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三日後,延秦公主被迎入錦京。

都城沐浴着濛濛細雨,長龍一般的入城車隊是東吳軍士,而守衛在延秦公主馬車周圍,前四後四的持戈衛士卻一身黑甲紅披,赫然來自秦州軍。

南楚禁衛軍列隊夾道相迎,可容五車并行的大道上鴉雀無聲,唯有延秦公主驷馬齊拉的車乘下,飾以描金東吳田氏徽記的車輪辚辚碾過石板。

一片肅穆之中,隔幾條街道,更夜園所在之處周圍也較往日寧靜。景明舫泊在水面上,深綠的水藻在湖中微微起伏。船窗下,雨打聲聲,樂逾信手推開一把斷紋如梅花的古琴,仰躺在聶飛鸾膝上:“你說秦州那位軍中的小宗師護送延秦公主南下?”

“他喬裝得太好,到錦京外一百裏才顯露身份,秦州現在那位是個替身。不過不止是他,昔年傾慕寧将軍的那位‘文聖’何太息的弟子也來了。主人說錦京變成天下小宗師中佼佼者彙聚之處是大勢所趨,他全心信賴島主,還請島主不要讓他失望呢。”

樂逾道:“你家主人真是用人務必用盡。”聶飛鸾凝眸一笑,明知指下是一張面具,仍用手指輕輕沿着峻挺眉眼高高的鼻梁劃下,道:“島主這幾日有煩心事嗎?這樣不開懷。”

樂逾睜眼捉住她的手,揉捏道:“我在等小美人做一個決斷。雖然這件事與我無關。”

蕭尚醴已有決斷。

大興宮外,秦州軍兵士肅然地挽起厚重車簾,兩層車簾後,延秦公主彎腰下車。

她穿銀紅绫羅的襦裙,束以绛紅長裙,金底上銀線混藍綠絲繡出花蔓紋樣的半臂。襦裙露出雪胸玉頸,頸間戴金芙蓉寶石項圈,梳高髻,簪金釵,笑容粲然。雙手捧着金盒中的國書,身姿靈秀,鼻尖微翹,雙眸明慧足以傳情達意,不過是個才過及笄之年的俏麗少女。

她身後跟着一個周身黑衣,年未而立的男人。正是秦州軍中百戰煉出的小宗師。禁衛軍統領正要上前,她已笑道:“岑參将留在這裏吧,再往前可是大楚皇帝陛下階前,本宮能遭遇什麽風險呢?是不是呀?”

最後一句她翹首問蕭尚醇。“壽山王殿下?”蕭尚醇雖見她一派天真無邪,不敢輕忽,笑道:“兩國已結三代之好,公主此番前來,父皇盼着能與吳國更添一層親近。”

“本宮和皇帝哥哥也一樣盼着。”她笑了起來,雙眸在蕭尚醴身上停住。“想必這位,就是殿下的弟弟靜城王殿下。”

東吳皇帝胞妹,延秦公主入楚親手奉上國書。朝臣分列兩側,編鐘鳴奏大禮樂,她率使團上前。楚吳兩國國主雖然都認可對方上皇帝尊號,互為盟友,但自寧揚素之子,新吳帝田睦得楚帝相助,繼位以來,南楚隐隐然有淩駕于東吳之勢。

楚臣自然欲使東吳使團卑躬屈膝,意圖令這長公主行國禮。延秦公主卻道:“兩國親如兄弟,按輩分論,楚帝陛下便如我的叔父。”笑意盈盈地略一屈膝,只行了一半家禮。

楚帝後宮皇後之位空懸已久,拜谒之後由容妃邀延秦公主晚宴。宴席之間,她多飲數杯,薄紅上面。容妃得楚帝授意,遣她心腹的季女史私語延秦公主道:“不知公主可願意對容妃也行家禮?”至此便将延秦公主将在南楚選婿一事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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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将至,滿城風聲。自綠竹堂一事後,靜城王主動接納朝臣,又一反常态,将以往有過往來的京中名士大儒延請入府作為門客,楚帝聽之任之。靜城王眼下初初嶄露聲勢,自然不能與經營數年的壽山王相提并論。可引人揣摩的是楚帝的态度,楚帝如今還是知天命之年,身體算是康健,怎麽也能再穩坐江山四、五年。如若楚帝長此以往,偏愛靜城王,壽山王恐怕就要無緣皇位了。

與一國皇子、太子妃有交集,已經是樂逾不應該也不願意的事。更何況如今這皇子主動去争,有了繼位的可能。

朝堂争鬥這樣的事,顧三是潛心謀劃,全神貫注,樂逾則許久不入春芳苑,寧願在一艘畫舫上與聶飛鸾飲酒消遣,或是與春寶賭骰子下棋,他不拘小節,有輸有贏才好玩,和個孩童打發游戲也做到勝負五五分,雙雙被貼得一臉落敗的紙條,倒叫聶飛鸾見了忍俊不禁。

直到聶飛鸾請示,繼保護延秦公主的秦州岑暮寒入錦京之後,昔年向寧将軍求婚不成的“文聖”何太息唯一弟子,與瑤光姬并稱“劍膽琴心”的“琴狂”裴師古也已入京,而西越劍花小築門下“辭夢劍”聞人照花數日前啓程,不日即将抵達。

樂逾這才醒一醒酒,卻是往海商會去了。

海商會館在城南,一衆富商府邸別苑間。接納蘭納、僧伽羅,乃至波斯遠道而來的外商。一些外商直接将貨品賣給海商會後的蓬萊島,另一些不與蓬萊島交易的,則由海商會協助他們将貨物取下,留商隊一行人住入會館,等候販售妥當,再在當地采買貨物裝載上空船,運回故土做另一筆生意。

将一整只船隊的貨物售完,大致需要最少兩旬時間。臨近諸國順海路來的商隊已習慣放下貨物留給海商會寄售,之後再計算錢價。要遠航才能到達中原,一年只來往一次的商隊更多選擇盤桓于此數月,領略中原風土人情。

海商會是在樂逾理事後才漸成規模的,樂羨魚自他十七八歲起就撒手不理,樂逾慣會異想天開,偏偏蓬萊島內又多有心細如發、顧慮周全之人,一來一去,本來看是小打小鬧的海商會一發而不可收。三年後,他請蓬萊島上年事已高,卻仍以樂氏仆從自居的老總管出任會長,海商會明面上與蓬萊島并無多大關系,他用會長頭銜請走了萬海峰,改主仆為主客。老總管不必再為樂氏勞心勞力,甚至耳提面命三個兒子都要奉樂氏為主人。祖孫三代移居錦京,做起置地購屋,前呼後擁,起居八座的富家翁。

婢女引樂逾入宅,見樂逾衣飾尋常,心下輕視,蓋因這萬府中下仆皆衣錦繡,手腕上環飾磕碰,繡鞋尖頭綴一點明珠。宅內陳設極是華貴,朱門绮戶,婢女挽起翠影紗,一張寬大的紅木床榻上坐具亦是獸皮所制。萬海峰柱杖而出,把上位首席讓給樂逾,欲扶杖拜倒,樂逾一把扶住。“我說過許多次了,萬老不必對我行禮。”

萬海峰道:“老夫恭候島主數日。”樂逾道:“我此番登門,也沒有大事,只想問你一個問題。我母親……”他語調變得很艱難,潇灑散漫久了,真到某些時刻反而十分畏難。他緩了緩,說:“母親是否已經不在人世了?”

萬海峰不置信地看着樂逾,稍後才嘆:“知子莫若母,夫人果然沒料錯。”又難以心服地問:“島主是如何肯定的?莫非是三年前找去小敷山,夫人卻避而不見?”

樂羨魚早在四年前,遁入道觀半年就離世了。蓬萊島舊人,憂心樂逾承受不起喪母之恸,又憂心蓬萊島失去宗師庇護,遭諸方觊觎,故而按樂羨魚死前的安排,做出種種她仍在世的痕跡。樂逾若有行事出格的地方,便會有人模仿她的筆跡口氣訓斥兒子。

她死前數月條理分明地交代後事,自她父親乃至祖父起追随樂氏的老人都滿目淚水,她卻說:“你們不必瞞那小混賬。”語氣平淡之極,想想又是且不悅且驕傲地說:“瞞也瞞不住。”

究天人之際,通造化之變又如何。宗師為天人,天人也難逃衰竭之日。要突破宗師境界,古往今來,若不是得到另一位宗師無私點撥,就是要适逢天地異象,忽然感天地之力。她十九歲誕子,大徹大悟,專心武學。十年後,登高山逢月犯熒惑,心中似有所得,面懸崖三日,堪破最後一關。從此心無挂礙,達到正趣經中太上忘情的心境。

再十年後,就早早陷入天人之衰。青絲自那一日起漸轉蒼然,自習武有所成以來清涼無汗的身體重新因暑熱發汗,她大限将至,便遠離蓬萊島,避入東吳深山中名為小敷的那一座,獨自一人,尋得一處野觀度日,心如止水,靜候那個視死如歸的歸期。

樂逾去尋她,他總有辦法知悉母親的所在。游山玩水一般帶大隊人馬浩蕩而至。樂羨魚卻閉門不出。

她這母親做得向來古怪,我行我素,道是人間如逆旅,你我母子一場,今已緣盡,不必再尋。

樂逾只求與她見一面,她卻說,我已證大道,從此道即是我,道在微塵毫端,亦在山海日月。你若想見我,看塵埃是我,看泥丸是我,看山是我,看水是我,看雲霞日月俱是我。

她堅拒與獨子相見,樂逾也不苦求,在她道觀前,懸崖外,立身跪下,坦然說:“母親生我養我二十三年,既然要與我緣盡,我唯有以日代年,還你養育之恩。”便是誰來勸阻也無用,在觀外隔一道門,日日如此,跪了她二十三天,之後轉身不回頭地下山,再不追尋。

萬海峰以為他被蒙在鼓裏,他卻早已知道母親不在了,所以公孫子醜談起颀颀終将弑母,他并無多少擔憂。樂逾道:“自纖纖落下山崖,失落山中,母親卻不尋找起,我就知道。”他心如刀割,往昔母親不在仍能對自己說尚有親人存世,如今卻終究成為了無父又無母的孤兒。滿腔悲恸,他竟在這時揚眉一笑,用與其母如出一轍的語氣說:“在這世間,唯有死,能把一個絕頂劍客和她的劍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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