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chapter 76
韓思農躺在那裏,被白色的被子蓋住一半,看不見嶄新而可怖的傷處,眼睛阖着,只像是睡着了。
厲永奎站在床邊,不敢随意發出聲響。他俯視他,有些絕望,目光落在他的眼皮之上,忽然打了個寒顫。韓思農極緩極緩地掀開了眼皮,一雙不甚清明的瞳仁,對上了他。
“你醒了。”厲永奎扯起嘴角,笑了笑,還是有揮之不去的血腥味。
韓思農似乎在很費勁的思考。厲永奎又不敢吱聲了,想給對方些緩沖空間。
“小深?”韓思農啞着嗓子,聲音極其微弱。
“是我。”厲永奎猛地俯身,掀開被子一角,找到韓思農的手,發着抖握住,“疼不疼?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韓思農慘淡笑了一下,意思是還好。他太虛弱蒼白了,以至于他的笑,都令厲永奎想要垂淚。他握了他一會兒,緩緩抽回手,又重新站回原位。
“你受傷了嗎?”韓思農的視線,落在他的手背上。
厲永奎這才感受到延遲的疼痛。蘇素抓得很深,幾乎剜進肉中,皮膚上留下了血痕。他像有些羞愧似的,用掌心蓋了蓋。
“沒事,不小心擦到了。”說這話時,他的眼睛起了霧。
韓思農滾動了下喉結,因為瘦,喉結在他脖子裏運動的軌跡明顯,“她為難你了嗎?”
厲永奎一滞,揣摩了半晌。韓思農口中的「她」就是蘇素吧,比起他的母親,他更關心自己嗎?
他受了那麽重的傷,醒來後,卻問的是自己的傷口。他厲永奎還需所求什麽,這就夠了。
“沒……”厲永奎解恨地笑笑,“她沒那個本事。”
韓思農皺了皺眉,不太相信。他不太清澈的眼睛終于聚焦,思維的麻利和身體的遲滞,形成強烈反差。
“小深,不要為我做傻事……我和他們已經沒有關系了,他們不值得的。”
聞言,厲永奎有些恍惚地打量韓思農,原來,什麽都逃不過他的法眼。
韓思農以垂死的虛弱姿态,征服了厲永奎的恻隐之心。他妥協了,決定放過蘇素。
“你說什麽呢,我聽不懂……”厲永奎故意裝糊塗,“你不會是還撞到腦子了吧,說的話奇奇怪怪。”
韓思農孱弱地笑了笑,“也許吧,怪不得我腦仁還有些疼……”他頓了頓,“你真了不起。”
他能有什麽了不起的,他只覺得愧疚又難過。真是諷刺,他自诩愛他,卻每次都放任他受到傷害。
嚴英不知何時走了進來,假裝咳嗽兩聲,打斷了二人的交談。
“思農,醒了?”嚴英走近,目露關心。
韓思農眨了眨眼,算作打招呼。
“小炜的話,我已經派人把他接回江城了……”嚴英說,“你放心,我沒告訴他實情,他挺聽話的,就是有些擔心你。”
“謝謝。”韓思農輕聲道。
厲永奎少見地沒有插話,不時朝門的方向張望。嚴英察覺到了他的緊張。
“你媽媽,我讓她回去休息了。她好像精神不太好,在這裏待着也無濟于事。”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嚴英雖然是對韓思農說話,卻又像是在向厲永奎解釋。
韓思農再次眨了眨眼,意思是感謝。
電話鈴聲突兀響起,厲永奎發現是自己的手機。厲永奎面露難色,韓思農對他作了個口型,去接吧。
趁着厲永奎去病房外接電話的間隙,嚴英終于問出來了憋在心裏多年的那句話,“你們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和他嗎?”韓思農一臉平靜,“你想知道關于哪方面的?”
嚴英被他的淡定弄得讪讪,默了片刻後,表情嚴肅道:“你願意說就說,但我不希望你對我有所隐瞞。你知道嗎?厲永奎剛剛差點掐死你媽媽。”
“是嗎?”韓思農面無表情,彷佛事不關己。
“可能你覺得我說的很誇張,但我是真的覺得厲永奎當時就像失去了理智,殺紅了眼,掐着你媽,不管不顧那種,你們……”
嚴英頓了頓,似乎在搜尋用什麽合适的措辭繼續,“是……那個嗎?那種關系?”
“什麽關系?”韓思農反問。
“就……”嚴英有些尴尬,可他心裏大致有了底。
“不正經的關系?”韓思農替他問出心裏話。
“也不是那個意思……就……你和厲永奎之間跟別人不太一樣。”
“是……”韓思農幹脆道,“我和他好過,就像男人睡女人那樣,一起睡過。”
嚴英暗暗吃驚,沒料到韓思農這麽坦然就承認了。他撓了撓臉,茅塞頓開,那些以前無法解釋的事情,一下子都變得有根有據了。
他并不是觀念狹隘的人,不會因為好友兼事業夥伴,會跟男人搞,就要大驚失色。
他只是一直以來疑窦叢生,覺得韓思農和厲永奎之間必然有個大秘密,他設想過許多種情況,在後來的幾年,才咂摸出味來,這個秘密,可能與感情有關。
“其實我也七七八八有感覺,你和他沒那麽簡單。”
韓思農笑了笑,那笑裏包含着作弄之感,不光是對旁人,似乎還對他自己。
“那你們現在呢?又處一塊了?”嚴英沒有掩飾自己的八卦之心。
“不算吧。”韓思農越過他,瞟了眼門的方向,然後用口型道,“他進來了。”
嚴英識相地止聲。
厲永奎堅持留下來陪床。嚴英神色怪異地盯着他看了一陣,最後不發一言地走了。
雖然是單間病房,但只有一張床。厲永奎想心思弄來了張行軍床,兢兢業業展開鋪好,将高大身軀窩在這張寒碜的小床上,拼命守在韓思農身邊。
大概因為推了止痛針,韓思農睡得很沉穩,厲永奎卻睡不安穩,稍有動靜,就會起夜,查看無數次,替韓思農掖好被角。
他的負罪感深深紮根在了心間,寂靜的黑暗,将這負罪感擴大,他根本沖不出去這重重包圍。
他側靠在床頭,盯着韓思農模糊的輪廓,聽着他的呼吸聲,無聲地流淚。
他想為他報仇,想替他受苦。他已經不想打賭了,只想傾家蕩産,撫平韓思農的創傷,無論是身體還是心靈的。
他不是一直死皮賴臉嗎,為什麽當年因為嫉恨離開他,還要鬧個天翻地覆,給他制造事端。
他為什麽不徹查到底,将那些秘密早點扒出來,早點開誠布公……那麽他和他,就都不用付出那麽多代價了。也可以早點停止浪費時間,錯過這些年。
失去韓思農,僅次于喪命。厲永奎再次意識到了。
厲永奎平靜地流了半宿淚,流到後來,眼睛幹澀,不敢揉,一揉就痛。
被淚水潤濕的皮膚,幹過後,也跟着痛。輕微的刺痛,像是有蟲在爬。他迷迷糊糊地睡過去。
在半睡半醒間,他覺得自己在走路,通往一處有着黑色暗沉鐵門的院子。
他有些害怕,還是走了進去,院內的風景平凡,幾棵樹稀稀拉拉種在牆角,有一個看起來頗為敷衍的花壇。
花壇周圍,安置着長凳。不知為何,這樣尋常的景色,卻讓他起了逃跑的想法。
這時,其中一個長凳上,有一個身影,逆着光站了起來。他一愣,覺得那身影莫名熟悉。他被吸引了,硬着頭皮走過去。
“你來了?”他看不清對方的臉,卻從聲音認出了韓思農,“你怎麽也來這裏了呢?”
他感到一陣悲涼,說不出話來。
“昨天……”韓思農絮絮叨叨說着話,“他們發現了我偷偷藏的一把刀,以為我要割腕呢……我怎麽會那麽傻,自裁呢。”
韓思農一邊說,一邊伸出了右手,掌心的那道疤還在,只是五指上多了幾道深深的刻痕,整齊劃一,并不血肉模糊。
“我只是想試一試,我還能不能知道疼,我在這裏待得什麽感覺都沒有了。”
他愣住,韓思農的話将他拆得七零八落。
他捂住嘴,痛得呼吸不過來,痛得哆嗦起來,眼前的畫面,逐漸崩潰,韓思農像鏡子碎片一樣,分裂融化消失。
“小深,小深——”
他被韓思農的喚聲帶回現實,睜開眼,消毒液和藥味厚重地撲過來。
“做噩夢了?”韓思農側過臉,朝向他問。
他使勁揉了揉臉,想要平靜下來,可那夢境中的恐怖,令他不寒而栗。韓思農在那樣可怕的地方待過,遭受着非人折磨,他竟一無所知。
厲永奎騰地起身,走到韓思農的床前,蹲下,摸索握住了韓思農的手。
“我夢見你被關起來了,被關得很痛苦也很麻木……”厲永奎悲怆地喃喃,“對不起,我什麽都不知道,我的錯,讓你受苦了……”
韓思農任他握着發洩,寬慰他,“別怕,做夢而已,我在這呢。”
正因為現實中還有溫情,這份溫情的色彩令他更加難以承受。
“我也做了夢。”韓思農忽然說。
“什麽夢?”厲永奎愣了兩秒問。
“是個美夢……”韓思農彎了彎眼角,“我夢見你買了一棟特別美的房子,院子也很漂亮,種的歐芹長了新芽很茁壯,你給我打電話,問我想不想吃,你可以用歐芹汁烤牛肉,做給我吃。
我很開心,就說好啊。然後你讓我在家裏等着,你摘好歐芹來找我。在夢裏,我們住得不是很近,開車得要一個多小時吧……但你還是開來了,然後又花了三個小時做菜。你沒吃一口,只看着我吃……”
韓思農停頓,舔了舔嘴唇,像是在回味夢境裏的美味。
“然後呢?”厲永奎不自覺握緊了韓思農的手。
“我在夢裏問你,無論多遠,你都會奔過來,找我嗎?”
“我是怎麽回答的?”
“不辭萬裏。”韓思農盯着他。
“不辭萬裏嗎?”厲永奎微微發顫。
“不辭萬裏。”韓思農确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