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chapter 38

沉默的空氣将他們劈成兩瓣。

韓思農十分困頓,厲永奎十分僵澀。

服務員新端上來兩碗面,韓思農從筷筒裏抽出一雙筷子,遞給厲永奎。

“吃吧,有什麽話,填飽肚子再說。”

厲永奎凝視自己手背上的那圈紅印,疼痛倏忽少了許多,不知是不是因為心被麻痹了。

他沒有拒絕韓思農,安靜地接過筷子。

韓思農面不改色,吃完了所有呈上來的食物,一點兒都沒浪費。

買完單,韓思農走到店門外,忽然問:“要不要走走?”

厲永奎明顯愣了一下,然後回:“好。”

他們沿着淩晨的歌武街遛彎。

路燈拉出游絲一樣的影子,晾出街角旮旯的陳舊,偶爾有的士開過,還有嘻嘻鬧鬧的年輕人擦肩,添加喧嚣。雖是夜,依然彰顯着不同白日裏的活力。

港島太鮮活了,日複一日地蓬勃,凋零的只有回憶。

“99年……”韓思農猝不及防開口,“有一場獅子座流星雨,可惜我們都錯過了。”

厲永奎驀地停住,不明所以地看向韓思農。

“什麽?”厲永奎微微抖動着嘴唇,“你到底想說什麽?”

韓思農站在街燈之下,昏黃的光無私沐浴着他,暈出一個模糊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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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過了,就沒法再彌補了。”韓思農說,看不清楚表情,“但還是會有下一場獅子座流星雨的,只要我們都能熬得到。”

厲永奎一動不動,他試圖去理解,去揣摩,但力不從心。面對韓思農,無形的壁障太厚重了,真是要一點一點殺死腦細胞,還有心髒。

“我只有一個問題……”厲永奎鐵青着臉,不自覺攥緊了拳頭,扼制住身體裏的躁動,“你會輕易抛棄我嗎?像被利用完,就沒用的棋子那樣。”

“你瞎想什麽呢。”韓思農走出那片光,朝厲永奎笑了笑,“我怎麽會那樣對你呢,小深。”

回程的航班晚點,韓思農在貴賓休息室閑散坐着,翻看雜志。

一雙鞋尖移過來,他稍作擡眼,便能看見厲永奎伫立在面前。

他望着他,沒出聲,眼神裏盡是疑問。

“試試看,合适不合适。”

厲永奎遞過來一個精致包裝袋,是他倆都認得的品牌。

“這是什麽?”韓思農笑着問,“怎麽突然送我禮物?”

厲永奎別開臉,“去海港城随便逛了逛,就瞎買了些東西……”根本都不知該怎樣撒謊。

好在韓思農給了臺階下,道完感謝後,彬彬有禮地當面拆開包裝。

是一雙小羊皮男士手套。

黑色細膩的皮質,像初生嬰兒肌膚般柔軟。品牌logo刺繡低調,即使不懂行的,也能立刻明白,價格必然不菲。

韓思農怔了怔。

厲永奎摸着鼻尖,還是重複那句,“你試試看,我不知道大小合适不合适。”

韓思農牽了牽嘴角 ,柔聲道:“好。”

他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有明顯的青筋脈絡分布,男人味十足卻又莫名性感。

這雙手,曾撫摸過厲永奎,給他帶來過無上的快感,也曾狠狠推開過他,帶來無盡的哀愁。

韓思農戴手套的動作像電影慢鏡頭,每一幀每一格都值得回味,會勾人似的。

三十出頭的男人,有他這個年齡段的成熟風采,優雅自信,不像青澀的毛頭小夥子,只有傻乎乎的沖勁。

韓思農的魅力,又不能完全被性別、年齡簡單定義,仿若自成一派,遺世獨立在衆人之外。

厲永奎根本不敢直視,只得偷偷咽了咽喉嚨。

“好看,我很喜歡。”韓思農攤開雙掌,向厲永奎展示,“品位不錯。”

得了稱贊,厲永奎不免羞赧。

韓思農此言非虛,手套像量指定制,服帖地戴在手上,溫柔包裹,很有安全感。

“你以後戴着手套……”厲永奎頓了頓,“再不小心碰到人,就不會那麽怕了吧。”

韓思農輕輕笑了一下,附和,“謝謝你,考慮得這麽周到。”

他怕的是與人接觸嗎?

是,也不是。

他怕的是人類傳過來的溫度,因為與刺骨寒冷大相徑庭,以至于,他再也無法适應。

戴上手套,也不過是欲蓋彌彰。

在飛機上,遇見劇烈氣流,整個機身抖得厲害,廣播在預警。

空乘們少見地扣緊安全帶,坐回各自座位。

厲永奎緊張不已,他瞥了眼韓思農,依舊淡定,似乎世界毀滅,都會從一而終,端着副從容不迫的面容。

韓思農忽然轉過頭來說:“你在害怕,對不對?”

厲永奎盯着他,有些發懵,還未回答,對方繼續。

“我也很害怕。”韓思農說。

對啊,韓思農也是人,他怎麽會不害怕。

怎麽回事,厲永奎抑制不住地泛酸,變得很想哭。

幾乎是下意識地,他伸出手,去握韓思農擱在扶手上的手。

這次,韓思農沒有逃,不僅僅是因為戴了手套。應該是有別的原因,即使自欺欺人也好,厲永奎至少在此刻希望,韓思農對他,是特別的。

神啊,上帝啊,老天爺啊,就這麽颠簸下去也好,流離失所,粉身碎骨,我都不在乎了。

厲永奎緩緩收攏力度,韓思農被他握,不,是抓得生疼。

讓一架飛機的人,膽顫心驚的幾分鐘,竟成了厲永奎祈禱的祭祀。

“我不會跑的。”韓思農擰着眉說,“小深,我就在這裏。”

厲永奎從失神中逐漸恢複,視線落到自己緊握着韓思農的手上。

他愣愣松開韓思農。

終于,他沒忍住,肩膀顫顫聳動,無聲垂下頭,悲恸地難以自制,卻無淚滴落。

“沒關系,沒關系……”韓思農側過身來,輕輕拍着他的肩頭,“氣流過去了,我們現在很安全。”

安全?笑話,普天之下,哪裏有真正的安全。

這偌大世間,連他們兩個普通人,都容不得。一旦他們龌蹉的秘密公之于衆,那任何人,都可以對他們喊打喊殺。

如果在前一刻,他能同韓思農一起死去,就好了。

當人們找到飛機殘骸,就會發現有兩個男人,坐在商務艙前排,面目都辨識不清,卻緊緊握着手挨着肩,仿若生來就是一對拆不散的普通愛侶。

那才是他的死得其所。

從香港回來不久,紅龍就派了代表來內地簽約。

紅龍貸款給悅達六億,齊發再花六億買走聯錫的專利生産設備及車間。

悅達僅僅用三個月的利息,撬動杠杆,順利注殼一家上市公司。這筆交易,堪稱完美無缺,是足以被編進教材的案例。

四月發布公告後,悅達內部舉行了一次小型慶功宴。

除去悅達高層外,合作夥伴們也收到邀請,一一赴宴。

不能聲勢浩大,卻落不了俗氣排場。

真奇怪,這就是有錢人,半推半就的姿态嗎?想掩飾高傲,弄巧成拙,依然帶着俯就意味。

韓思農也想不通。

韓思農端着無酒精飲料,朝來賓們致敬。

他讓嚴英上臺發言,自己同其餘人坐在臺下,靜靜觀賞,這将近十年來的一路奮鬥,化成了有形:悅達控股集團有限公司。

他并沒有一絲一毫的激動。

不過如此。

真的,不過如此而已。

寡淡的滋味,甚至都有些搞不明白,自己的那些犧牲,到底值不值得。

下半場,可以自由交際時,厲永奎帶着紅龍那邊的人過來,同他打招呼。

從寒暄到恭維,全部都是一套場面托辭走下來。

韓思農甚至在講着話走神。

不知怎地,大夥聊到了二級市場。紅龍是Buyside,自然有各種組合投資。

“2000年前,我們一直在關注短時博弈機會。”

“開盤不買,追高買,肯定不是我們的風格。”

“二級的風險大,季報、中報的信息滞後,但還是挺刺激的。”

“刺激什麽啊,機構下場,不拉盤、洗盤嗎?”

“JT影視記得不?”

“哇,那個H股的妖股啊?”

“什麽妖股,是莊股啦。”

韓思農忽然插話,對紅龍的人問:“你們拉過JT影視的莊股?”

對方有些莫名,點點頭,“是啊,我還記得交易代碼呢。”

而後,他報了03開頭的四個數字。

這四個數字,曾經躺在一支老式手機的收件箱裏,被韓思農讀到過。

對方還在說,什麽天天驚心動魄,日振幅不值一提,月振幅才是扳回一票的絕招,所以把韭菜割了個幹淨。

韓思農冷笑起來,繼而,冷笑變成有些厚重的大笑,大到足以穿透交談的人群,回蕩在輝耀的大廳。

大夥忽地噤聲,不知所措地看向他。

從沒有人見識過韓思農這樣一面,魔怔了似的,笑得令人毛骨悚然。

彷佛在發洩什麽。

可今天,不該是高興的日子嗎?

齊婼淺從大廳的另一端匆忙奔過來,想要去替韓思農解圍。有人比她更早一步,去到了韓思農身邊。

她看見,厲永奎攬住韓思農,韓思農也不反抗,就這麽任他摟着。兩人的身影一點點變小,走出了大廳,消失在她的視線之外。

那麽容易地就能将她的丈夫一把拉住,比她還要順理成章地讓她的丈夫依靠。

她忽然生出些不好的感覺,過了半晌,又像沒了知覺。

接着,她感到心慌,漸漸冒出虛汗,像個從未輸的人,猛然意識到,自己已經輸得一塌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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