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不遠處的喧嚣斷斷續續傳來,将此處的寂靜襯得更加悄然,兩人的身影被街燈拉得寂寞又細長。
這不是溫荀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燈宵,但不得不說,眼前的小徒弟在長大之後,看上去比以前還有陌生。
他的記憶又回到了頭次在玄都見面的那晚,清瘦的少年站在泛紅的燈籠下,雙眸亮如星辰。
為免刺激到燈宵,溫荀盡量用很平和的語氣與他說話,“衣公子最近在幫忙追查兇手,他告訴我,殺死飛白的兇手另有其人。”
燈宵的聲音透出淡淡地嘲諷,“那可真是謝謝他了。”
“燈宵……”溫荀忍不住無奈地嘆了口氣,“所以,飛白和溫阮都不是死在你的手下,對嗎?”
燈宵反問道:“師父不是說了相信我嗎?為何到了此時還來問我?還是說,師父仍在試探我?”
溫荀凝眉道:“我相信你,但我更想聽到你親口說出真相。”
“原來是這樣。”燈宵的臉色稍微緩和一些,莫名地笑了笑,“師父如果想聽的話,不妨湊近一些,徒兒悄悄地告訴你。”
溫荀怎會不知他在打什麽主意,可如今的燈宵喜怒無常,早已同平時判若兩人。他還想知道那瓶丹藥的事,并不想這麽快和燈宵翻臉。
于是,溫荀慢慢地向他湊近了些。
一直以來,燈宵都是一副少年人的身體。現在這麽一看,連平視都成問題。
感受到身高差距的溫荀暗自嘆氣,微微擡了下頭,“這個距離可以說了嗎?”
燈宵盯着他看入了神,笑容凝在嘴角,“可以。”
溫荀正等着他說話,後頸處忽然一麻,整個身體往前傾去,被燈宵接在了懷中。
因為事先有所防備,溫荀并未迅速昏厥。他沒有猜錯,敲暈他是燈宵的下一步動作。
Advertisement
“師父,對不起。”
溫荀聽着這個聲音,假裝陷入了昏迷,一動不動地靠在燈宵的肩頭。
他感覺到風從耳邊吹過去,掀起陣陣涼意,鬧市的嘈雜聲也離他越來越遠。
明明以為他昏了過去,燈宵仍是小心地抱着他,用鬥篷把他裹住。
也不知過了多久,溫荀聽到一道開門的聲響,緊接着他被燈宵輕手輕腳地放在了一間床上。
溫荀從始至終都不敢睜眼,只能任由對方幫自己脫掉靴襪,然後寬解衣帶。在感受到那雙溫暖的手時,他心裏陡然升起不好的預感。但所幸燈宵的動作沒有繼續下去,僅僅幫他脫去外袍,便拉了被褥仔細蓋好。
他……到底想做什麽?
溫荀藏有很多疑問,可現在的他躺在床上一動也不敢動。過了一會兒,響起一陣開門的吱嘎聲。
燈宵離開床邊走了過去,他沒有出門,很快又折返到床前,同時手邊多了盆熱水。他開始慢慢地給溫荀洗臉,動作又輕又緩,像是生怕他會被弄醒一樣。
待洗漱完畢後,燈宵端着熱水出了房間。
溫荀閉眼等了好一陣兒,稍微活動了一下手指。他先是把雙眼眯成條縫,再逐漸張開打量四周。
這裏是很普通的房間,外面很安靜,仔細聽還有此起彼伏的蟲鳴聲。
他大幅度地動了動手腳,扭頭去看四處。桌上點着燈燭,屋內沒有燈宵的身影,看來的确是出去了。
正在溫荀猶豫起身時,房門被推開了,燈宵去而複返。
他迅速将眼閉上,裝作仍在昏睡的樣子。
“師父……”燈宵沖他輕輕喊了一聲,掀開被褥躺在他的身側。
溫荀聞到一股夾雜着水汽的香味,由此判斷剛才燈宵應該是去沐浴了。他現在懷了孕不說,又尚且處在昏迷狀态,燈宵該不會對他做出不軌之事吧?
抱着這種想法,溫荀一夜都沒有睡好。而這一晚燈宵也只是抱着他,什麽都沒有做。快到雞鳴唱曉的時候,溫荀終于捱不住睡着了。
醒來的溫荀饑腸辘辘,他以為他是在觀雪殿,睜開眼又被拉回到了現實。側目一看,身旁早沒了燈宵的人影。
溫荀頂着一臉惺忪下了床,習慣性地穿好衣物去開門。誰知手還沒碰到門環,整個人便被震得退後一步。
很顯然,這道門被燈宵設下了術法,分明是不想讓他出去。
溫荀愣了不到片刻,本欲過去開窗,适才發現這個房間根本沒有窗戶。
他在屋裏走了一圈,瞧見桌上有備好的早點和熱水。看這樣子,燈宵是怕他悄悄走了,所以有意把他關在這裏。
待了整整一個上午,當溫荀以為自己快無聊死的時候,房門開了。
燈宵提了食屜從外面進來,他換了一身裝扮,顯得英氣逼人。
溫荀也不問他,只默默地咀嚼着碗裏的食物,看不清臉上是什麽表情。他清楚燈宵的性子,越是追問越是一聲不吭。與其自己問話,不如讓燈宵主動開口。
果不其然,看到他沉默進食的樣子,燈宵率先出聲問道:“師父不好奇這裏是什麽地方嗎?”
溫荀如實回答,“好奇,但你會跟我說嗎?”
燈宵笑着反問,“師父又沒問我,怎知我不會說?”
溫荀放下碗筷,“如果你會跟我說的話,就不會在門上設下術法。你想把我關在這裏,看他們四處找我的樣子。”
“師父不愧是師父,對徒兒最是了解。可這最後一點,卻是錯了。”燈宵站起身,手落在他肩上,聲音從頭頂飄下來,“我把師父留在這裏,并不是因為他們,而是徒兒希望師父可以永遠在我身邊。”
他說話不緊不慢,卻帶着一種不可反駁的自信。
“燈宵。”溫荀緩緩摸出那瓶丹藥,明知故問道:“你知道什麽是五行草嗎?”
“知道。”燈宵頓了頓,“師父突然問這個做什麽?”
“我為什麽會問你心裏應該清楚。”溫荀希望可以聽他親口說出緣由,而非自己去追問,“你說你不該對我做如此過分之事,那你可還記得是在什麽地方嗎?”
“徒兒自然記得,師父想去的話,徒兒可以帶你去。”燈宵伸過手拿起那個小瓷瓶,“至于這裏面的丹藥,我不知道是誰在師父面前說了什麽,但他說的沒錯,藥裏的确摻了五行草。”
溫荀聞言微微一顫,壓根兒不敢回頭去看他,他無法想象燈宵此時會是什麽神情。
過了會兒,才顫顫道:“你不是說……這是你的孩子嗎?”
“是我們的孩子。”燈宵微笑着重複這句話,說道:“可徒兒只要師父就夠了,師父也只有徒兒就夠了。徒兒不願任何一個人占有師父,就算是我們的孩子,也絕不可以。所以,他不需要來到這個世界,我不允許他成為我和師父之間的障礙。”
“……”溫荀心裏一陣發涼,根本接不上話,他試圖轉移話題,“那你的父親呢?你這麽做有考慮過他的感受嗎?”
“為什麽要考慮他的感受?他又不是我的父親,他只是我的創造者。我們擁有血緣關系,卻并沒有父子情誼。”燈宵冷笑了一聲,“在別人眼中,他是個慈祥和藹的父親,是鳳麟山莊的莊主。可在我眼中,他就是個惡魔。我會變成如今這副模樣,一切都是拜他所賜。”
“如果沒有師父,我可能早就死了。”
溫荀想起燈宵之前所說,他每次出門都必須得到他父親的允許。若不是因為他是玄玑弟子,燈千古不一定會讓燈宵拜他為師。
如果單單為了玄都奪魁,他完全可以給師父找一個更好的師父。但是很明顯,燈千古并不想燈宵太過引人矚目。
這究竟是個好父親,還是燈宵所說的惡魔,溫荀對此不得而知。他唯一知道的是,燈宵一點兒也沒有外表看上去那麽天真無邪,他的心早已伴随着黑暗沉淪,墜入了無邊無際的深淵。
許久沒有聽到溫荀的回答,燈宵從後面輕輕抱住他,“師父被吓壞了嗎?”
溫荀啞着嗓子回道:“沒有。”
燈宵俯身想要去吻他,被溫荀下意識躲開。他以為溫荀是在與他置氣,也不氣惱,喃喃道:“師父喜歡這個孩子嗎?”
溫荀不過是個穿書者,也從未想過自己會懷孕。但他知道這是一條生命,既然存在便有活下去的權力。
“師父若是喜歡,也可以把他生下來,到時候交由他人撫養。”話音剛落,聽見敲門聲的燈宵被引去注意,“徒兒去去便回。”
溫荀不知道燈宵去了哪裏,也不知道他到底作何打算。他在屋內待到傍晚時分,一個人看着玉鈴铛出神。記得說玄曾經說過,只要搖響這只玉鈴铛,他就會馬上出現在他的身邊。
可他猶豫了許久,最後等到燈宵回來,默默地收起了玉鈴铛。倘若讓這兩人交手,他不知道是誰輸誰贏。但無論結果如何,都不是溫荀想要看見的。
“師父在看什麽?”這是燈宵開口詢問的第一句。
“沒什麽。”溫荀一擡頭,才發現不知幾時香囊被他拿了去。
燈宵捏着香囊看了看,又湊在鼻尖嗅了嗅,然後還給了溫荀,“挺香,師父喜歡就留着。馬車已經安排好了,今晚我便帶師父離開玄都,去師父喜歡的地方。”
溫荀重新收好香囊,問道:“你決定放棄玄都奪魁了嗎?你不是說,你的身體需要修煉玄玑絕學才能恢複嗎?為什麽騙我?”
燈宵莞爾一笑,“徒兒沒有欺騙師父,只不過我選擇了一條捷徑,只需要付出一點兒代價就行。”
溫荀道:“什麽代價?”
燈宵道:“為了師父,任何代價都值得。以前我總是想得太遠,到了現在我才意識到。有些時候,一瞬間的快樂也未嘗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