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chapter 30

2006年 華東扈城

“厲總,您是現在走嗎?”秘書敲完門,從門縫裏小心翼翼地探進半顆腦袋問。

厲永奎從辦公桌前擡起頭,想起前天讓秘書安排了個飯局,專門招待「溫州幫」。

他擡腕看了眼表,快到約定時間,“行,現在走吧。再晚點兒,估計就要堵車了。”

這是他在扈城待的第一百八十天,不多不少。

因為,每一個離開韓思農身邊的日子,他都是數着來過的。

他和悅達華東區的副總裁李亮海對調,來了不到半年,就将整個銷售業績拔高了不止一個層次。

坊間傳聞,他熟知法律漏洞,打擦邊球,用了非法手段,夥同溫州炒房團,靠「地下墊資」公司以及撤銷重簽合同,才把大批樓盤以逆風高價賣了出去。

畢竟,從去年底開始,國家宏觀調控插手以及央行停了轉按揭後,一路瘋漲的房價,才稍稍得到遏制,這就引來不少開發商叫苦不疊,許多還不上銀行貸款,直接爛尾樓盤。

悅達反其道而行,年報一發布,銷售不跌反升,自然各種傳言甚嚣塵上。

路上還算順利,雖然有幾截路段,車流堵滞,堪稱蠕動,但緊趕慢趕,并未遲到太久。

到了目的地,有穿着不倫不類和服的迎賓小姐,殷勤地來開車門,帶領厲永奎一行人去包廂。

這幾年,私人會所流行風格忽然大變,不再學京城那套,搞中式隆重風……反而去繁從簡,學了日本人,侘寂中透露着些許禪意。

“我先賠個罪——”厲永奎還未落座,就預備自罰三杯。

榻榻米為主的日式房間,衆人分散坐在長桌兩側,像是流水席。

“哈哈,厲總可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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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下之意,就是非常識擡舉。

厲永奎按兵不動地笑笑,仰脖将服務員剛熱好的清酒,一飲而盡。

這次飯局,目的是為了談賣房折扣,以及改簽合同後的分傭标準。

他有活動門路,能解決管理局的備案問題……所以撤銷合同再改簽,對他而言不算難事。

溫州人有錢,擅于小杠杆撬大買賣,無論是融資還是找下家,都不在話下。

一起打配合,能夠完美規避市場政策……雖然其中必然少不了灰色交易,但還不至于離譜,厲永奎還沒到利欲熏心地步,分寸把握得挺好。

席間,有人問他,悅達準備何時上市。

厲永奎握着酒杯的手一頓,口腔中有發苦的微甜酒味。

“這個……”

剛剛迸出了二字,一旁的服務員欲為他斟酒,哪知握着酒壺的手忽然一滑,略燙的清酒便傾壺嘴而出。

厲永奎覺得那酒要潑向自己腕間,下意識用右手擋住左手腕。

“對不起,對不起——”

服務員的臉由白及紅,顯然驚慌失措中,席間的其餘人罵罵咧咧,要她叫經理過來賠罪。

一聽見這話,服務員眼淚都兜不住了。

“算了……”厲永奎頭也不擡,視線還凝滞在自己的手腕上,似乎在檢查着什麽,“她也不是故意的,別影響我們吃飯。”

有了這句話解圍,服務員感激涕零,其他人也不再多作為難。

白酒紅人面,黃金黑世心。

兩路人馬相盡歡,各自得到了滿意的承諾。今晚的意義,就算達到了。

只是,飯局的下半段,厲永奎好像有些心神不定,時不時摸一下左腕,彷佛在确認戴在手上的那塊金勞,真得平安無事。

散場後,秘書體貼地問他,回哪兒。

他想了想道:“回烏榭吧。”

烏榭全名叫做烏榭天源,悅達開發的以獨棟別墅為主的小區。烏榭周邊配套開發不佳,所以入住率較低,但好在一二期全數賣出。

倍之上。當然,這歸功于厲永奎,私下聯合地産中介,簽訂了一份聯盟協議,約定在某個時間段,不會随意降價,扛住政策緊縮。

厲永奎的操作手段并不稀奇,只是在悅達,能像他這般,做得不拖泥帶水,并且很快見效的并不多。

但樹大必然招風,他心知肚明,集團內部不少人對他頗有微詞,甚至還有偷偷告狀的。

無所謂,他根本不當一回事。既然要為韓思農當牛做馬,那也要拔得頭籌,不給其他人機會,能在韓思農面前嶄露頭角。

車子平穩地駛向烏榭,厲永奎有少許醉意上來,禁不住阖上了眼,閉目養神。

他似乎做了一個夢。

在夢中又回到了香港,還在律所上班那會兒,他下了班,剛走出大廈,就看見韓思農站在街對面。

太陽還未下山,海風帶來的氣流微鹹。韓思農向他走來,夕陽就貼着他的輪廓,暈出透明的漣漪,一直蕩進厲永奎的眼裏、心裏。

韓思農穿着白襯衣,黑西裝褲,頭發都放下來了,表情意外柔和。

“小深。”他叫他的方式是那樣熟悉。

“你——”厲永奎按住胸口,忽然呼吸不上來。

不是已經走了嗎?不是已經離開香港了嗎?不是說過再見了嗎?

有許多聲嘶力竭的疑問,他多想問出……可在見到本人的那一剎那,全部被封緘。

“你是不是忘記了這個?”韓思農慢慢抻開右手掌心。

他一度弄不見的金勞,赫然躺在那道疤之上,無論是哪個,驟然變得刺眼。

厲永奎說不出話,牙齒打顫得厲害,胳膊棉絮似地擡起,又放下。

韓思農笑了笑,将金勞塞進了他掌心。

金勞在他手裏,像一塊軟軟的奶酪,握不住,好像快要化了。真是詭異至極。

而後,視覺慢慢消失,再度睜開眼,已是真實世界。包圍厲永奎的,只有夜色和城市燈火。

他根本不敢花時間想他,可在這碎屑般的時間縫隙裏,他無時無刻不在想他。

“到了嗎?”厲永奎直起身,用掌心狠狠摁了摁太陽穴。

“快了,厲總。”秘書坐在副駕,沒有轉頭。

厲永奎沉默地摸了摸左腕的金勞。

其實,他的确沒有弄丢這塊金勞。在收拾完公寓,準備離開香港,去美國前夕,他從大衣的內膽荷包裏,搜到了手表。

當時,他捧着手表,面對「失而複得」,竟一下子不知作何反應,究竟是該笑還是該哭呢。

司機熟稔地将車停好,秘書扶他下車,替他用門卡刷開防盜門。

“就這樣好了,你走吧。”厲永奎按住秘書準備摁亮大廳燈的手。

秘書應了聲好,往外走的時候,忍不住往裏瞟,總覺得哪裏有些怪異。

待到他登上轎車,搖下車窗,猛地發現,原來二樓燈在他們進屋前,就亮起來了。

這裏只有小時工來上門打掃,除厲永奎外,再無人居住。

秘書心裏起了萬般猜測,難道,厲總這是偷偷摸摸金屋藏嬌了?

厲永奎走上樓時格外緩慢,并不是因為醉,好像在有意延長時間。

二樓盡頭的扶手旁站着一個人,看不太清楚表情,身形高而瘦。

韓思農正在等他。

厲永奎咽了咽喉嚨,條件反射性地緊張起來。

“我……沒有喝醉。”他開始解釋。

韓思農居高臨下,目光也隐藏在半暗的光線中。

“我知道。”他低低地說,“你不是那種沒有節制的人。”

厲永奎已經登上最後一階樓梯,他們站在了同一水平線。

“談得很順利,不出意外,下周就能把所有協議簽好。”厲永奎說。

他并不是在邀功,而是出于本能,渴望找到話題交談,即使是向韓思農巨細無遺地彙報。

“幸苦了。”韓思農笑了笑,“那早點休息吧,小深。”

話落,他似乎要轉身回房。

“等等——”厲永奎略帶倉皇地叫住他。

“怎麽了?”韓思農調轉過來,有些不解。

“你是特地在等我嗎?你不是準備今晚坐飛機走嗎?”

韓思農恰好站在壁燈下,周邊的家具和裝飾物,彷佛隐去了,獨獨将他框出來,像在夢中的那個人。

“計劃臨時有變,我改了機票,明天走。”

聽見這個回答,厲永奎心中不免失落。

他到底想從他那裏得到什麽?

韓思農,如今有家有室,是他不能再染指的了。

“去洗澡,好好睡上一覺吧。”韓思農替兩人終結了對話。

厲永奎洗完澡出來,囫囵擦了下頭發,水滴順着發梢滴落至肩頭,洇深了睡衣。

他睡不着,一旦意識到韓思農與他只有一牆之隔,根本就輾轉難眠。

韓思農來扈城很低調,主要是為了抽檢幾處樓盤,大張旗鼓相反壞了目的。

他沒打算待多長時間,幾天而已。可正是這幾天,惹得厲永奎眼下挂青,神色憔悴。

他想着韓思農,自渎了幾回,但越是這樣,越發空虛。

厲永奎在屋內徘徊,反複掙紮,決定冒一回險。确定韓思農房間燈完全熄滅,人徹底睡了後。他蹑手蹑腳向韓思農卧室移去。

韓思農沒有鎖門的習慣,門把手輕輕一扭,就開了。

厲永奎屏住呼吸,借着月光,慢慢挪到韓思農床頭。

韓思農似乎睡得很沉,發出均勻、微小的呼吸聲。

厲永奎愣愣地被釘在了原地。

不知為何,他望着日思夜想的夢中人,居然沒了喜悅,只剩悲涼。他朝窗戶瞟了一眼,發現自己的倒影,映在了玻璃上,在月色籠罩中,無所遁形,看起來可笑又孤獨。

他忽而感到恐慌,想要立刻逃跑。

他在想什麽呢?

不是已經妥協了嗎?

不是決定不越界,老老實實待在韓思農身邊就好嗎?

可是,人的忍耐總會有極限啊,即使在不斷催眠,也會有要崩潰的那個臨界點。

“小深。”

黑暗裏有人在叫他。

不知何時,韓思農竟然醒了。

厲永奎呆呆地低下頭,視線便垂到了韓思農臉上。

韓思農黑得像深淵一樣的眼珠,轉了轉。

他淡定地問:“你想我了,是嗎?”

華東扈城是虛構的城市

?白酒紅人面,黃金黑世心——俗語,意思是喝酒使人興奮,錢財會使人心腸狠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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