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chapter 58

韓炜搜尋叫喚老子無果,阿姨在樓下催他吃早飯上學,他應了聲好,腳步聲漸漸遠去。一門之隔的兩位大人,不約而同松了一口氣。

韓思農也略帶詫異,怎麽這小子突然轉性,一早就起來找爸爸呢。

沒來得及多想,傳來「嗵」的一響,沉悶,像是重物跌落。韓思農擡眼,發現厲永奎大概是下床沒站穩,或許依然在宿醉,直接歪斜在了地毯上。

“沒事吧。”他關心地問。

厲永奎羞恥得想找道地縫鑽,結巴道:“沒、沒事,我就是腿有點兒軟……”

話落,他便後悔了,這個解釋還不如不解釋。

韓思農不作聲,眼裏笑意明顯。

“要不要留下來吃早餐?”

厲永奎愣怔,自己現在臉上的表情,想必很蠢。

他稍微回憶起來了自己昨晚的「胡鬧」,年紀一大把還厚臉皮借酒裝瘋,确實有點兒吃不消。

“算、算了吧……”厲永奎慌亂地別開眼,找理由,“我上午還要開會,趕時間,就不麻煩了。”

韓思農泰然自若地「嗯」了一聲。

厲永奎在韓思農的注視下窘迫地穿好衣服、鞋子。

幾分鐘後,房間的門開了,厲永奎做賊心虛似的,探出腦袋。

“沒關系……”韓思農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我這裏的人,嘴巴都很嚴,被看見了也不要緊。”

“我、我不是……”厲永奎心忖,怎麽越說越變味了呢,算了,溜之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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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了……”厲永奎轉頭,瞟了韓思農一眼,支吾,“那個……喝多了打擾你,不好意思。”

韓思農聳聳肩,唇角微微一揚,表示并不見外。

厲永奎無地自容,在韓思農的從容不迫對比下,多說什麽多做什麽都會顯得多餘,錯誤百出。

他最後看了韓思農一眼,是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戀戀不舍。韓思農也在看他,面孔上挂着一個淡淡微笑,情緒卻剔除得很幹淨。

厲永奎鬼祟出了韓家大門。司機在外等了他一宿,這會兒正放倒了椅子,在駕駛座上呼呼大睡。

他狠狠拍着車窗,司機被吓醒了,連忙摁開鎖。厲永奎蹿進後座,攏緊衣領,臉色卡白。

他垂下頭,雙眼發直,發現膝蓋處沾着泥垢,大概是昨晚拼着老命逞能,翻圍牆,趔趄跌落在地,留下的痕跡。

太丢臉了。他有多少年沒這般丢臉過了?

被韓思農驅逐後,他吊着一口氣,裝作狠戾絕情,貫徹「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信念,明槍暗箭地阻撓韓思農。結果呢,只需一個夜晚,他就原形畢露。

厲永奎喪氣地貼靠近車窗,眸光黯淡,胸膛起伏幾下,長而重地呼出一口氣。

陽光落在了他有些浮腫的左側面頰上。

厲永奎走之後,韓思農又躺回床上,補了個覺。昏昏睡得正酣,卻被手機震醒。

他睡眼惺忪,皺着眉,接起來。

蘇素在對面叫他的小名。

“怎麽了?”韓思農有些起床氣。

蘇素似乎抽了口氣,“你最近有時間,方便回來一趟嗎?”

“有什麽事嗎?”韓思農揉了揉臉。

“你爸爸他……”蘇素吞吞吐吐。

韓思農覺出其中不妙,“他怎麽了,媽,你有話就直說。”

“你爸爸他生病了……”蘇素實在憋不住了,聲帶哽咽,“你能不能回來看看他?”

韓思農面孔暗了下來。他蜷蜷手指,做了個抓握動作,隔了半晌,才說好。

韓庭有阿茲海默初期症狀,即是俗稱的「老年癡呆」。發現已有一段時間,蘇素一個人實在扛不住,掙紮後決定告訴韓思農。

蘇素建議韓庭去療養,韓庭固執,并認為自己無大礙。一開始,只是像短暫失憶,會驟然忘記自己上一刻在幹嘛……

但韓庭糊塗的狀态越來越嚴重,常常對着蘇素,叫別人的名字。甚至有一次撇開司機離家,蘇素大驚失色,調動人脈關系,一個一個天眼監控看過去,才找到漫無目的游蕩在街頭的丈夫。

她對這種生活狀态,快要趨于崩潰。她希望兒子能加入她的戰線,勸一勸韓庭住進正規療養院,至少在有人看護的情況下,可以避免如上意外發生。

韓思農到父母家時,蘇素正在照顧韓庭吃飯。

韓庭不太配合,甚至在指着蘇素的鼻子破口大罵,罵她是騙子,要她滾出自己家。風燭殘年變成糊塗蛋,卻霸道本性不改。

他看見韓庭的胳膊在空氣裏揮舞,掌心裏攥着一副筷子,像是要戳人。

七十多歲的身體,不再像以前那樣威武,奇異得幹癟起來,走近還會聞到,這具老态龍鐘的身軀裏,在散發出腐朽的怪味。

韓思農并未上前阻止韓庭的失控,他冷眼旁觀,置身事外。

蘇素面無血色,眼眶被熬得通紅,既生氣又委屈,可只能耐着性子,勸丈夫安生下來,繼續進食。

韓庭忽然不動了,看向韓思農的方向。蘇素循着他的視線,才查覺兒子在旁。她向兒子使眼色求助,韓思農才舍得移過來。

“你是誰?”韓庭虎視眈眈。

“我是你兒子。”韓思農按住韓庭肩膀,試圖将他安置在座椅上。

“我兒子?”韓庭狐疑,“我兒子不長你這樣,你肯定是小偷!”

“是是……”韓思農懶得跟他争辯,“我是小偷。”

“滾!不要碰我!”韓庭大喊大叫起來,掙紮的力氣驟然變大。

蘇素忽然崩潰地大叫了一聲,“夠了吧!你再鬧下去,明天我就找人把你送走!”

這招好像真得有效,韓庭頓時安靜下來。

韓思農面無波瀾,只是溫吞吞将鉗制在韓庭肩上的雙手撤回。

第二天,相似的情景上演,蘇素實在心力交瘁,幹脆交給保姆和韓思農照顧,自己悶在房間裏。

艱難地吃過午飯後,韓庭本該午睡,卻劇烈抗拒起來。韓思農告訴保姆,沒關系,他帶韓庭去院子內散散步,說不定待會兒疲乏了,就可以睡了。

“爸——”韓思農引着韓庭到樹下,仰臉,背對韓庭道,“你記得嗎,以前小時候你教我放風筝,結果風筝挂樹上了,我想要你幫我摘下來,但你非得要我自己爬上去摘。

你說,男人得靠自己,不能求人。那次,我從樹上摔下來,骨折躺了一個月,結果錯過奧數競賽,你不分青紅皂白,揍了我一頓……”韓思農轉過身來,冷冷盯着對方,“你只怕是都不記得了吧。”

韓庭警惕地瞪着一雙無光蒼老的眼,如臨大敵。

韓思農譏諷地牽牽嘴角,“你其實一直都很讨人嫌,別說現在,就算是你不得病,你能記得才見了鬼。”

韓庭眨巴了下眼睛,看起來是在思考。

“你是誰?”這是一天中他重複問得最多的問題。

“我誰也不是……”韓思農一直保持着平靜姿态,“我跟你毫無關系。”

“你怎麽會在我家?”

韓思農笑起來,一種決絕的笑意,從他的腳底板、腹部、胸腔、腦袋集合,彙聚在嘴角,加入到這個笑裏。

“我是來看着你死的。”他語調很平淡,手卻不自覺握成了拳頭,青筋暴起,彰顯着兇惡,“不能就這樣饒了你,只有你忘記了,那可太不公平了。”

待到第四天,蘇素大清早敲響他的房門,告訴他韓庭今天狀态清醒,想見見他。

韓思農沒有異議。

他慢騰騰從卧室挪到客廳,韓庭正坐在沙發上,看早間新聞。彷佛什麽都不曾改變,就像他以前每次離家那般。韓庭端坐在原位,只有一個側影,連句再見都吝啬給他。

蘇素捅了捅兒子,示意他上前去跟丈夫攀談。

韓思農愣了兩秒,而後笑起來,笑和唇都很冷。

“爸——”

韓庭像坐在凋零的王座裏,臉色黃而脆,緩緩擡頭,對上韓思農。

“你想跟我說什麽?”韓思農雖在笑,笑意卻沒有攀進眼底。

韓庭咽了咽唾沫,粗噶着嗓子,“我跟你媽媽商量過了,還是不去療養院,多請兩個護工在家照料我吧。”

“我不同意。”韓思農堅定否決,“現在不是你說了算。”

韓庭瞪圓眼睛,盯着兒子,發現對方有一股冷冷的、不講理的力量,試圖打壓他。

他何嘗受過這種挑釁,怒氣本能往外冒,決定打壓回去,以維護自己陳腐的權威。

“我只要還是你老子一天,你就管不着我,我說了算!你別他媽想騎到老子頭上來!”

韓思農卸下笑,面無表情盯着他,總算明白,這人的可恨,直到死都不會悔改。

“你真以為自己只手遮天?省省吧!可別拿你那一套來教訓我了,你做過什麽缺德事,真以為能一輩子不被人發現,瞞天過海嗎?”

“齊婼淺以前跟你說了什麽我不在乎,但趁你現在清醒……”

“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問你,當年是你嗎,你指使別人去撞的他嗎?”

壓在心裏多年、不辯面目的疑問,就這樣從埋葬的過去中橫沖直撞,橫進了現實。

那個他,不言而喻。

聞言,韓庭渾濁的眼球和面容,變得愈發暗沉,像是即将燃盡的燭火。

他顫巍巍站起來,揚手,想要使老招式,逼迫韓思農按照他的意思服軟、就範。

韓思農蔑笑起來,無需韓庭回答,答案昭然若揭。

他輕而易舉就反擒住了韓庭瘦骨嶙峋的手臂,消滅了本該成形的巴掌,并将他重重搡開。

韓庭重心不穩,踉跄着搖搖欲墜。蘇素驚呼着要去扶他,卻被韓思農攔下來。

韓思農不屑和一個已經變成半個傻子的人較量。

即使剛剛韓庭是想要扇他耳刮子,他鄙夷地盯着他,看出了他的低級、卑微、愚笨,衰老、行将就木的一副枯骨。

他給他的恥辱、傷痛,在這時又開始上湧,曾經撞得他面目腫脹,被迫将人生改道,活得不像人樣。

“我恨你……”韓思農聲音堅硬平直,“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我希望你馬上死了就好。”

他轉向在一旁目瞪口呆的蘇素,“你也一樣,我會一直恨你恨到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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