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chapter 31
“出去吧。”韓思農直起身來,摁亮了床頭燈。
他們在一片淡淡的光暈下對峙。
韓思農的臉好像變成了透明,如果不加以分辨,仿若溶進了房間。
過了半晌,厲永奎一寸一寸,挪出了房間。
翌日,韓思農走得悄無聲息。
嚴英是在等電梯時,接到韓思農的電話。他要他約上凃槐,攢個飯局。嚴英有些疑惑,卻還是照辦了。
凃槐是齊婼淺的表兄,董事會成員之一,第二大股東信鴻投資派來的監管人。
平心而論,凃槐是跟韓思農不對付的。
凃槐是股東積極幹預主義,認為董事會應受股東大會嚴格監管,公司的政策以及規劃,必須符合股東利益。
韓思農非常反感他的想法,認為同股不應同權,董事會的決策只為公司長期發展,不應只顧短期利益。
所以,他倆稱得上龃龉日深。
韓思農到家時,恰好撞見齊婼淺出門。
齊婼淺打扮得靓麗搖曳,因為個頭高挑,無論穿什麽都很打眼。
“你媽來了呢……”齊婼淺努努嘴,“在樓上跟小炜玩。”
韓思農點點頭,給她讓出道。
齊婼淺走到門口,忽然頓住,抓着門把手問:“凃槐告訴我,你周三想約他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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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思農「嗯」了一聲,“怎麽了?”
“你們不是去吵架吧……”她笑了笑,也看不出是揶揄還是關心,“到時候可別一言不合要打架啊。”
韓思農沒搭理她這句,只說:“你不是趕着出門嗎?”
齊婼淺神色微妙,攏了攏頭發,甩着門,走了出去。
他倆的關系,風一陣雨一陣的,并不像尋常夫妻,倒像是合夥人。
齊婼淺是個聰明女人,說話喜歡含沙射影,偶爾夾槍帶棒……但在真正關乎于自身利益之時,又能軟下身段,完美配合。
外界都傳,他們是商界金童玉女結合,悅達能有今天,這段聯姻不可小觑。
韓思農走上樓,嬰兒房傳來大人逗小孩的歡聲笑語。他無聲無息過去,靠着門框,觀察了一會兒,這一大一小。
蘇素抱着咿咿呀呀的韓炜轉身,才發現韓思農。
她吓了一跳。
“怎麽回來都不吭聲?”蘇素責怪他。
韓思農抱臂看她,“我在不在有什麽關系,你看見孫子開心不就行了?”
蘇素立時明白,韓思農這是在嘲諷。她百口莫辯,的确,現在這樣的場景,是她一直期望的天倫之樂。
“我——”
韓思農不耐煩地擺擺手,截斷她要說的話,“我累了,剛下飛機,有什麽話,以後再說吧。”
蘇素盯着兒子的背影百感交集,孫子在她懷抱裏拱來拱去,像只好動的猴兒。
她低頭,喃喃道:“小炜,還是你最乖了,對不對。”
韓炜不到兩歲,完完全全不通人意,圓溜溜的眼睛眨了眨,發出了含糊不清的嬰兒笑聲。
蘇素無端嘆了口氣。
凃槐訂的位置,在一條熱鬧的商業街上……但幾個轉彎拐角後,滾滾紅塵倏忽遠了,就見一特不顯眼的餐廳招牌,頗有大大隐于市的意思。
嚴英先到,凃槐緊随其後,韓思農最後一個到,模樣不疾不徐。
凃槐雖有不滿,面上依然堆起一個虛僞的笑,問:“韓總,你這遲到了,是不是得自罰三杯啊?”
嚴英打岔,“凃主席,來,我跟你喝,今天不醉不歸,我這句話就撂這了。”
凃槐自然不甘,盯着韓思農,說出來的話有些咄咄逼人,“韓總,你這是不給我面子?”
韓思農笑了笑,“槐哥,你也知道,淺淺很讨厭我喝醉的,你就饒了我吧。嚴英陪你喝,怎麽樣?”
拿齊婼淺出來當擋箭牌,凃槐也沒轍。他這表妹在外表現得一向心疼老公,如若真是因自己灌韓思農酒,和她鬧出罅隙,那的确大可不必。
再說了,喝酒不是主要目的,他今天還要來「興師問罪」。
推杯置盞間,桌上氣氛也炒熱了。
“對了……”凃槐數杯酒下肚後,終于想起正題,“你們最近那個專利權訴訟案解決了沒?”
嚴英一愣,下意識瞥了眼韓思農。韓思農朝他遞了個眼色,他立刻心領神會。
嚴英換了鄭重的語氣道:“這個外觀設計專利權到期後沒有續期,結果被競争公司搶注了,的确是我們這邊的疏忽,沒有仔細檢查。現在正在處理呢,希望跟對方協商好,讓他們撤訴。”
凃槐冷哼了一聲,“幸好媒體還沒發酵,但誰也不知道,哪天就會爆雷,悅達又要無緣無故惹一身騷。”
話的指向性再明顯不過,就是在批評管理層的疏忽大意,失責。
“是是,有錯我們就認……”嚴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凃主席,你放心,我們不會耽誤大事。”
韓思農這時也在旁搭腔,“槐哥,我們不會影響到上市的,還是按計劃推行。我會要求他們上行下效,加強自查。”
“那現在跟你們對接的是哪家?”凃槐問得是準備借殼哪家企業上市。
04年後,房地産行業就被列為限制上市類型……除非去美股和港股上市,但韓思農不想舍近求遠,一門心思要在A股打天下。
大概是耀敏曾踩着他,在A股折戟,或許只是為了揚眉吐氣,證明自己的能力。總而言之,他對A股有非同尋常的執念。
“聯錫石化。”韓思農說。
“聯錫石化?”凃槐微訝,不由重複了一遍。
聯錫石化的母公司為齊發能源(齊婼淺家占大股東的集團),齊發現在實施戰略調整,需要處置其中一些上市公司,聯錫就在其列,他們預備向國資委提交并購案。
韓思農笑得胸有成竹,“對,我們已經同齊發會談過好幾次了,确認了收購意向,希望齊發能将聯錫的股份淨殼出售給悅達。”
嚴英在旁補充,“現在時機也挺好,04、05、06年財報我們都有了,拟定明年2月份公告收購報告書,4月份發布股權分置改革方案。”
凃槐滾了滾喉結,放下手中的酒杯,有些不可置信道:“真的,這麽順利?”
聽見這話,韓思農和嚴英交換了個心照不宣的眼色。
“凃主席,那當然還需要你也幫襯幫襯啊。”嚴英立馬抄起酒瓶,向凃槐斟酒。
凃槐接過酒,并不往嘴邊送,但也沒有開口講話的意思,貌似在思考什麽。
室內驟然寂靜,嚴英的手心和額頭不約而同出了汗,他朝韓思農瞟了幾眼,發現對方還是一如既往的淡定。
自己要不是跟他同一戰線,絕對會被這人的假模假式給唬住。在來之前,韓思農同他說,無論凃槐的反應是好是壞,撐也要撐到底。
“今年的預售款估計有多少,能在年內确認為收入嗎?”凃槐突然問。
嚴英忙不疊點頭回:“億左右,那是當然,肯定能在年內确認。”
“我可以認為你們現在是拉攏我,希望信鴻在股東大會上投贊同票吧。”凃槐笑起來,這笑容頗為複雜,有一種得逞感,還有一種恍然大悟。
韓思農也懶得裝蒜,铿锵答道:“對,槐哥,希望你支持我們。”
嚴英送喝得半醉的凃槐上車,司機從駕駛座繞下來,替他倆開側門。
嚴英有些艱難地将凃槐往轎廂塞,凃槐突然攬住嚴英的肩頭,噴着酒氣道:“你和韓思農啊,可真是一個比一個精!誰敢跟你們倆作對啊!”
嚴英讪笑,“凃主席,你別損我了,早點回去休息。”
凃槐抿着唇,不再作聲,像是真得醉了。
嚴英趁機,麻利地将凃槐塞進了後座。送完凃槐,往回走,韓思農正在車邊等他。
“你回哪裏?”韓思農問。
“你不用管我……”嚴英聳聳肩,“我還有下半場呢。”
韓思農笑,“你可別耽誤事,明天還要開會呢。”
“知道知道。”嚴英伸手,想要去拍他的肩膀,韓思農忽而退後一步,致使嚴英的手有些尴尬地懸在半空。
“瞧我這得意忘形了,忘記你不喜歡被人碰。”嚴英拍了拍自己腦袋,為自己找補。
“沒關系。”韓思農淡淡道。
“對了……”嚴英問,“如果現在開始籌備上市的話,你要不要把厲律召回來?”
韓思農沒有立刻回答,略作沉思道:“看情況吧,他剛過去扈城不久,還沒把那邊給熨平整。”
嚴英搖着頭,笑了笑,“我當初可真小看厲律了,真是人不可貌相,我覺得他可比我倆膽子肥,不畏铤而走險,你說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誰知道呢。”韓思農面無表情回。
嚴英自知該結束話題了,便同韓思農利落道別。
韓思農沒有直接回家,而是讓司機送他去了城西公寓。沒結婚前,住的地方。
齊婼淺打過來電話,問他何時回家,他只說,還在應酬。
對面沉默良久,聽筒裏隐約傳來小孩的哭鬧聲,齊婼淺才說,小炜醒了,我去看看他,那你早點回來。
進到屋內,一股灰塵夾雜着黴味迎面撲來,他擤了擤鼻子,用手捂住半張臉,摸黑走到窗邊,打開窗戶。
夜晚清冽的氣流湧進來,總算能正常呼吸。
他拉來一張凳子,依靠在窗邊坐下來,什麽也不幹,專心致志地放空。
也不知像這樣坐了多久,月亮都在雲層裏蹿出蹿進了好幾輪。
手機震了起來,他不想看。
他放任手機震個不停。
這世上纏他的人怎麽會這麽多。
無論是父母、齊婼淺、厲永奎,還有那些員工們、合夥人們、股東們,都像是無邊無際的海草,割了一茬又立馬生出一茬,源源不斷,非要氣勢洶洶地裹挾住他,将他像木乃伊似地包紮,擲他進深海,無路可逃,只能溺死,才得以解脫。
沒有一樣。
不是他巴不得狠狠甩掉的。
他恍惚産生了一種幻覺,彷佛回到了那個療養院的房間,對着慘白的牆,靜坐一下午。好像在他面前,這不是牆了,是一處避難之地。
有無數雙眼睛環繞在他的頭頂,還有無數雙嘴,抵在他的耳邊。
“對不起,對不起……”
根本分不清,是他在道歉,還是那些眼睛和嘴在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