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chapter 55

厲永奎不是自然醒的,而是被一陣冷風激靈醒的。

他迷蒙地睜眼,往風漏進來的方向投去一瞥,發現房間的落地窗開了條一指寬的縫。

玻璃與風相碰發出輕微的震動,舊木窗框也跟着嘎吱起來。

陽臺上有人。

他下意識往旁邊的床鋪看了一眼,嚴英正在蒙頭大睡。那站在陽臺的人,只會是韓思農了。他下床,撈起外套裹在身上,囫囵揉了把臉,走到陽臺。

韓思農沒有被他驚動,好像知道他會過來似的。

“不冷嗎?”厲永奎瞅着韓思農單薄的睡褲問。

十一月的北疆溫度,已接近嚴冬。

“就站了一會兒。”韓思農沒有看他,目光放得很遠,低聲問,“我把你吵醒了嗎?”

韓思農總會在那些無足輕重的事情上表現得溫柔體貼,俘虜人心。可面對現實抉擇,他又能徹底無情。

厲永奎看着他,抿了抿唇,“沒有,現在幾點了,離日出還有多久?”

“這裏日出晚,可能七、八點多太陽才升起來……我聽別人說的。”韓思農轉過頭來,嘴角微微翹起,“你想去山上看嗎?”

厲永奎愣了一瞬,不由反問:“就我們兩個嗎?”

韓思農笑了笑,“我覺得應該不止我們倆吧,只要能看到日出的地方,應該會人擠人。”

厲永奎在心裏冷笑,期盼什麽呢,怎麽還在自作輕賤,該醒醒了。

“去嗎?”韓思農又發出了邀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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厲永奎想表現得坦然磊落,遂點了點頭。

他倆怕打擾嚴英酣睡,輕手輕腳地出門。天空還是灰藍,白晝亮起來前的過度,松樹林漸變着泛黃,桦林在由黃變紅,白哈巴的村舍均是木屋,木質經過晾曬變色,透出隐隐的紅,埋在參天樹叢之中。

沿着山坡爬,不時有行人同他們擦肩,大概都是趕着去看日出的。遠處峰巒起伏,雲層舔着山包,靜默地淅出一種流動的眩光,太陽可能快出來了。

他們沒有選擇最熱鬧、被無數腳印踩開,拓得最寬闊的那條山路。

“一直有個說法,禾木的樹,喀納斯的水,白哈巴的日出。”?韓思農微喘着氣說。

厲永奎頓住,在有距離的恭謙和積極的哂笑中,選擇了前者。

“嗯,我聽過這個說法。”

韓思農笑笑,繼續往前走,厲永奎盯着他的背影。因為裹着黑色沖鋒衣,免不了發暗,可他雖然暗,肩膀脊背依然挺闊,只是有些不近情理地冷漠缥缈。

他們的頭頂上飄着巨型雲團,緩緩湧動,太陽深埋在雲後,窺視大地。

在這樣的天地間,他和他一前一後,又變得孤獨至極。

“這兒可以吧。”韓思農不再往前走,站定轉過身來,問厲永奎,“我覺得應該能看見。”

“嗯……”厲永奎輕聲回應,“可以的。”

韓思農遞過來一個很有節制的笑,便不再說話了。

他們雙雙昂起頭,等待破曉。

這會兒,大約是他倆人生中共處得最靜默的十來分鐘。

太陽一點點兒從山頭爬起,勾引人似的,露出半邊輪廓,而後從雲層裏完全探出,将漫山遍野,渲染成一片金光。

等待值得,就像是在陰沉疲憊過後,再次找到了複蘇希望。

誰都抵擋不了這種魅力。

他倆也不能免俗,拿起手機,拍了視頻,還有照片。

厲永奎擡起眼,去看韓思農。

韓思農逆着光,完全看不清楚臉,昏昏然。那些光,在他身後繁衍,源源不斷,将他推到了完全模糊的邊緣。

不必看清,他早就将他容貌烙印進腦海,像是死乞白賴似的,怎麽都忘不掉。

“你昨天大可以拒絕我。”厲永奎忽然說。

韓思農垂下眼,視線落在手機上,一邊檢查照片,一邊說:“有什麽關系,出門在外,又不是陌生人,幫一把是應該的。”

厲永奎喉嚨發緊,唇舌更是無端發澀,“是嗎?那換成別人,你也會幫,對吧。”

韓思農擡頭,表情意味深長,聳聳肩道:“別想太多,昨天那個心境,我就是突然想幫人了,不行嗎?過了那個心境,我也就不一定會有那個行動。”

厲永奎啞口無言。

韓思農不僅方寸不亂,還能無懈可擊。

太陽升起來了,他們順着原路下山。

一句話也沒有響起來,直至快走到山腳。

“你還會去看看其他地方嗎?”厲永奎将含在嘴裏許久的話吐出來,“禾木,會去嗎?”

“不知道……”韓思農始終像是懶得看他一眼的樣子,“來這裏,也不過是臨時起意。畢竟,不能耽誤正事。”

厲永奎怔了怔,明白他在指什麽。

這種融洽相聚的時刻始終是假意,恍如夢中的虛幻。

前路并不是黎明,日出無法照拂他們的歧路。

“非要天山雪不可嗎?”厲永奎不自覺揉搓起手指。

他已經好多年沒有這樣做過了,差點以為自己戒掉了這個習慣,“為什麽,一定就要天山雪?”

韓思農垂下頭,貌似在思索,光影在他頭頂的發旋浮動。

“我想要天山雪,給我吧,小深。”

他擡起頭,說得那麽坦然,那麽不假思索。

他好像在給一種仁慈的假象,以為自己是耶和華在施濟人間。實際呢,魔鬼的戲法,蠱惑人心,引人軟弱。

厲永奎的臉色漸漸扭曲,抿成一線的嘴也跟着扭曲,扭曲出一個笑來。

“我能得到什麽,如果把天山雪讓給你。”

“你想要什麽?”

聽見韓思農這樣問,厲永奎感覺全身都在無力,單調憐憫的語氣,像一記悶棍,揍得他眼前發黑。

他不得不冷笑,甚至殺氣騰騰,“你有什麽資格可以要求我,又有什麽價值能跟我交易呢?就像你說過的,這是商場,又不是玩過家家。我如果打定主意要拿下的東西,只有一個建議可以給你,拼命點兒,跟我搶。”

韓思農沒說話,只是盯着厲永奎的眼睛,看見那雙眼睛裏的無聲控訴。

再一次地,質問他,為什麽?

哪有什麽為什麽,這世上無因無果的事情多得去了。他只不過在找一種簡單的辦法,不至于真鬥得你死我活。

沉默下來,沉默裏有危險,還有衰退喪氣,以及傷心欲絕。

“好……”韓思農收回目光,“我會盡全力的。”

嚴英昨晚多喝了幾杯,還有些宿醉,睡得迷迷糊糊,聽到有人進來再出去的響動。他懶得睜眼,含糊喊了聲韓思農的名字。

沒有人回答,房間內頃刻變得安靜。

“我去送送他。”

說這句話的人,好像嘆了口氣,一個長嘆。

嚴英太困了,閉着眼,以為這是夢呓。不知為何,他竟感同身受出了幾分心酸無奈。

日頭将早晨曬得生機盎然,街上的人群增多,旅游氣氛也稠密起來。

第一班回喀納斯的車九點半才有。

韓思農意料之外地陪厲永奎往車站走。

厲永奎說服自己,大家都是文明人,風度還是要展露無遺的。

到了候車地,還得等待一刻來鐘。已經有稀稀拉拉的游客,同他們一般,提早來了。

“肚子餓不餓?”韓思農問。

在厲永奎聽來,有點兒沒話找話。

“不餓。”

韓思農「哦」了一聲,旁若無人地繼續問:“又生氣了?怎麽每回見我,都這麽生氣?”

厲永奎不可置信地瞪圓了眼睛。

他覺得自己有點兒血壓升高,自欺欺人的話,可以認為是天氣太冷,或者早上起得太早。但真正的「病竈」仍是源于韓思農。

這麽多年過去,韓思農還是那塊頑強的潰爛。

“你能不能不說話?”厲永奎克制住怒氣,盡量維持虛僞的心平氣和,“不會聊天就不要硬着頭皮聊。”

韓思農笑,“不行,我在争分奪秒地公關你啊。”

厲永奎被噎住,好像血壓又升高了些。再這樣下去,估計不到四十五歲,勢必會得高血壓。

“你知道你這樣是在做無用功嗎?”厲永奎沒好氣回,“你們岐山要是真有實力,就光明正大去贏,別光顧着耍小伎倆了!”

“你會堅持禍害我的生意嗎?”韓思農語氣調笑地問。

厲永奎斜睨他一眼,拳頭不自覺握緊,“你管得着嗎?”

韓思農不愠不怒,“有許多時候,我真得很佩服你,毅力超人,從不懈怠。有你這種對手,我很榮幸。”

厲永奎尴尬地別過頭,拿不準韓思農的真實态度,有可能是糖衣炮彈,想讓自己不設防。也有可能只是故意的調侃。

“你放棄了我,後悔不後悔?”厲永奎竭力想要扳回一局。

韓思農默了片刻,“你跟我要走的道路,本就不相同,我何必拉着你呢。”

呵,他厲永奎連共沉淪的資格都沒有了。

這種鬼話,盡是放他媽的放屁!

厲永奎從鼻子裏冷哼一聲,不再接話茬。

車終于來了。

車門緩緩開啓,發出沉悶的液壓聲。

厲永奎想趕緊擺脫他,不對,是擺脫自己的無能為力,沒心思再維持沉穩風度,慌慌張張跳上車。

他找到靠窗的座位坐下,朝外一瞥,韓思農雙手插兜,氣定神閑地站在原地。

他忍不住盯着他,他們的目光撞在一起。

韓思農慢慢張嘴,壓迫着厲永奎的呼吸。

他看見韓思農用嘴型道,再見,小深。

?禾木的樹,喀納斯的湖,白哈巴的日出。不是我原創,是網絡上的說法,在這裏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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