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片樓閣通明的宮殿外,一個皇子衣飾的年輕人在紅廊下待宣。身材颀長,儀容俊雅,兩個內侍伺候在側,正是壽山王蕭尚醇,排行第六,比靜城王年長三歲,才過弱冠,已博得賢王美名。

蕭尚醴由內侍引路,本來步履輕快,見壽山王便停住。他與壽山王非同母所出,壽山王是和妃所生,和妃八年前身逝,壽山王因母妃常年無寵,郁郁而終,對享盛寵三十年不衰的容妃多有記恨。他雖未表露在面上,蕭尚醴卻隐約能察知,因此與這六哥素不親善,這時迎面相對,避無可避,才寒暄道:“六王兄怎不入內?”壽山王道:“本王自是不如九弟,還要在此聽宣。九弟、母妃在殿內與父皇一家團圓,這領事內監都不敢通報打擾。”

蕭尚醴道:“六哥何必這樣說。”言下之意不以為然,壽山王暗覺不悅,畢竟靜城王母子受寵,便也立即改顏相向,道:“愚兄說笑罷了,父皇與母妃怎不留九弟用膳之後再走?”

“免了……”蕭尚醴道:“小弟還有些旁的事。”他方才得到父母應允,一刻都坐不住,還被容妃輕聲責備。

壽山王道:“哦?”瞟他一眼,以己度人,腹中盤算道:他怕是也得了南楚将與東吳締結盟約一同攻越的消息——這九弟裝得一副不解世事不理不搶的模樣,現下太子英川王齊陽王都不在了,他也争着冒起頭來。壽山王負手笑笑,叮囑道:“那麽九弟慢走。叫下人仔細伺候打燈,當心路。”

這一日壽山王蕭尚醇入宮面君正是為與東吳結盟一事,入夜時分,壽山王甫一回府即刻令人去請壽山王太傅魯行致。

魯行致聽聞壽山王府下人語聲惶恐,打點精神入書房,果然見一地散落的物件,書案上香爐鎮紙紙筆全數掃落在地,壽山王氣極笑道:“父皇今日居然說,靜城王要再選一位太傅,哪怕要當朝相國做他的靜城王太傅,父皇也即刻為他下旨。——父皇為何不直接将這帝位給了他!還要我們這些兒子搶什麽?”

待壽山王散盡了郁氣,半晌,魯太傅開門令跪在外的婢女再奉茶入內,言道:“殿下何必大動肝火。陛下偏心也不是一日二日了。”

壽山王自嘲道:“本王的母妃病重沉疴時,父皇在仙壽宮裏,只因蕭尚醴那小兒夜半驚悸,他一住就是半月,聖駕日日在仙壽宮。關起門來,做一家三口人。”他咬牙切齒道:“從那時起,本王就想知道,同是父皇的兒子,他願做靜城王的慈父,為何對本王母子如此涼薄。”

魯行致欲語,如今當務之急是聯絡東吳,而非自怨自艾。壽山王豎起手示意他不必多言,徑自道:“言盡于此,太傅安心,從今以後不會再有這樣的只字片語。本王可背不起一個怨望的罪名。只是皇天在上,若有一日本王登上帝位,必定要誅殺那亡國的賤人及賤人所出孽種。”

次日晨起,綠竹堂醫館仍是門庭冷落,日光穿堂入戶,殷無效靠坐在案邊蒲團上,一徑入神讀醫書,一徑揭開白汽蒸騰的藥壺蓋,随手扔入幾錢稱量好的藥材。如是幾回。

近午時,樂逾才仰面從竹床上爬起,攏了攏衣襟,行屍走肉一般拖着腳步走到殷無效對面坐下。殷無效遞給他一碗藥,道:“頭疼吧?叫你不要亂動我的藥酒了,喝了沒好處。你自恃酒量好,趁我睡着把我的藥酒全喝光了。活該你頭疼。”

樂逾接過那碗,仰頭一飲而盡,殷無效道:“小心燙!”樂逾扔開那藥碗,道:“你問過我薪池和顧三我更信誰,我可曾對你說過,薪池如茶,顧三似酒?”

“至于你。”不待殷無效回話,樂逾道:“你殷大夫,正像一碗藥。”

樂逾午時才起,與殷無效閑聊幾句,已到午餐光景。邁步入廚房一看,無酒無菜,殷無效的寒酸竟不是做出來趕客的。樂逾道:“令師有一套雲龍含珠杯,殷兄見過?”

殷無效摸不清頭腦,仍道:“不瞞你說,我用過兩次。雲龍含珠杯一共九只,為水精雕琢。水精石無甚出奇,難得每只杯底含一顆正圓凸起的水膽,水膽中紋裂如龍。取杯盛酒水,置于日光之下,日光最盛時光紋浮于杯面,如龍在雲中搖首擺尾,頭爪怒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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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套珍稀若此的杯盞,那位舒國師竟只随意取出讓弟子使用過兩次。樂逾抱臂道:“這套雲龍含珠杯,是蓬萊島自僧迦羅國商人手中買入,五年前,借由海商會中秋寶宴賣出,我記得出手時,價值三萬錢。”

殷無效澀然一笑不語,樂逾掏出一袋金,道:“你放着一擲千金豪奢無度的貴族子弟,北漢國師愛徒不做,隐姓埋名躲在錦京做升鬥小民艱難度日,顧三看得下去,我都看不下去。拿着吧,我從更夜園要來的,春雨閣的錢,就當劫富濟貧了。”

說話之間,門外忽傳來一陣叩門聲。兩人都早已耳聞綠竹堂外街道上的車馬聲,倒也不以為怪。卻聽門外一個朗朗的聲音問道:“虎贲衛右軍副統領李見青奉靜城王殿下令,請問一位淩淵淩先生可在府上?”

樂逾道:“還不去應門?”殷無效道:“叫的是你!”樂逾道:“你與我誰是這綠竹堂的主人?有客登門不該主人去應?”

大門一開,門外卻是一行軍士簇擁,黑甲之內,驷馬拉一架車,車上獨有一個王孫公子生得極美。他的美不是嬌弱之美,所以被甲胄簇擁,更顯出美得寒冷,又極為神氣矜貴。乘黑車,着白衣,戴金冠,朱唇抿緊,再長上幾歲,必是位美豔威嚴的郎君,如今卻還只是紫薇花一般的少年郎。

蕭尚醴走下車來,綴以金玉的腰帶束出腰身窄瘦,骨架還未長成,身形已十分俊俏,一雙同是雪白的靴子一塵不染,踩踏落地,他目不斜視地走到殷無效身側,道:“帶我去見他。”

樂逾見蕭尚醴行來,待他走到面前,才道:“見過靜城王殿下。”蕭尚醴看他敷衍,胸中堵一團火氣,刻意不扶不說話。誰知樂逾見他不開口像往常一般冷冰冰地說那句“先生免禮”,竟揖到一半,自己站起來了,道:“靜城王殿下屈尊來訪所為何事?”

蕭尚醴氣得變色,樂逾再道:“殿下?”蕭尚醴聽而不聞,那雙清波如水的眼眸向殷無效投去,問道:“尚未請教,這位是?”

殷無效輕咳,看了樂逾一眼,道:“鄙人殷無效,聽名字就是個醫術不大高明人又寒酸的大夫。”樂逾忙不疊哄他:“我擔保,殷大夫的醫術絕對高明。”這二人你來我往,态勢親密,蕭尚醴道:“聽殷大夫口音,似不是我南楚人士。”

殷無效肌膚白皙,額頭飽滿,頭發微卷,一看即不是南楚人士。樂逾皺眉,殷無效卻已答道:“在下是北漢人,旅居錦京三年。”

“哦?”蕭尚醴道:“本王若是沒記錯,北漢與南楚上次開戰,正是三年前。”之前被劫一事使他對北漢諸多戒備,樂逾對殷無效道:“你先吃飯,不必管我。我與這位靜城王殿下借一步說話。”

蕭尚醴見樂逾一展臂,比向竹園深處,道:“請。”憶起夜深船頭初相見,胸中翻騰萬語千言,舌尖卻難以送出一個字。樂逾這一聲請不容抗拒,蕭尚醴轉過身,一言不發地踏上竹影中的小徑。

竹枝搖動,風聲飒飒。繞到一塊一人高的山石後,蕭尚醴臉色越來越沉重,忽然快步追上,凝重道:“淩先生,我欲拜先生為師。”

樂逾腳步停住,手掌似拍朋友一般拍了拍那巨石,回身道:“殿下何以前倨後恭,我可是殿下最不喜歡的江湖人。殿下不是說江湖人士是社稷隐患,頗有見地,我亦深以為然。”

蕭尚醴挺直腰背,連稱謂一并舍棄,一字字道:“你與其餘江湖人不同。你是蓬萊島主,海外孤臣樂氏後人,我身負周室血脈,你我本就應有賓主之誼。我信你能翻天覆地,只需你稍微約束言行,一心輔佐我,你救過我三次,我願以事你以師禮。各國江湖中人,哪怕武功登峰造極,列位宗師,也無非是被國主尊為國師,尚未有一個做到天子之師。若我來日……登上帝位,便奉你為帝師。你滿意了嗎?”

這時他如一個年齡稚嫩的孩童,孩童再一本正經嚴陣以待,也是做不得準的無知兒戲。樂逾直言不諱道:“殿下想錯了。”蕭尚醴忍耐道:“先生何意?”

樂逾道:“在下并非楚民,對南楚無所謂不滿,亦無所謂滿意。我樂氏先祖是周室舊臣,你陷于危難之時,我傾力相救,你不必謝我。但是殿下要我輔佐,為你效力,不要說身負周室血脈,哪怕是周天子再世,也斷無可能。”

“你蓬萊島不要欺人太甚!”

樂逾只道:“靜城王殿下與我樂氏有故,我才對殿下直言。蓬萊島上都是沒有國家,沒有君主的人,早已對仕途朝政死心,以寄身江湖為樂。我應當使他們免于流離,不受煩擾,遠離各國紛争內鬥。殿下要我輔佐,豈非是要我棄他們于不顧,失信義于親友?”

蕭尚醴無言以對低下頭去,指甲掐入手指,恨不得世間萬物聽他號令,海外那蓬萊島即刻煙消雲散,或是遣水軍圍剿,蕩平那座孤島,卻連自己也被這魑魅魍魉似的念頭吓了一跳,不敢細思,道:“好,好!”如是二聲,衣袖一揮,憤然離去。

樂逾抱臂來到竹林外,殷無效望他,又偏頭望門檻,打聽道:“靜城王走了。你追不追?”懷中抱着一袋糖炒栗子,樂逾一伸手取過來,道:“我為什麽要追?”

殷無效一想:你跑我追确是小兒女的戲碼。只當自己想岔了,卻眼前一花,竟是樂逾嘴上反問得無懈可擊,人已如大雁一般踏上頭頂屋檐,朝與靜城王一處的方向去了。

半個時辰後,春芳苑內,蕭尚醴疾步入庭園,卻見一處空地上露天擺放四面屏風,屏風上以淡墨影影綽綽繪着玉蘭,其中兩名侍女一站一坐,發髻也簪玉蘭,手中按着簫管檀板,樂逾站在她們身後。

見蕭尚醴來,樂逾彎腰挑動侍女懷中一根琴弦,道:“殿下怎麽來得這麽慢?在下久候多時了。”

蕭尚醴滿心氣憤,人卻如堅冰向日融化一半。辜浣正坐在幾後,見狀莞爾,依靠紫檀憑幾斜倚,一雙手細細剝着栗子,她親手剝了小半碟,一顆顆金黃飽滿,完整無缺,令侍女端了給蕭尚醴送去,取手帕擦指尖,道:“小九,你與這位淩先生的事,他對我說了。你能有這樣的心,就是好的,想必淩先生雖不能答應,也一定感念。”

蕭尚醴先不語,端詳一陣那盤栗仁,又走向幾案,看那剝落的栗殼,道:“這是栗子。”辜浣道:“這是糖炒栗子,栗子雖然性屬平和,可畢竟是炒貨,又添了糖,多食恐生濕滞之氣。”樂逾哂道:“你當年對我與薪池也不見得這般細致,他也不是個小孩子了,幾顆栗子吃不出毛病來。”又道:“靜城王殿下莫非是不認識?”

容妃有食疾,飲食中忌栗子、花生,他昔年在宮中從未見過此物。後來他在別處見到蒸栗,偷吃一顆,提心吊膽,次日并無疾恙,才知可以吃。

蕭尚醴只見過此物兩次,此時恂恂默然也有一番美豔。辜浣先前摒退左右,樂逾無需顧忌,道:“不識禾黍,心憂社稷,靜城王殿下真奇人也。”

蕭尚醴被他刺到痛處,臉色變了,卻回敬道:“對淩先生而言,本王就是長于深宮婦人之手。若能像先生這般自在地游歷天下,本王今日的見識必不遜于先生。”

辜浣籌謀已久,心思疲憊,額角一陣陣的脹,仍收斂心神,含笑看他二人,對蕭尚醴道:“小九,東吳将與我大楚結盟,使團不日即将抵達。當中有一位……你需倍加留心。”

樂逾不理朝堂事,不是不知朝堂事。使團即将赴京,似是護送一人。他原本推測使團主使身份尊貴,如今臉色驟變,道:“這回訂約要結兩國之姻親?使團護送前來的是延秦公主?”

辜浣不忍道:“恐怕是她。唯有使國主胞妹嫁入楚國,才能顯東吳結盟南楚之誠意。”樂逾道:“誠意?将她繼承的延秦郡當作一份厚禮。東吳慣會慷他人之慨。”又道:“想不到連寧将軍的兒子也是如此。”

樂逾與辜浣都似傷懷嘆惋,蕭尚醴兀自不解:“你們說的可是東吳昭烈敬寧皇後?”

樂逾并未答話,辜浣輕輕道:“延秦郡本為秦州,秦州人至今與東吳有龃龉,他們是絕不會稱一聲‘昭烈敬皇後’的,秦州人‘恨聞寧皇後,猶憶女将軍’。二十年前,寧将軍與蓬萊島前代島主并列,我尚不知道有女子這樣風光過,一位名動江湖,一位威振沙場。可惜——”

她凝望樂逾。

可惜赫赫聲名聞于天下的兩個女子,一生都屢屢為人構陷暗害,步履維艱,寄身世間不足四十年,胸臆間已塞滿塊壘。

辜浣微感酸楚,拉住蕭尚醴的手輕拍,勉強振作精神,敘述一段飄搖舊事。

“秦州本不屬東吳,原本是西越邊境之地,扼住北疆咽喉,北漢想自西越侵略中原,必先取秦州。秦州在屬于西越之時就與西越關系微妙,秦州軍并未被劃分入西越軍,秦州軍民上下一體,不認西越國主,只認秦州将軍寧氏。寧氏世代居于秦州,當年也是寧氏帶秦州投了西越,條件是秦州軍永遠不出北疆,不涉入西越內鬥。所謂秦州士馬世無雙,并不是說秦州一地的軍隊可以與我楚國,與吳國較量,只是秦州軍寥寥數萬,卻守住秦州城三十年不為北漢侵擾,孤軍奮戰,可欽可佩,是故楚吳兩國軍隊甘願将這‘當世無雙’的威名送與秦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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