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黃小和律師今年56歲。和不少這個年紀的男士一樣,他的發際線退潮般撤到了腦袋的中央。老派人在任何方面都希望做到不放棄、不抛棄,所以一絡頭發頑強地越過半個頭頂,從左到右橫貫大陸,企圖遮掩住那片空白。
黃小和律師的履歷也是一篇奮鬥史,十七歲當兵,退伍後被安排到法院當司法警察。四十歲學吹打,他拿起書本自學成材,起點是自考法律大專,終點是律師資格考試,改行做了律師。黃小和開頭在法律援助中心工作,後來出來自立門戶,但要到吳明加入後,事務所才從勉強維持經營的尴尬中解脫,幾步登天成為市裏排得上名號的大所。
總的來說,雖然黃小和也有上了年紀的固執,但大部分時候他是個好好先生,哪怕對自己不理解的東西也能保持耐心,比如現在,他想不通金小田為什麽對吳明充滿反感。但對好朋友的女兒,黃小和只能以長輩的慈祥慢慢勸她,“我知道,吳明有時候說話是刻薄,但出發點是好的。”說到這他情不自禁摸了下肚皮,他跟吳明談完正事後這小子居然正色提出抗議,指責老上司最近有發福的傾向,身為專業人士需要随時随刻保持自身形象,給人一種幹練的感覺,大腹便便會影響委托人和法官的情緒。
不就是胖了幾斤麽,黃小和心虛地把十斤稱為幾斤。當過兵的人腰背挺直,對體形的變化他自己也有點數,低頭第一眼看到的不再是腳,而是肚子了。
吳明沒有直接拆穿他,只建議他去菜市場買一塊相應重量的肉,看看那到底是多大一塊。黃小和照做了,然後被老妻責備了大半個月,半斤豬肉能炒一碗肉絲,随着餐桌菜肴的豐富,豬肉的日消耗量變小了。
不過,黃小和奮力把思路回到正線,苦口婆心地勸金小田,“小金,你早晚要獨立接案,給我做助手不會有出息。我沒受過正規教育,頭腦也老化了,不如你們年輕人的好使。嚴師出高徒,你跟着吳明學幾年,比自己琢磨來得快。”
金小田還是垂着頭,估計根本沒聽進去,黃小和大嘆氣,語重心長地指出,“所裏小青年都想給吳明做助手,他指名要你是好事。”
金小田無聲地嘟囔,那就叫別人去嘛,她最讨厭自家老爹和吳明的粗暴作風,“罵你是為你好”,好好說話都不會,他們做人也夠失敗。
黃小和硬起心腸,“行了,這個案子需要一個人跟警方配合出外勤,你聽吳律師指揮。”見金小田不情不願,他補了句,“以後的事以後再說,都好商量。”
金小田出了辦公室,黃小和掏出手帕抹了把汗,頭兒難當啊,要不是老友再三叮囑他給吳明和女兒創造相處條件,他怎麽狠得下心。不過老友說了,這是最後一次努力,如果女兒自己對吳明有感覺,小金她媽就沒辦法反對這樁婚事。說起來也怪了,吳明本性善良,小金外剛內和,都是好孩子,怎麽會處不到一起?以至于他要出來做這個惡人,硬壓着小金去給吳明當助手。
正當黃小和長籲短嘆時,金小田去吳明那領了資料,出發去公安局經偵大隊。上回她去經偵大隊,是為了她做法律顧問的那家飯店,顧客消費了八千多跑單了。黃小和在經偵大隊有熟人,因為是小事,沒立案,經濟警察直接幫她把人揪出來付了賬,最後由飯店做東一起吃了頓便飯。
這次是大案子,涉案金額達八百萬,一家大企業的老板,認為員工裏外勾結侵占公司財産,通過法律顧問吳明報了案。因為遲遲不見破案,這老板通過市裏給公安施加壓力,但嫌疑人十分狡猾,明明他們之間肯定有聯系,一時之間卻找不到确切的證據可以逮捕他們。如果莽撞行動,卻又怕打草驚蛇,所以只好從堆積如山的監控信息中尋找蛛絲馬跡。金小田到了後,立馬被留下來幹活,她要做的是檢查嫌疑人的通話紀錄。
幾個嫌疑人在公司身處要位,每天通話紀錄多時達幾百條,前後三年的通話紀錄更不用說了。金小田幹了一天就想哭,幸好她作為協作辦案的工作人員,又是女的,被經濟警察們優待了,表揚的話非常多,鼓勵得她決定好好表現才對得起他們的重視。饒有精神力量支撐,每天金小田回到家洗個澡倒頭就睡,連夢裏都是密密麻麻的電話號碼。
人一累就不想其他的事,金小田不接電話,讓黎正心裏忽上忽下,也不知道她究竟怎麽個想法,是讨厭他,是他哪裏招她不快了。
金小田不知道黎正的小心思,見到有他的未接來電,給他發了條短信:工作忙,忙完來找你。黎正不敢打擾她工作,伸着脖子等她忙完的消息,也算是他最近生活中唯一的亮點。黎剛跟其他同事的關系變得越來越差,黎正兩邊都拿不住,又下不了決心跟行裏反映情況,只好讓黎剛站在大堂負責招呼儲戶,做點幫忙複印拿表格之類的事。但黎剛整天懶洋洋,叫了也不動,還沒小鄧來得有用。看在別人眼裏,又是議論多多。
金小田忙了大半個月,總算小有成績,在海一般的通話紀錄中找到一條可疑的。經偵大隊抱着試試的念頭,居然順藤摸瓜找到個銀行賬戶,案情有了突破性發展。她跟着他們去了廣西越南調查取證,回來時塵埃落定。
案子的相關嫌疑人先後被逮捕,金小田也總算從案子裏解放出來。這一擡頭,才發現是大夏天了,她想起黎正,喜滋滋地去找他分享她的成功。
“你不知道,他們人少事多,上面壓是壓下來,可辦事的人只有那幾個,怎麽辦呢?”金小田點點自己的鼻子,吹開了,“這時候我被派上大用處,從早上八點到晚上八點,天天在那裏登記電話號碼,天天兩頓盒飯。好記性不如爛筆頭,爛筆頭不如新武器,我用EXCEL表格,挨個登記,記完劃分歸類,水落石出。”
“了不起!”黎正豎起大拇指,“心細如發的好律師!”
沒人誇金小田感覺失落,真被誇了她又覺得不好意思,“其實我沒做什麽,只是查了通話紀錄,大部分工作都是警察做的。後來調查取證,我更是沒出力。”她看看周圍,小聲告訴黎正,“那邊有人接待,他們幹活,我是公費旅游,還有跟着吃吃喝喝。”
噗,黎正失笑,金小狀真是金小狀,坦率得讓人愛,連幹笑的樣子都特別可愛。
“你曬黑了。”他不敢盯着她看個沒完。
金小田下意識地摸摸額頭,“我媽說,我回家時她第一眼看到我,只覺得‘眼前一黑’。”
噗噗,黎正直笑。剛才金小田一來,櫃員們盯着他倆看,黎正建議到隔壁奶茶店喝一杯,現在話說完了,奶茶也喝光了。他依依不舍,“還要再忙幾天,你才有時間出來吃飯?”
“整理完資料就行。”金小田拍拍他的肩,“很快的,我現在有種預感,說不定我金小狀能成金大狀。鐵嘴金牙,排山倒海,勢不可擋,說得對方沒還嘴之力。”
噗噗噗,黎正看看金小田的菱形嘴,小巧紅潤,想象不出她鐵嘴金牙的樣子。
笑聲未落,從分理處裏傳出幾聲尖叫,凄厲得直刺人心。
“殺人啦!”
笑容凝固在黎正臉上,他不假思索往回奔,金小田跟在後面。從奶茶店到分理處只有十步距離,他們撲進去,第一眼見到黎剛握着把裁紙刀站在複印機邊,他腳邊倒着個女人,鮮血噴得到處都是,牆上,地上,天花板上也有。
哪裏的水龍頭沒關?黎正不知道自己怎麽會想到那上面,但随即明白了,不是水,是血,血噴出來的聲音。他環顧四周,看到驚慌的眼神,卻沒找到能包紮傷口的東西。要趕緊止血,黎正昏沉沉地想,飛快脫下身上的襯衫,跪在受傷者的身邊,用襯衫壓住她的傷口。
金小田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但有人受了重傷,而兇手手裏仍有兇器。她默默做了個深呼吸,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柔緩放松,往前一步對黎剛說,“把刀給我。”
黎剛吓傻了。他只是拿起裁紙刀想讓她閉嘴,不是真的想傷害她,怎麽變成這樣?
是不是該逃走?噴了那麽多血,她還有救嗎?就算有救他也要坐牢了吧?
金小田又走近一步,“放下刀。”
黎剛抗拒地往後退一步,“不……”刀是他僅剩的堡壘,唯一的保護。
金小田暗暗咽了口口水,要命的假笑,臉上的肌肉都快僵了。她看到他的口號牌,黎剛,“小剛,我是金小田。”
金小田,是誰……就在黎剛注意力分散的一瞬,金小田上前一步,一手按住黎剛的右肩,一手握住他的手腕,同時腿部發力,膝蓋上頂,撞在他右手肘上。
帶血的裁紙刀從手裏掉下來,在地上跳了兩下,平靜地躺下了。
金小田并沒就此停下,提膝連撞對方的腹部。直到對方彎下腰,露出痛苦的神色她才住手,回頭對呆在原地的人們大吼一聲,“快打110。”
120和110差不多同時到達,嗚啦嗚啦的警報聲響個不停。
醫務人員迅速地檢查完傷者,對跪坐在血泊中的黎正宣布,“她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