經不在省城。他母親遺體火化後,按照習俗,是回家鄉安葬。

韓思農先坐飛機到省會,再坐火車到的縣城。到達的時候,已經是隔天傍晚,太陽都快下山了。

在未與厲永奎深交前,韓思農幾乎沒聽說過這個地方,西北省的一座小縣城,周邊全是貧困山區,地級市與之相比,都能稱為繁華了。

厲永奎開着一輛三輪摩托車來火車站接他。

韓思農有些傻眼。他沒想到,這小地方,不光火車站破敗,竟然連輛出租車都沒有。

厲永奎朝他努努嘴,“傻站着幹嘛?”

韓思農嘆了口氣,決定入鄉随俗。

厲永奎扶着摩托車把手,看他無端嘆氣,有些莫名其妙,稍緩才反應過來,這公子哥是在嫌棄呢。

“上不上來?”厲永奎臉色不太好,催促,“你不上來那你就只有靠腳走路了,我們這兒小巴公交都是班制的,一過晚八點,什麽都沒了!”

“別急嘛……”韓思農笑笑,一腳跨進三輪車後座,“我正在适應消化呢。行了,坐上了,走你!”

這後座是開放式的,小縣城還有不少土路,坑坑窪窪,韓思農被颠得時不時向前沖。

稍猛一點兒的話,整個人就會直往厲永奎後背撞。雖然撞得力度不算什麽,但總歸有點妨礙厲永奎駕駛。

“抓緊點兒!可別真摔下去了!”厲永奎在前方說。

“抓哪兒啊?”韓思農犯愁。

厲永奎難得有機會損他,“你怎麽像智商下降了,這還用我教你?哪裏好抓就抓哪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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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思農從後方伸出手,幾乎是摟的方式,掌住了厲永奎的腰。

“還有多久啊?”韓思農語氣挺溫柔地問。

天還沒有完全黑,所以韓思農能夠借着光線看見,厲永奎半透光的耳朵,微微紅了。

“馬上、馬上就能到家了。”厲永奎有些結巴道。

沒有大動幹戈的儀式,靈堂設置得也很簡易。厲永奎告訴他,他們母子倆在這裏并無太多親友,來拜祭的多是他母親生前同事,人情交往十分淡泊。

韓思農閉眼敬了三炷香。

睜開眼,他盯着厲永奎母親的遺照看了好一會兒。

大概是看得太投入,厲永奎在旁忍不住問:“怎麽了?”

韓思農不說話,搖搖頭。

厲永奎就沒放在心上,轉身去忙別的了。

“你跟你媽媽長得很像。”韓思農不知何時,走到厲永奎身後,淡淡地說,“你從來不和我講這些。”

厲永奎停下手上動作,轉身看韓思農。

韓思農就也看他。他們靜靜對望了一會兒。

厲永奎忽爾覺得胸腔腫脹,犯起細密的疼。他壓抑住疼痛,開口,“我的事,不重要。”

韓思農走近,将他抱進懷裏,嘴唇貼着他頭發,有些強勢道:“不要嘴硬。”

厲永奎僵滞幾秒後,手臂收緊,回抱住了韓思農。

趁着韓思農在屋子裏閑晃的時候,厲永奎給韓思農簡單下了碗面,兩個荷包蛋卧在最上層。

韓思農皺着眉頭犯難,老實說,他現在沒什麽食欲。一是因為累,二是不知道為什麽,他聞着蛋的味道,有些反胃。

“吃不下?”厲永奎覺察出韓思農面色不佳。

韓思農點點頭,「嗯」了一聲。

“那要不要去洗個澡,解解乏?”厲永奎提議。

韓思農正有此意,厲永奎便帶着他進衛生間,教他如何使用淋浴。

韓思農洗完澡出來,穿得是厲永奎的舊睡衣,領口那塊兒有些寬,半邊鎖骨和肩膀就露了出來。厲永奎對上他這副模樣,貌似有些尴尬,慌張撤開視線。

韓思農不以為然,打了個哈欠。旅途奔波,他是真累了。

“困了?”厲永奎不确定問。

韓思農揉了揉眼睛,“有點。”

“那就趕緊休息吧。”厲永奎邊說邊推着他往卧室走。

整間屋子的格局是一室一廳,卧房裏面用一層薄薄木板隔開,放了兩張床。顯而易見,母子倆曾經應是各占一側。

母親的床,厲永奎想維持原樣,舍不得睡。他就只有将自己的床讓給韓思農。

韓思農沒有客氣的意思,往床上一躺,被子一卷,跟在自家似的。

厲永奎有些呆怔地盯着他像蠶繭一樣的身影。

厲永奎盯着看了好半天才上前,似乎想去碰一碰對方。當他快要接觸到時,韓思農忽然翻了個身。

兩雙眼睛避無可避,撞在了一起。

韓思農并沒有睡着,眼睛比往常更黑了些,直視厲永奎。

“小深。”韓思農壓低聲音,溫柔叫他,厲永奎的心顫了顫。

“要不要上床睡覺?”在香港那會兒,韓思農也這麽問過。

厲永奎緩緩走到床邊,卸下一天的僞裝,對着韓思農,眼淚決堤。

韓思農掀開被子的一角。

這麽個舉動,換作以往,的确會令人浮想聯翩……但在眼下這種情景,倒是沒了暧昧成分。

摁滅大燈,厲永奎背着韓思農躺下,在黑暗中說:“我給她買了房子,就在省城,她不去住。”

窗外的月光透進來,韓思農可以隐約看見厲永奎的後腦勺輪廓,還有肌肉微繃的後頸,掩藏在略長的發梢下。

“她一直都不肯告訴我,等到快不行了,實在瞞不住了,才來跟我說。我以為她是故意編了個理由,想要我回國,回到她身邊……哪知道……”

“這不是你的錯。”韓思農很少安慰人,能說出這種句子算是他的極限了。

他又添了一句,“意外和明天,誰都不知道哪一個會先到。”

厲永奎的胸腔又開始泛酸,還有疼。他轉過身去,想好好看一看韓思農的臉。

黑暗裏只有一個囫囵輪廓,連五官都是模糊的。沒關系,不需要看清楚,只需要知道此時此刻,他在身邊就好。

“你不是說我長得很像我媽媽嗎……”厲永奎說了一半,停頓下來。

“嗯,是的。”韓思農替他接話,“很像,我從小到大,也經常被人說,跟媽媽長得像,仿佛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厲永奎下意識想,原來我倆還是有那麽些不足挂齒的相似點。

韓思農突然輕笑了聲,“我沒跟別人說過這種話,你是第一個知道的。”

厲永奎心髒重重跳起來,如鼓擂。紊亂了一陣子後,他才能稍稍平複,開口說話。

“她這輩子一直在等一個人,就一個人,到死前,都在念叨着,一個根本都等不來的人。你說,她是固執得可怕,還是太傻?”

韓思農沒有搭腔,在黑暗中異常安靜。

厲永奎自嘲地笑了笑,“我覺得固執這一點,我跟她應該也很像。這是遺傳吧,一輩子只能認一個人,從此就再也看不見其他人了。”

第二天睜眼的時候,韓思農發現,自己不知怎的,竟被厲永奎抱進了懷裏。兩人就這麽個姿勢,睡了大半晚上。他一動,厲永奎也醒了。

厲永奎的手沒有撤走的意思,相反緊了緊,貼在他脖間問:“怎麽瘦了這麽多,有好好吃飯嗎?”

“太忙了。”韓思農十分幹脆。

“再忙也不能把身體累壞啊。錢重要,還是命重要?”

韓思農悶笑。

厲永奎奇怪,問他笑什麽笑。

韓思農說:“你也會說這種話啊。”

“什麽話?”厲永奎一頭霧水。

“我以為你比較愛錢呢。”韓思農直截了當。

厲永奎讪讪,收回因為抱韓思農太久而有些麻的手臂,邊揉手腕邊說:“有人會不愛錢嗎?不愛錢的人是傻子吧。”

韓思農已經起身,抻了抻腰,背對厲永奎,笑意非常明顯地說:“啊,有人剛剛問了我什麽,「錢重要還是命重要」?嗳,到底哪個更重要呢?”

厲永奎懶得回應對方的玩笑,抱着被子翻了個身,閉眼假寐。

韓思農自說自話,“愛錢吧,還是愛錢來得靠譜。”

話落,厲永奎聽見韓思農好似嘆了口氣。

韓思農着實沒有騙厲永奎,他是真得忙。一上午,電話不斷,還要不停回複短信。

見他連喝口水的功夫都沒有,厲永奎不免心疼。他特地去買了牛肉啊魚啊,準備露一手,給韓思農做幾個特色西北菜吃。這小地方別的沒有,菜品倒是挺豐富的,而且比城裏的新鮮許多。

快到中午,韓思農聞着香味進到廚房,無聲無息貼到厲永奎身後,下巴擱在他肩上冷不丁問:“做的什麽好吃的?”

厲永奎沒有心理準備,手肘條件反射向後一頂,正撞着韓思農腹部。

于是韓思農故作誇張地叫了一聲。

“叫什麽叫……”厲永奎忍不住翻白眼,“還不趕緊把菜端出去,趁熱吃。”

韓思農應了聲好,笑嘻嘻幫忙。

吃到半途,韓思農摸着肚子打嗝,不由感慨,小深你真是深藏不露,誰要是當你老婆,那以後可不就有口福了。

厲永奎停下筷子。

也不知是說者無意,還是聽者有心。厲永奎怎麽都覺得不适,甚至覺得刺耳。

他不喜歡這種調侃,尤其是從韓思農嘴裏說出。他較勁,過不了自己那關,即使韓思農根本沒把他倆的關系當回事,常常以輕浮、無所謂的态度嬉笑帶過。

厲永奎盯着韓思農,一字一句,“我說過,我不會結婚的——”

韓思農抿了抿唇,沒有別的什麽表情。

他們在這一瞬又拉開了距離。

“韓思農,我希望你也不要結婚。”厲永奎雖然語氣強硬,可怎麽都掩飾不了眼中的失落。

韓思農還是不說話。

在沉默的煎熬中,厲永奎開始自我催眠——他韓思農能說什麽呢,他不給确定的答案,才是誠實啊。

韓思農毫無破綻,渾身破綻的是他厲永奎,他哪裏有招架之力?

最為可怕的是,他現在還把母親拉了進來。母親的遺照立在供桌之上,這間屋子裏發生的一切,都能盡收她眼底。

他讓母親「看見」,自己是如何不堪一擊,為了一個無心的男人,變得不争氣,變得無理取鬧,變得不像個正常的男人。

韓思農忽然站起來,走到厲永奎身側,攬過他肩膀,貼在他耳邊,用低沉卻能讓人酥麻的聲音說:

“回美國吧,好好讀書完成學業,為了我,還有我們的未來,可以嗎?”

厲永奎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卻在一霎那止住,全部堵回胸口——韓思農展開了右手掌心。

那道疤,随着時間推移,稍稍淡了些。可在厲永奎看來,依舊觸目驚心。

刻在皮膚甚至骨頭裏的傷總會随着時間推移而痊愈,但刻在心裏的傷要叫人痛苦一輩子。

于厲永奎而言,韓思農為他受的傷,已經刻成了他的心傷。他沒資格拒絕,也無法拒絕。

厲永奎閉了閉眼,緩緩開口,“好,我聽你的。”

意外和明天,不知道哪一個會先到。不是我的原創,就大概是句俗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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