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從這一刻起,竹海的風聲似乎停止了。天空又高又遠,帶着一種幾近透明又病态的蒼白。
偌大的竹海中,僻靜的流香小築內,三人面面相觑。
大抵是溫荀的回答出乎了燈宵的意料,他微揚的嘴角慢慢松下去,笑容也跟着慢慢凝固。
可他的劍仍然架在溫荀的脖子上,再近一寸就是溫荀的喉嚨。他的劍很鋒利,一劍致命不成問題。
燈宵用一種詢問的語氣說道:“師父想好了?徒兒可以再給師父一次考慮的機會。”
“我想好了。”溫荀态度堅決,說話有力,“我不願意和你一起死。”
燈宵仿佛受了刺激一樣,忽然放聲大笑,笑夠了之後冷靜下來。他動了動手中的劍,陰恻恻地說道:“徒兒已經給師父做了決定,你沒有選擇。放心,徒兒的速度很快,不會讓師父感受到痛苦。至于無心殿主,就讓他成為我們的見證人吧,這樣倒也不錯。”
說玄神色一黯,以低沉的聲音和命令的口吻道:“放開他!本尊絕不容你傷他分毫。”
燈宵保持着原有的持劍姿勢不變,小觑了一眼不遠處的那個情敵,“你這話就錯了,我怎麽會傷害師父,我只是在幫師父從痛苦的深淵中解脫,這個世間太污濁了,我不能看着師父越陷越深。”
他這番話好似在胡言亂語,說得相當零散,整個人呈現出一種恍惚的狀态。
說玄不快道:“這只是弱者給自己尋找的借口,你想死你一個人死,莫要連累他一起。”
“好一個借口。”燈宵面色微冷,“這是我與師父之間的事,與你一個旁人何關?”
說玄道:“本尊不是旁人,本尊是溫荀腹中孩子的生父。”
“你?”燈宵聞言一笑,他的劍尖慢慢下滑,正對着溫荀的腹部,“師父是我一個人的,他的孩子也是,誰也搶不走。”
對上燈宵幽暗的目光,溫荀無端感受到一股寒意。自從那日起,他的小徒弟已經徹底變了一個人。
他成了一個瘋子,一個偏執狂,但溫荀并不打算和他一起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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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着這二人的對話,溫荀一句都沒插嘴。他在等待時機,等待燈宵分神的剎那。
趁着這個時候,溫荀一個後退閃身避開劍刃,同時盡快與燈宵拉遠距離。但他還是慢了一步,鋒銳的劍刃緊追而上,裹挾着濃濃的殺意。
“師父,你真的不願和我一起死。”燈宵仿佛感覺自己受到了背叛,自嘲地笑了笑,眼神比之先前更顯狠戾,“那如果徒兒偏要師父陪我一起呢……”
“本尊不許。”話音落,說玄迅速一掌劈去。
轟隆隆一聲巨響,石桌當即被劈成了兩半。
燈宵不耐地瞥了他一眼,滿臉帶着被打攪的不悅。因為說玄的出手,他不得不分神對付。“師父先等着,待徒兒料理完他再來。”
說着,燈宵捏了個劍訣。透明的結界不斷擴大,最後完完全全地籠罩在流香小築的上空。像是一道屏障,擋去了來自外界的所有風聲。
溫荀退到離他們不遠的地方,看着他們在結界內交手。這是他最不願看見的場面,可也是最不受他控制的。他清楚自己參戰只會成為說玄的拖累,所以才選擇了退開。
溫荀早就察覺到了燈宵的不對勁,聽他這幾天說的話,就像一個知道自己死期的将死之人。
或許,這才是真正的燈宵。
如果可以的話,溫荀并不希望看到燈宵死在自己面前。但那種預感實在太過強烈,讓溫荀頭次感到一種對人生的無奈。
可能是這兩日思考得太多,再聯想到那殘頁上的內容,溫荀的太陽穴隐隐發痛。他擡手揉了揉,尋了個舒坦的位置坐下來。
兩人正在專心應戰,注意力沒來得及分到溫荀這邊。一開始說玄便占據了上風,幾招下去依舊是難分輸贏。
他時而留意溫荀的情況,不料燈宵忽地出手越來越快,招招都是致命的殺式。看得出來,燈宵已經變得有些不耐煩了。
系統……原主怎麽會知道這麽現代的詞彙?難道原主認識現世的穿越者?
溫荀想不明白,頭反而越來越沉。
等他再看時,只見一道劍光忽閃而過,說玄的手背頓時現出一道血絲。
看到這一幕的溫荀瞬間清醒,不可思議地站起來,想上前詢問又壓制住了這種沖動。
他若是在這時前去,只會令說玄分心,将他置于不利的地位。他甚至還抱着一絲不切實際的希望,希望燈宵能從執拗中掙紮脫身,變回從前那個天真無邪的少年。
“無心殿主,呵。”燈宵冷笑地勾唇,劍尖指向說玄的喉嚨,“也不過如此。”
他好像很喜歡這個舉動,也很享受這種睥睨他人、掌控敵手生死的快|感。
說玄暗中時刻準備反擊,表面依然不動聲色,“是麽?”
“是了。”燈宵道:“但我不會殺了你,黃泉路只要我和師父作伴就夠了。”
他的話聽上去雖然可笑,但卻讓人一點兒也笑不出來。
就在這時,燈宵握劍的手突然一抖。似乎感受到另一股強大的力量在不斷靠近,他猛地反手往後送去一道劍氣。
伴随着一陣破碎的響聲,霎時間結界從外到內裂開,化作迷霧消失殆盡。
而在茫茫白霧之中,一抹白影出現在了溫荀的視野,是玄玑掌門師仙游。
師仙游輕輕擡手化解了燈宵送來的劍氣,眼神冰冷得可怕。他很少會把佩劍帶在身上,更沒有人見他拔|出來過。
但師仙游顯然不是來動手的,他來這裏的目的很簡單,僅僅是為了找到溫荀并帶回玄玑門。
果然,人只有待在身邊,才會讓他覺得安心。
“我來接你了。”師仙游正在朝溫荀不斷走近,另一道身影從中阻去他的步伐。
燈宵冷聲道:“沒有我的允許,誰也不能把師父帶走。”
師仙游道:“我想帶走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允許,同樣地,我也不想和你交手。”
燈宵提着劍,揚眉笑道:“掌門這是怕了?是怕輸了丢臉?還是怕死?”
師仙游面不改色地說道:“你還不值得做我的對手,看在燈莊主的面上,我會留你幾天時間逍遙,之後再取你的性命。所以,你不用急于此刻來送死。”
這句話無疑挑釁到了燈宵,他握緊了劍柄,咬牙道:“誰死誰活還不一定,正好不如來試試。”
話音剛落,按捺不住的劍早已脫手而出。
燈宵的劍刺了個空,快速回身時卻已不見師仙游的身影。他愣了不過片刻,再度回頭,迎接他的是一道凜冽的掌風。
受到此掌的影響,燈宵被擊退數丈跌坐在地,哇地吐出一口鮮血。
他不緊不慢地撐着劍站起,默默地擦掉滲出嘴角的血跡,面無表情地看着那個強大的對手。
師仙游仍然是那句話,“我說了,你贏不了我。”
燈宵哪會就此放棄,渾身散發着殺氣,不留餘力地刺向師仙游。
他使出的劍招皆是玄玑門所授,拆起來易如反掌。明明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這個人依然不顧一切,比瘋魔還要瘋魔。
可師仙游還是沒有拔劍,只是一味地躲開燈宵的攻擊,同時借助劍鞘反拆他的劍招。
說玄掩蓋住手背上的傷口,也不再參與他們的單打獨鬥,而是緩步走到溫荀的身邊。
“是本尊來晚一步。”
溫荀斂眉道:“沒有,你來得很快,也很及時。”
說玄看了看交手的二人,問道:“你猜到他會死,對嗎?”
溫荀點點頭。
說玄接着道:“那你願意看着他死嗎?”
溫荀沉默。
說玄若有所思道:“本尊明白了,本尊會盡量救他一命。”
另一邊,未等師仙游拔劍接招,只聽得當的一聲響,燈宵的瞳孔驀地放大,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
他不可置信地低下頭,看着自己逐漸變得透明的手指,試了好幾次都沒能把劍撿起來。
這一幕發生得太過突然,在場所有人都沒意料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他們就這麽愣愣地看向燈宵,看着他一次又一次地伸手去撿他的佩劍,一次又一次地穿過。
風又吹了起來,竹葉滿天飄零。
“師父……”燈宵終是放棄了,慘白的臉色漸漸回暖。
過了會兒,他沖溫荀喊了一聲,趁着整個人尚未完全消失前向他走了過去。
溫荀勉強回神,張了張口,“師父在,你這是……怎麽回事?”
他仍處在震驚之中,說起話來吞吞吐吐。
“師父不是一直問我麽,這就是師父想要知道的答案,這就是我能恢複的代價。雖然時間很短,但也足夠了。”燈宵垂眸,緩緩道:“徒兒騙了你,其實……那個孩子與我無關。”
“嗯……”溫荀咽了口唾沫,拼命地眨了眨眼,一句話也沒能說出口。
燈宵伸了下手臂,又縮了回去,他恢複到往常那樣純粹的笑容,問道:“師父,徒兒可以再抱抱你嗎?”
“可以。”
溫荀艱難地扯了下嘴角,立在原地等待着燈宵的擁抱。就在即将觸碰到他的一瞬間,燈宵整個人猝然消失,連半點兒影子也沒留下。
可惜的是,上天連他最後一點願望都沒能實現。也或許,這就是對他的懲罰。
整個世界剎那間回歸到平靜,竹海依舊,風聲依舊。
半晌後,師仙游往說玄所站的方向看了一眼,表情淡淡地盯着溫荀,啓唇問道:“他就是那晚當街抱着你的那個人麽?”
溫荀:……我說是會怎麽樣?瑟瑟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