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錦京城內,平明微雨。

一座酒樓上,憑欄風景無限,樓外一整面是臨水憑空的欄杆建築,聚集許多文人雅士小酌吟詠,正是高朋滿座,清秀少女提着銅壺翩翩來去,忽然之間,儒衣布巾的賓客都停下杯盞向外張望。

只見一輛四匹黑馬拉動的馬車駛來,馬車旁有八名緋衣少年騎馬追随,一聲皮鞭脆響,車架停穩,馬夫撐起綢傘,随行下人衣冠整潔筆挺,立即分列左右。

樓上客人已暗暗猜到這一行是江湖中的人物,卻不由眼前一亮——江湖中竟有如此人物!

千呼萬喚始出來,是一個緋衣青年。那青年膚色如玉,黑發随意披拂兩肩,額頭光潔,鼻梁高挺,唇似塗朱,形貌之俊美,已有幾分女兒貌,腰背瘦削卻又是男兒身。他衣衫分明是紅杏枝頭最盛的顏色,旁人穿了不倫不類,在他身上卻有一種哀豔之色。

微雨濛濛,江船往來如織,他在傘下看追雲樓招牌,稍一颔首,拂過腰間一柄長劍。有識之士觀其樣式,便知這被簇擁着行來的是聞人公子聞人照花,他的胞姐是西越貴妃,師尊是劍花小築之主,西越宗師沈淮海,號曰“辭夢劍”,在西越江湖名聲一時無兩。

追雲樓中其他賓客悄聲議論,八名少年已翻身下馬,聞人照花吩咐道:“不要驚擾其他客人。”舉步上樓,樓上隐隐透出男女嬉笑,語聲甚是孟浪,兩三名劍花笑築弟子相顧按劍,眼中都是厭惡,然而此番入楚為天大的事而來,也無心去管這些小事,舉動如常在一間包廂靜室內安坐。

半個時辰後,少年出廂房招來下人,要帶幾十壇酒走。下人道:“實不相瞞這位小哥,這酒樓今晨還剩八十餘壇杏花釀,已被一位客人全買下了,樓裏如今就留有個零頭……若再要酒,唯有等明年了。”少年帶他回話,聞人照花雙眉微壓,道:“那位兄臺,未免……”他道:“可否請他讓一些,難不成我今天竟一壇也買不到了?”

這時,樓外廊道上人影一閃,又鑽入一位笑吟吟的小公子,衣着華貴,生得極是美貌,一對眼睛黑白分明,骨碌碌直轉,身後随侍一個默不作聲的黑衣護衛。甫一進門,顧盼神飛,将這樓內打量一圈,卻在三樓定住,隐有訝異之色。

只聽吱呀一聲,一個歌伎在外叫了一句:“聞人公子?”聞人照花追到樓梯前,三樓樓頭,已閑适地站出一個男人,手握折扇,身材颀碩,藍衣白袍,相貌僅是中上,雙眼掃來,卻自有一種懾人更迫人之處。他擁住三五歌伎附耳,彈弦唱歌的歌伎逐一婷婷袅袅下樓,如将聞人照花先前的話全聽了個徹底,道:“天有不測之風雲,聞人公子既然遇上在下,就真是一壇酒也買不到了。”

聲音凝于一線,聲音不大,可其聲落地卻是聞人照花身後一衆人也悉可清楚聽聞。人一站起,就如長劍悄然出鞘,震動一室。聞人照花按住辭夢劍,那人周身氣勢銳利無比,不加以掩飾,反而拔高放縱,引得他氣血翻湧,辭夢劍亦感主人意,不平不悅,直欲脫身飛出,與他兵刃相接铿锵激鳴。可戰意又被聞人照花鎮住——不管對方是誰,這樣的高手一直栖身樓上,他毫無察覺,簡直匪夷所思。

在這針插不進,水潑不入的緊要關頭,那人盯着他,毫不遮掩,道:“風姿如臨水照花,聞人公子着這劍花小築的緋衣,果然叫人一見傾心,失魂落魄。”劍花小築的弟子俱是愕然,唯有那看得津津有味的小公子撲哧一笑。

聞人照花長長的睫毛壓着,面龐紋絲不動,那目光像是層層剝他衣衫,拿不準這人是在……調戲我?同為男子怎會是調戲?他端立與那人對視,強笑道:“閣下看得出我是誰,我卻還未推出閣下這張面具下是哪一位。”

那人聽罷大笑道:“聞人公子,何必這樣如臨大敵?你我素不相識。辭夢劍今日一壇酒也買不到。不必你買,有我來送。這八十壇酒我已叫人封上,只待聞人公子取走。只要你能接住。”随手抛出一物。

那盒上帶着柔勁,聞人照花展袖而起,他身法名為“飛袖妨花”,綠鬓朱顏飄飄渺渺如作舞,一樓大堂賓客只覺一片虹雲,又如一只胭脂色的大雁從頭頂飄過。堂中賓客目眩神迷,只見他手掌一推一拂,刻意以一手“東風暗換”接住錦盒,目光向那人投去。

那人道:“接了禮物不打開?”聞人照花垂下雙眸,手指緊按錦盒,揭開盒蓋,卻沒有暗器刁難,竟是滿盒紅芍。芍藥花期在牡丹後,卻被先催開數朵,聞人照花亦不由一怔,此花與他衣衫近一色。那人道:“聞人公子名中有花,如今有酒,更不能無花。杏花雖好,花期已過,我薦花中相國為君佐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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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轉身向三樓臨水欄杆走去,聞人照花與十餘名劍花小築弟子對視,數條身影齊齊飛上樓,卻晚了一步,被那小公子搶先,飛奔到欄杆旁,攏掌在口邊叫着“大哥哥”,眼都不眨,柳腰一擰就往下跳。聞人照花欲追卻被那小公子的黑衣護衛阻攔。

那二樓上的客人被叫得熟悉,硬生生在空中止住去勢,踏片瓦在屋檐上折身,險險抱住那乳燕般投來的小公子,如紙片似輕飄落地。那人自是樂逾。而他懷中那男裝打扮的少年郎頸間幽香,胸前微隆,腰肢纖柔,一臉靈慧頑皮。依稀舊時雛燕複來投,樂逾驚訝道:“彌彌?”望着她俏麗小臉,道:“你長高了!”

那少女便是東吳延秦公主,國姓田,她小字彌彌。此刻雙臂一摟,抱在樂逾頸上,并無男女之念,亦不拘男女之別,仰臉如對兄長那般笑語:“大哥哥,好久不見!”

樂逾擁她縱身飛越,幾個起落,才避開閑雜人等,她落地站穩,便“刷”地從袖中開出一柄折扇,半掩口鼻,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樂逾一扇敲掉她周身潇灑倜傥,抱臂走在前道:“你要那岑參軍攔聞人照花,聞人照花當時就明白你是誰了。”

田彌彌在他身後道:“大哥哥與我都相信辭夢劍不是多嘴多舌的人,我怕他出去宣揚麽?”她追上樂逾,拖住他手臂央求:“大哥哥,大哥哥,帶我去看美人。”

樂逾懶散道:“錦京城裏美人多,你要看哪一個?”這麽說着忽然回頭,這才發現究竟為什麽他自見到彌彌起,就眼熟得怪異。

這小姑娘男兒裝束月白衣袍,雪白折扇,腰間一只璎珞錦囊,神采飛揚,若是改扇為劍,把她那男兒身上找不到的俏麗都不要,添上常年囊中空空,花錢大手大腳又好與人動武,時不時裹一領看不出顏色的披風,騎一匹瘦馬,風煙塵土裏來來去去的落拓,渾然是樂逾十四五歲,充個浪蕩俠少在江湖中歷練的打扮。

這小姑娘偏還用與他三分相似的口氣企盼地說:“都到了更夜園外,自然要去看那位‘鸾步無仙侶’的大美人了。我就跟着大哥哥去,橫豎這錦京城裏,何方美人不識君?”

帶如世交幼妹的小姑娘上青樓,樂逾自忖也算獨一份。他竟全盤應下,同彌彌講了幾樁風月之地的慣例,帶她去水上石舫見聶飛鸾。

兩廂會面,一個是雅豔如紅花的歡場佳麗,一個是靈慧似珠玉的東吳公主。田彌彌雖是男裝打扮,樂逾也有意不去代她解圍,任她自稱是淩先生的遠房表親,可聶飛鸾一見她眉彎如月,兩側嫩白耳垂各一點細小針洞,即知這是哪家豪門的貴女。

她與樂逾極是熟稔,見他不似見外客,細描柳眉,點暈胭脂罷了。田彌彌卻覺淡極始知花更豔,聶飛鸾松松挽着髻,發絲如漆,小睡初醒,臉頰尚有紅暈,笑語之間明眸有神,皓齒如貝,有一番他人沒有的俊俏。那裙底的絲履露了個尖,南楚與吳國裝束不同,鞋履也不同,吳國女子的絹舄鞋頭立起一片方絹,方絹兩頭上翹,稱為“歧頭鞋”,絹上綴細碎珠玉。南楚絲履卻是尖頭上翹,鞋尖一粒珠子。那絲履上繡的黃色花樣看不仔細,但絲履在裙下偶爾一動,田彌彌的心兒便随之一顫,她依偎上前,傾身笑道:“姐姐,你生得好動人。”

聶飛鸾一怔,樂逾看好戲作壁上觀,她唯有又笑回道:“小公子何必這樣奉承賤妾呢?”

她一口一個“姐姐”,拉着聶飛鸾的手不放開。與聶飛鸾相處,如沐春風,卻每一次親近都被她回波似的蕩開了。直到時辰不早,樂逾送她回會館,坐在馬車內,田彌彌知她既是名妓又是春雨閣中人,一時拍着車內坐具向往道:“這就是江湖中的美人!”一時又不明所以,撫着錦墊微感黯然,長籲短嘆道:“這個姐姐好似不怎麽喜歡我呢。”

她怎麽能知道,聶飛鸾恰恰不是不喜歡她,而是見她一身富貴嬌養出來的天真聰敏,自感身世凄涼,與她判若雲泥,高攀不起。又思及她雲英未嫁,與煙花女子過從甚密,只會損傷閨譽。

卻說那馬車辚辚,不多時已至東吳會館外,樂逾打簾望去,無人窺探,這才先一步跨出,再牽引田彌彌下來。

田彌彌左右一看,笑道:“岑參将來了。大哥哥今日特地去遇辭夢劍,借酒一會,高下立判。卻不知你和我這位岑參将比孰勝孰負?”

樂逾道:“你想知道?”頃刻之間,田彌彌只覺胸口一窒,不由得扶住車架。樂逾揚目向岑暮寒看去,袖起手道:“我亦好奇。”岑暮寒與他尚有十步之距,已眉心一壓,身形稍滞便迅速近前。田彌彌輕按胸口道:“岑參将,這位是淩淵淩先生。”

樂逾久聞秦州岑暮寒之名,卻未料這行伍中人生得如此英俊莊重。他着黑衣,身材挺拔如長槍,為人一絲不茍,發髻也一絲不亂,長眉入鬓,鼻梁筆直,唇偏是女子中亦少見的姣好秀致,守禮寡言之态宛若處子。年紀只比樂逾小,約二十五六。

他與樂逾相對,猶岳峙淵渟一般。岑暮寒先行一禮,卻是按劍行禮。長劍樣式極古,沉重無鋒,名為“虞候”。岑暮寒既知掩耳盜鈴的淩淵的身份下是蓬萊島主,便對他格外禮讓。樂逾厭煩禮儀,雖則敷衍,卻反而與他平輩還禮以示敬,岑暮寒始料未及。

田彌彌只覺方才的氣窒一掃而空,樂逾道:“我激得起聞人照花的戰意,卻動搖不了岑兄百戰拼殺出來的心境。”

岑暮寒面色不動道:“我聽聞正趣經是江湖中最講求順其自然的心法,閣下能反其道而行之,使人心神懾服氣血沸騰,此等修為已是我望塵莫及的了。”

岑暮寒雖是小宗師,卻不是江湖中人,從戎不從武,是以小宗師內的排行不曾把他列入。若非此番事涉延秦公主,他絕不會在諸多有名有姓的江湖人物聚集錦京時也插一腳。

樂逾與他,便是萬人陣中,斬将奪旗,我不如君;狹路相逢,仗劍論武,君難及我。

田彌彌含笑凝睇,道:“岑參将先去歇息吧,我有一物要出示淩先生看。”

岑暮寒道聲“末将遵命”便退去,他在秦州軍中任職,不是東吳臣屬,而是寧氏家将。

待人走了,田彌彌神色驀地生動,一抓樂逾的手,蝴蝶一般飛出去:“大哥哥,走!”她此時男裝打扮,并無裙裾的煩擾,樂逾縱容地牽起她,輕身而上,竟是從屋檐起步,俯沖入柳蔭,斜飛過池塘,靴底踏水,時而踩在蓮瓣紋的欄杆柱上,聽着田彌彌歡聲指點:“左,左,右,哎呀再飛高點!”

好一陣亂旋,早有侍女入內回報公主回來了,一個五十餘歲面白無須通身绫羅的老男人提着下擺沖出,撫着胸口尖利道:“公主呀,求你行行好快下來,這是要老奴的命呀!”樂逾才把這笑得氣喘籲籲的小姑娘放下在廊外。

田彌彌笑道:“大哥哥,這是服侍我母親又看我長大的王宮監。”又對那太監道:“王宮監莫慌。這是本宮母親金蘭之交的兒子,算是本宮的兄長。”王宮監也與樂逾見了禮,又勸幾句才退下。田彌彌眼波中欣喜無限,擊掌喚來侍女,卻上前正色道:“大哥哥,我把‘纖纖’從吳國帶來啦。”

樂羨魚隐居東吳山中,逝于彼處。纖纖失落多年。樂逾驟一聽聞,震驚不已。侍女捧出一只長匣,她眷戀又驕傲地親手開啓,匣中一柄長劍,劍身細薄,白鱗劍鞘已被磨損斑駁,那只素手一揚,皓腕展劍,燦燦光動,猶如滿室冰雪。叫樂逾想起昔日萬卷書庫裏,纖纖一刃映着燈光抽出,在母親手中如皓月冷千山。他尚未細看,已追問:“你怎麽找到的?”

纖纖遭遇山崩而遺失。田彌彌垂首道:“皇帝哥哥想讓我嫁到南楚,任我開口,什麽都賞賜給我。我就以終身大事換纖纖,反正在姻緣一事上,我早就不敢想了。”她收劍回鞘,撫摩劍鞘道:“皇帝哥哥以兩千人,為我找了三個月。将小敷山方圓百裏一草一木都翻過來找了一遍,在一個被巨石堵住的山洞裏找到了纖纖……”

樂逾臉色一沉,她見勢急道:“大哥哥!我知道你要罵我傻,但是聽我說完。我常想,如果我不是公主,哪怕像那位瑤光姬一樣,只要不是娘親的女兒,沒有必須承擔的責任,我都想學幾招三腳貓功夫,到江湖裏,過一把俠女的瘾。我從小就仰慕大哥哥的娘親,即使今生無緣一見,我願意傾我所有,将她的東西歸還蓬萊島!”她說到最後,輕輕眨眼,眼中已有淚水,卻是柔聲說:“這是我的心願,請你收下。大哥哥可以為它再擇善主。”便将一直抱在懷中的纖纖雙手遞了出去,含淚的目光仍不舍又欣慰地纏在劍上。

她以畢生歸屬,遠嫁和親為籌碼,換得一柄她用不了的劍。卻只為将那柄劍在斯人與世長辭後奉還故主。如此義無反顧,樂逾一時無話,擦去她的淚珠,拍她頭頂道:“傻丫頭。”

他對着她通紅的眼眶道:“即使母親在世,也必定會将‘纖纖’贈與你。你雖不會用劍,世上卻不會有人比你更配得上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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