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chapter 19
轉瞬又是兩個月,耀敏上市正準備得如火如荼。一天,Richard約韓思農見面,特地在短信裏囑咐,單人赴約。
韓思農在心裏打鼓,有不詳預感。
見面地點選得是家私房菜,有獨立包廂。兩人入座後,還沒來得及寒暄幾句,韓思農直截了當,“耀敏財務上有什麽我不知道的問題嗎?”
Richard正在斟茶的手一頓,虛笑了下,反問:“你真不知道?”
韓思農眼神坦蕩,“不知道。”
“邊吃邊說。”Richard按下服務鈴,召來服務員點單。
韓思農默不作聲,低頭呷了口綠茶。
“耀敏拟提的董事會成員名單,你有什麽想法?”Richard盯着他問。
韓思農面色如常,說出來的話卻一針見血,“怎麽,法人治理結構很差嗎?”
Richard表情微妙,哈哈笑了幾聲,“你們倒還挺有自知之明。”
說的是「你們」,不特指誰,高明。
韓思農動了動眉毛,“會影響上會嗎?”
“不好說,但如果你們已經提前和上會委員通氣過,就沒什麽關系吧。”
Richard這個說法很委婉,但韓思農已經聽出言下之意。
韓思農私下作過游說,搬出老子韓庭的名諱,聯合第二和第三大股東,提議了厲永奎、嚴英做獨立董事。
厲永奎一直在參與耀敏的外包法務工作,所以,有資格。嚴英呢,保薦代表人這個頭銜,就是進入董事會的最牛入場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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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得算盤其實并不複雜,如果不想半途出局……那麽,耀敏上市後的董事會席位,必須安插自己人。
厲永奎是最佳人選:首先,他聽話,對自己絕無二心;
并且,具備優越條件,足以勝任獨立董事工作。嚴英與他投緣,相見恨晚,再加上理念一致,自然能夠合作。
東風已借,就差大将就位。
韓思農沒接話,低頭聞了聞茶香,一副胸有成竹模樣。
“你們這樣,就不怕兩方割據,兩敗俱傷嗎?”Richard笑,看好戲似的。
韓思農擡頭,面容沉靜,“這就是你神神秘秘通知我,今天要來聊的事嗎?”
“要是能這麽輕松就好了……”Richard語調上揚,賤嗖嗖的。
韓思農不想再同他繞彎子,“你要是拿我當朋友,就直說吧。”
“耀敏車燈廠前身是衛校校辦廠吧。”
韓思農有些莫名,怎麽會提到這一茬,但還是點了點頭。
Richard示意韓思農湊近些,刻意壓低聲音說:“這段時間以來,不是一直在跟你們案子嘛……我無意中看到了些材料,你知道車燈廠在1953年時就已經登記在案,是劃為市局管理的國有二級企業嗎?”
韓思農一怔,他的确不清楚有這麽回事。但他很快就厘清脈絡了。
“你的意思是……這涉及國有資産流失?”
Richard并不正面回答他,繼續說:“96年以後國有企業不是正興改制風嘛,當時車燈廠的效益不好,虧損漏洞很大,時任廠長調去當了建材局局長後,廠的控制權就交給了副廠長。
這副廠長不知是哪裏的本事,找到關系,将虧損廠轉到了衛校名下,然後通過拍賣,賣給了私人公司。”
如果真是這麽個情況,那即是利用股份制改造漏洞在拍賣過程中造成了國有資産流失。
在這一系列操作中,自然少不了錢權賄賂、貪污交易。那麽耀敏就不符合上市規定了,參與交易的相關人員甚至應該受到刑事處罰。
韓思農不敢完全作信,狐疑問:“你從哪裏得到的材料,我能看一看嗎?”
Richard撇了撇嘴,“這材料我帶不出來啊,說不定……現在都銷毀了。但我對天發誓,親眼所見!”
韓思農不作聲了。
“這可是顆隐雷啊,不爆還好,爆了那就必須有人進去……”Richard故意頓了下。
不用再做補充,傻子都能明白會進去哪兒。
Richard瞟了眼韓思農,抿了口茶,安慰道:“你放心,團隊裏面,除我以外,還沒人見過,不會有人洩密,到處亂說。我呢,只是不希望你蒙在鼓裏,最後替他人做了嫁衣。
其實這跟我也沒多大關系,畢竟,就算上市申請不通過,我勞務費至少能拿一半……”
他忽然止聲,隔了少頃,才繼續,“但你呢,韓思農,你有想過你的處境嗎?”
小戴走出大廈移動門時,正好撞見韓思農一節一節下臺階,下到最後一節,再重新一節一節上。
她有些奇怪,這是在發什麽神經?
吃多了撐着嗎?還是工作壓力太大,尋求個方式解壓?
“韓總——”她揣着一肚子懷疑叫他。
韓思農回頭,向她揮揮手,意思是別管我,你去忙你的。
小戴嘟哝着走開。
午後陽光充足,曬得人渾身懶洋洋。韓思農眯着眼睛,仰頭,去看天際的一道航跡雲。
他現在并不太想待在辦公室。
與Richard的秘密談話過去了好幾天,他無時無刻不在回想。他甚至再次借用了韓庭的名諱,去找人探查。
還沒有結果,其實有了結果,他也不知該作何反應。最好是一無所獲,沒有證據。在這世上,沒有證據,約等同于沒有發生。
昨天,他還和武之俣一道喝了酒。
兩人邊喝邊沒有主題地閑聊,聊他人的升遷,聊世界形勢,聊家長裏短。
在這些無關緊要對話的粉飾下,韓思農有種沖動,撕破面具,直接質問。
可他只能不停調整呼吸,保持笑容的弧度,再不時附和下,幫武之俣斟酒。
武之俣去年胃潰瘍進過一次急診,今年喝酒就有所節制。他吆喝韓思農快喝,韓思農卻握着酒杯,遲遲不往嘴邊送。
“師兄——”韓思農忽然變換了語氣,神情貌似也有些黯然。
武之俣不由一顫。
韓思農盯着他,徐徐道:“你還記得馮教授講過嗎——做企業啊,不僅是追求利益,還要把企業做長、做大、做好,做出價值。價值,才是真正健康的現代企業的目标。”
武之俣有些疑惑,不明白他忽然提這茬幹嘛。
韓思農繼續,“就像我們吧,雖然現在是在生産車燈,可就不能僅僅看這車燈結實不結實、漂亮不漂亮,這不算完事。
我們要放眼到更前沿,不僅要滿足市場的變化,甚至是不斷創新,可以改變市場的風向。公司進步的動力不能光靠利潤,利潤只是很短暫的目标……”
“我有時候啊,會琢磨,為什麽我們幹不過日本人。日本人在做什麽”
“不僅僅是精工,是高質量。他們還在做價值,讓整個市場都充滿他們的價值,按照他們的來,他們因為做好了價值而成規模,成資本,所以永遠都會比我們超前!我們只能跟在他們屁股後面跑!”
除去開會外,武之俣在私下,幾乎見不到韓思農能一下子說這麽多話。
他觀察他的臉色,不像是喝醉了。
“思農……”武之俣有些猶疑,“你沒事吧。”
“我沒事。”韓思農飛快地回答。
“你跟我說得這些其實我也明白,但你要知道,沒有錢,賺不到錢,我們就考慮不了那麽——”
韓思農打斷他,“師兄,99年,你去香港找我,你在太平山頂說了什麽,啊?你還記得嗎?”
武之俣有些懵,試圖在記憶中搜尋答案。太模糊了,他真得快忘了。
“你當時喊完話,轉身對我說,你不貪心,這輩子能成千萬富翁就滿足了!”韓思農眼圈有稍許泛紅,“你現在不是早達到這個目标了嗎……”
韓思農頓住,問不下去。沒問出口的,實際是——“這樣還不夠嗎?!你還在貪心什麽?!”
怎麽會夠呢?
他自己不也是害怕權利、利益被奪走,一門心思要在耀敏站住腳嗎?
他在氣什麽?僅僅只是武之俣的貪婪嗎?
不,還有自己,他自己也并無不同。
武之俣怔然地看他。
兩人面對面,同時陷入沉默。
隔了不知多久,武之俣開口,喊了聲韓思農的名字。
韓思農起身,對着他笑了笑,“對不起啊,師兄,喝得有點高,說了一大堆有的沒的,我想回去了。”
電梯上行的時候,手機短信叮了一下,來自韓思農不怎麽用的一支特殊手機。
他打開收件箱,唯一的一條短信。
他不忍卒讀,好像要揭示命運一般。
內容其實只有四個字:已發郵箱。
他走進自己的辦公室,機械地打開電腦,登上郵箱,查閱起郵件。
他很花了些時間來看郵件。這是他活到現在為止,最漫長的一個半小時。
看完後,他整個人癱瘓似地往後仰,脊背貼着椅子,微不可查地下滑。
午後陽光依然燦爛,透過玻璃照耀了他整間辦公室。
辦公桌上,有電腦、文具、還有成堆成堆閱讀不完的文件。
在這麽多冗雜的事物之中,立着幾副相框。他并不是個喜歡搜集回憶的人。
可當初武之俣建議他,這樣擺,會顯得有人情味點兒。當管理層的,太嚴肅不好,順帶充門面。
全家福,畢業照,大學音樂社團的集體照,香港事務所門前的入職照……零零總總好像也擺了不少。
他直起身來,整個人就陷進逆光中。他緩緩伸出手,将其中一副相框,面朝下,輕輕扣倒。
那上面,是他和武之俣在太平山頂的合照。
武之俣笑得有些犯蠢,他自己呢,面上也浮着若隐若現的笑容。
現在是下午四點一刻,他決定向證監會寫一封匿名舉報信。
事業線搞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