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溫荀不動聲色地将花瓣放回木匣子,再重新合上,神色恢複如初。
他并不認為溫阮會有這麽大的能耐,能夠布下這麽大一盤局。如此一來,重點就落在了虞美人花瓣上,那個他從未引起注意的人。
離開藥廬的時候,适巧碰到前來造訪的天醫閣主鹿銜。藥神谷主徒然子是他師父,他會尋來此處并不奇怪。
出于禮貌,溫荀先與他搭了讪,“天醫閣主沒有和說夢殿主在一起嗎?”
鹿銜聽聲音知道是他,回道:“說夢殿主有事纏身,未與鹿某同路。聽說明日便是溫公子的大婚之日,恭喜。”
溫荀說了句多謝,正欲從他身側離去,忽地又聽鹿銜開了口。
“鹿某有一事,覺得是時候告訴溫公子了,不知可否耽誤溫公子一點時間?”
“天醫閣主不妨直說。”
“溫公子若想平安誕下此子,需得一門功法相助。”鹿銜提醒道:“此功法與玄玑門有關,想必玄玑掌門應當知曉。”
“溫荀記住了,多謝天醫閣主。”
“溫公子不必謝我,要謝不妨謝天音閣主,他對溫公子的事一直很挂心。”
“天音閣主……”溫荀遲疑道:“他還在玄都嗎?”
“他一向來去自如,連鹿某也不知道。時辰不早,鹿某便不繼續耽擱溫公子了。”
溫荀目送鹿銜進了藥廬,轉身踏上西街,低頭看了眼揣好的木匣子。
路過子夜城門口,那日的場景依稀浮現在眼前,仿佛那個人仍然活着。
“阿荀。”同樣的稱呼,喚他的卻是另一個人。
下山前,師仙游說了讓寒食送他回溫城,車馬都安排等候在子夜城外。
但溫荀沒有想到,衣濯白也會等在這裏,看樣子已經和寒食打過招呼了。
“阿荀。”衣濯白見他走神,又喊了一聲,試着吸引他的注意,“我可以送你一段路嗎?”
溫荀點點頭,“可以。”
兩人一起坐上了馬車,半開着窗,看着外面的景物慢慢往後倒退。直至子夜城越來越遠,遠到只剩下一個墨點。
衣濯白率先打破沉寂,徐徐說道:“這段時間我想了很多,你說得對,很多事情過去了就過去了。”
溫荀安靜地聽着,沒有中途打斷他的話。
衣濯白繼續道:“無論如何,我都會尊重你的選擇,就像上次去溫家提親一樣。我不想看你做你不喜歡的事,這樣就不像你了。”
“我相信玄玑掌門一定會好好待你,你和他一定能幸福地生活下去。”
“嗯……”溫荀不知作何回複,問起了他的打算,“衣公子呢?決定回蓬瀛山了嗎?”
衣濯白道:“爺爺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姑姑也操勞了這麽多年,是時候該我承擔起身為衣家下任家主的責任。今天來送你,除了和你說這些以外,還有件事想要告訴你。”
溫荀認真地點點頭,說道:“衣公子請說。”
衣濯白醞釀片刻,開口道:“之前幫忙追查流岚峰女弟子一事時,我發現溫阮公子在此前和流離谷主有過來往。當時我看見他們兩人在一起,就沒忍住多看一眼,後來才趕去秦樓楚館。”
末了,又道:“也或許,是我多想了。”
這個想法和溫荀起初的猜測有了重合,令人不禁沉思起來。
冷素問留給他的那片花瓣,以及花瓣上的阮字,暗示的會是他們兩個人嗎?
還沒到溫城的地界,衣濯白便下車與溫荀道了別。看着那道身影漸行漸遠,他不自覺地摸出那只木匣子,回憶起了衣濯白方才說的那幾句話。
溫荀坐回馬車內,在一番深思熟慮之後,對車外的寒食道:“先不回溫家,去一趟潇湘竹海。”
寒食不加多問,只負責聽從他的吩咐,掉轉馬車換了個方向。
溫荀靠在車廂小憩了一會兒,思緒越飄越遠。
窗外的溫風時不時地拂來,風中夾雜着竹葉與陽光混合的氣味。
他來過流香小築好幾次了,明明第一次是別鏡花帶他來的,可記憶中卻總有一個模糊的白影。
那人牽着他的手,像是生怕他會都丢似的,牽手的時候特別有力。
直到寒食出聲提醒時,溫荀才緩緩睜開眼,以為自己又做夢了。
他下了馬車,徑直走向流香小築。上次走得匆忙,很多東西都沒得及打理。進去一看,各種擺設一如最初,沒有絲毫的變動。
溫荀的目光掃過竹亭下簇簇虞美人,只覺得那顏色分外刺眼,一不小心便看入了神。
寒食道:“上次之後,掌門特地派人來打掃過。”
溫荀點點頭,表示他知道了,并對他道:“劍使在此處等我就好,我去樓上拿樣東西,很快便下來。”
寒食說了句是,随口添了兩字,“不急。”
比起之前,他的話明顯多了不少。
溫荀獨自上了小竹樓的房間,他還記得他在枕頭下發現的那幾張殘頁,心想肯定還有他忽略的東西。
外頭陽光充沛,明亮的光線穿屋而過,投下道道竹影。
看來是師仙游下過叮囑,是以屋內的擺設并未變動。
溫荀坐在桌前,伸手撫過琴案的灰塵。他掃視了一圈,視線定在牆上的那幅題字。
他記起先前的推測,想法愈加大膽起來,越發認為這個世界定然還存在一個與他同樣的穿書者。
看了一會兒,溫荀走過去把那幅題字取下來。他一直都沒個注意,今日才發現這上面竟然沒有署名。
既出現在原主的房間,又不曾留有署名,難不成這幅題字是原主所寫?可這上頭的詩句分明是現世的産物……
怕回去的時候天都暗了,于是溫荀沒在流香小築待得太久。離開前他帶走了那幅題字,卷起來用綢制布囊裝好。
為了籌辦喜事,溫家在三天內重新裝飾了一番,撤下挽聯換成喜聯,并把溫阮的棺材挪到了溫家祠堂。
因此,剛到溫家門外,溫荀便聽到了溫夫人在陰陽怪氣地說話。
上回燈宵的劍刺得不深,讓溫夫人撿回了一條命。她本就看不慣溫荀,這次溫阮的死又與他有關,更加讓她感到不快。
“公子。”溫伯依然和往常一樣,立在溫家大門外等他。
盡管和溫夫人生有嫌隙,但溫荀并不是個無禮之人,出于禮數還是問候了一句溫夫人。接着又去看了眼溫瓊,最後才回了自己的房間。
整座溫宅一夜之間變了樣,四處裝扮得張燈結彩,格外喜慶。
明日,便是溫荀的大喜之日。
房門虛掩着,桌上點着燈燭。
溫荀在燈下展開那幅題字,随意看了眼,放在旁邊。
這時,有人敲響了房門。溫伯在門外問道:“公子休息了嗎?”
“沒有。”溫荀道:“溫伯進來吧。”
“是。”溫伯走進來,把備好的喜服放在桌上,“這是玄玑掌門送來的,說是公子的喜服。”
“嗯,我知道了,放在這兒吧。”見溫伯沒有要走的意思,溫荀問道:“溫伯是不是覺得,我成親太突然了?”
溫伯支吾着沒有回答,良久才道:“公子既願出嫁,想來是公子心悅之人。只要公子過得開心,老奴便會誠心地祝願公子。”
說感情,溫荀對師仙游是有感情的。他斂了斂神色,驀然問道:“在溫伯眼中,我的父親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溫伯不知他為何會這樣問,依言回道:“醑家主為人慷慨仗義,勤勉好學,時而幽默诙諧,時而沉默少言。在當時,是玄玑門很受歡迎的人物。”
他在說這些話的時候,雙眼在閃閃發光,臉上呈現出并不屬于他這個年紀的神采。
溫荀在腦中勾勒出一個簡單的形象,又接着問道:“那我的娘親呢?”
這下溫伯卻是沉默了很久,努力回憶着說道:“老奴并未見過公子的娘親,只聽醑家主偶爾提起,說是個溫和可親之人。”
溫荀道:“連父親都這麽說,一定錯不了。”
溫伯垂着頭,附和道:“是。”
溫荀道:“夜已深了,明早還得早起,溫伯回房去休息吧。”
溫伯留下喜服和熱水,默默地退出了房間。
還記得來到這個世界不久前,也是在這個房間裏。那時的他甚至很難接受自己懷孕的事實,轉眼之間,他就要成親了。
溫荀總覺這一切好似一場夢,他的手撫過喜服的褶子,讓自己更心安了些。
那個一身白衣的男人穿上喜服會是什麽樣呢?
想象着師仙游身穿紅衣的模樣,溫荀不知不覺彎起唇角。
待他站起來時,外面的夜色真正的深了。
窗戶大開着,風肆意地灌進來。許是溫伯走得急,忘了幫他關窗。
溫荀走過去關上窗戶,一條黑影自夜色中一閃而過,看方向是往溫家祠堂去了。
他慢慢掩上窗,思慮之後吹滅燈燭,蹑手蹑腳地出了房門。
走廊上的燈籠暈染着紅光,将溫荀雪白的皮膚襯得紅潤非常。
從肚子開始顯懷之後,顧及到腹中的胎兒,溫荀的行動變得慢了許多。
祠堂裏點着長明燈,四周寂靜得很,連鳥鳴聲都能聽得一清二楚。溫荀穿過拱門,一邁進祠堂就看見了那口棺材。
靈桌上放着供果,風早便停了,長明燈的火苗卻在左右搖晃。于是溫荀知道了,那條黑影一定悄悄地躲在這裏面。
他走過去點了三炷香,因為身體的緣故沒有行跪拜之禮。
等到長明燈的火苗停止跳躍,溫荀才沖着靈牌後的帷幕說道:“出來吧,阿阮。”
回應他的是一陣沉默,像是什麽人也沒有。
過了會兒,終于冒出個聲音,“你怎麽知道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