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他是真願纖纖能歸彌彌所有,可是——樂逾握劍即知,這柄劍像極纖纖,做舊做傷,卻終究不是纖纖。他在蓬萊島斥钜資索尋母親故劍纖纖數年而無所得,豈有吳帝手到擒來之理。此劍與纖纖別無二致,只是平舉時承重之處略低。纖纖是昔日名鑄楚氏夫婦共鑄,楚大師已故,此劍想必是托遺孀武大師鑄成。雖不及纖纖,也可稱當世難求的寶劍。
有此劍,無此劍,延秦公主為秦州也好,東吳也罷,都是要嫁到南楚的。彌彌本無選擇。田睦變出一柄纖纖送到她手上,或者便是年輕吳帝今生唯一一次,耗費心機許胞妹以片刻虛無缥缈的安慰,圓她一個苦求不得的江湖夢。樂逾如何能夠點破。
他道:“下次來我給你帶一樣東西。”
而此時,東吳會館外,巍巍宮城內,靜城王走出仙壽宮。十餘名淺色宮裙的婢女止步側身行禮,他不理不應,匆匆走過。含香殿地基極高,重重樓閣多用石料,通明如玉,香霧缭繞,如仙宮寶閣。
靜城王并未用膳就辭去,走得很急,在禦道上便上了馬。楚帝興建上安宮一事本是交由壽山王督辦,如今職權分了一半給靜城王。他盡心盡力居中協調,楚帝很是滿意。蕭尚醴才協理此事半月,就得到數次嘉勉。
而他此次進宮侍坐,卻是另有所求。編鐘玉磬聲裏,舞姬翩翩起舞,小靜城王在楚帝與容妃面前平靜道:“兒臣有意求娶東吳延秦公主為妻。”言辭之間殊無喜色,卻是心意已決。
容妃指尖顫抖,疾轉身來,差點打翻宮娥奉上與她淨手的瑪瑙盞。楚帝卻笑道:“哦?壽山王也對寡人這樣求禀。他吳國田氏真養出個叫寡人年輕氣盛的兒子争奪的好女兒。女兒只有一個,如何配寡人的皇子兩個人?”
容妃壓下驚懼,婉聲道:“陛下,不要理醴兒胡鬧。靜城王年紀還小,哪裏就真的要娶妻了?無非是孩子心性,做不得數。”蕭尚醴并不知母親為何畏懼,但自他記事起,母親從來謹小慎微。她是周朝帝姬,身份本來高貴,又自十六歲起,得盛寵三十年不衰,可父皇的元配卞皇後去後,後位空懸,父皇幾次三番有意立母親為繼後,都被她再三地固辭了。
初次請辭時,甚至素衣脫簪待罪,使父皇心疼震怒,奔出宮苑阻攔。勃然作色令她禁足思過,又朝令夕改,反而臨時召七位太醫入宮會診,唯恐她為暑熱所侵。
靜城王低聲反駁道:“在母親眼裏,孩子自然永遠是孩子。”見楚帝并無不悅,才出席拜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兒臣願與六哥來個君子之争,任延秦公主挑選她的如意郎君。無論選中六哥,或是堂兄弟,兒臣絕無怨言。”
楚帝握着容妃的手,将她緊攥的玉掌推開捂在手中,道:“愛妃,醴兒長大了,注定是要越來越像寡人的。靜城王,敢不敢告訴寡人,你為什麽而求娶延秦公主?”
要娶延秦公主,自然為娶秦州邊陲要地,七萬雄兵。蕭尚醴眼前畫面飛掠,想到太子哥哥之死,想到母親以淚洗面,多年來夙夕憂惕,想到英川王齊陽王之争,元月宴上自己遇刺,想到阿嫂面如雪色對他說:“去蓬萊島……”
想到北漢磨劍堂與他結下的仇怨,想到春雨閣主人示好,想到壽山王步步緊逼,近日涉足政事的不易,想到他不曾傾心卻必定要娶,難免愧對的延秦公主。唯獨不敢想那位淩先生,想與他有一對情蠱牽連,叫他一思及此,既惱恨又歡喜的蓬萊島主樂逾。蕭尚醴心中仿佛有什麽東西冷下來,凝結嚴實。他要走一條不能回頭的路。不為任何人,是他自己要走。
楚帝仍居上座,目光沉沉籠罩着幼子。靜城王出神思索之際渾然是個玉雕的人,雙唇端麗,卻只道:“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靜城王離去後,容妃獨坐,神情似是失望茫然。季女史擔憂不已。楚帝只端起青玉盞飲着酒,道:“醴兒最肖似寡人,當年寡人在周天子洛池行宮鹿苑中初見你,你風筝落水,站在湖畔,還不及如今那田氏小女的年紀,寡人便知你終究是要嫁給寡人,為寡人生兒育女的。愛妃,你說,若是寡人讓醴兒如願以償,他與田家的女兒到如今寡人與你這般年紀,可會相敬如賓如你我?”容妃此時天人交戰,醴兒赤子之心,怎麽能像他,怎麽會像他?睫下滾落一行淚,楚帝猛地擲下酒盞。
簇擁在帝妃二人身側,打扇切鮮果侍奉的宮娥跪倒一地,容妃立即改顏強笑:“陛下……是臣妾眼見醴兒也到了知慕少艾之年,一時有些感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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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感懷?”楚帝哂笑,“感懷還是懼怕?真是諷刺,寡人數十年的枕邊人,六宮傾羨的寵妃無時無刻不對寡人心存畏懼,戰戰兢兢!”他一手捏住容妃的下颌觀她淚痕,季棠膝行叩首:“陛下,求陛下息怒!”宮人跪拜不敢言,楚帝道:“酏兒死後你求寡人不要讓醴兒涉入朝政黨争,如今不是寡人要他争,是他自己要争。你這做母親的也要攔着?”
容妃面色死灰,楚帝大笑着放開她,“你究竟在怕什麽,寡人不知道,但寡人有興趣知道,若是寡人将天下給了你的兒子,你還怕麽?”語罷一拂袖,不再多看地走去殿外露臺,近身的宮娥,在外侍候的太監,如雲驟散走了大半,衣錦摩擦,屐履磋磨之聲不絕于耳。
容妃半委于地,被宮娥衆星拱月一般扶起,遠遠地望着靜城王離去的方向,面上無盡心酸哀愁。季棠女史快步上前攙扶她,另有一個侍女奉上一只檀香木匣,季女史禀道:“昭懷太子妃送了抄錄的經書來。”
這一日稍晚,宮中女官至春芳苑送容妃賜下的糕點鮮果,并宮中暖房幾樣罕見花卉。辜浣府上的史宜則本是宮中女官,當下代昭懷太子妃依例謝了禮,輕步入內,另有侍女為她掀起一層湘妃竹細簾,裙裾下繡履悄然走了一時,這才繞過一重博古架,到了辜浣床榻前,附耳道:“仙壽宮有消息。”
辜浣瞑目擁衾,這時顫顫地睜眼,柔聲道:“留給我看。把藥端來。”待見了卷在一截做成花枝的銅管裏的信箋,讀過細密蠅頭小楷,侍女雲雁也端藥來與她飲。
她含着蜜餞問:“那位殷大夫近日可還安穩?”史宜則點火折子在一只銀香托裏燃了信紙,立即道:“那位殷大夫給留在片玉齋伺候的女孩子挨個診了一圈,這會兒不知從哪兒尋來一套皮影,正在給她們扮皮影戲。”辜浣安靜一笑,囑咐道:“還是要好好看着,對淩先生也有個交代。”
窗外廊下,花瓣紛落,幾只雀鳥唧啾飛來,啄食一只只銅盤裏的鳥食。她纏綿病榻,不覺春光已甚濃,驟然之間已有小半旬不見樂逾。這個逾弟又在哪裏伴着美人呢?她想起樂逾當日道:“你不會是想報仇?這個仇你報不起!”言猶在耳,五月暮春裏飲下熱湯藥竟止不住周身冰冷。
她僵坐許久,史宜則輕喚:“主子……”她撚一撮仙壽宮密信燒成的灰燼,恍惚又心念已決,道:“人人到頭都是這一把灰,你們不要撿好話勸我,我的身體我還不清楚嗎?能像它就好了,把最後一丁點火星都燒盡。”
辜浣只當樂逾在海商會或更夜園流連于輕歌曼舞,樂逾卻是回了一趟海商會,次日至東吳會館。他立在檐上,還未敲瓦,便聽聞有人沉聲道:“不問而來者,是哪位?”赫然是岑暮寒。
樂逾坦然一笑,越過圍牆,岑暮寒眼見是他,雙眉皺起,側身讓路。彌彌正持團扇在池邊看一對水鳥,園中日色鮮明,水畔多麗人簇擁她,纖秾合宜,皆作東吳宮裝仕女打扮,額上貼花钿,此時揮退諸仕女,緩步上前笑道:“大哥哥!”
樂逾扶穩她的雙臂,取出一串挂飾,道:“纖纖昔日的劍穗大概是這樣。”他一哂道:“時間有限,只能相似到這個地步。”田彌彌低頭細看,劍穗光彩豔麗,遠勝絲織,不知是取什麽材質的絲線撚線編制,打法輪結,穿金鑲四寶珠。她不禁捏住紅光閃動的流蘇,由衷道:“大哥哥,你對我真好。”樂逾作勢捏她鼻尖道:“傻丫頭。”伸出手去想撫她頭頂,只見珠釵步搖,無處下掌。
二人心中都忽生幾許悵然。樂逾遞她一只錦盒,道:“你戴上,輕易不要取下。”田彌彌将劍穗與團扇交于侍女,接過展開一線,盒內是一對金腕環,花紋繁瑣地镂雕桃花,雖富麗也則尋常。她正疑惑,已被樂逾輕輕捉住一只手,褪起衣袖,套上金環,左右分戴,大小合宜。
樂逾道:“你此番擇婿勢必生出風波,遇到危急,就取下兩環相撞,我自會找到你,護你周全。”他言下在她手腕上稍握,田彌彌便覺心安。樂逾這才轉頭道:“岑兄不會當我輕視了你。”目光向岑暮寒射去。
岑暮寒未發一言,此時只道:“謝過閣下。”他并非心胸狹隘之人,萬事以延秦公主安危為先。這黑衣男子正視樂逾,反道:“閣下願助我家主人,卻不知閣下佩劍如今何在?”
樂逾又思及颀颀戾氣大作一事,尚且頭痛,卻滴水不漏道:“我需要時,颀颀自當出現。”岑暮寒再打量他一陣,施禮告退。
那一對相依偎的水鳥也游向池塘深處,田彌彌長出一口氣,淺笑道:“岑參将總算信你是友非敵了。”又扯着樂逾衣袖,道:“陪我一會兒。”兩名侍女擡上一只錦墩,她側身稍坐,自一旁的金盤上的石青小盅中抓了一把魚食喂錦鯉,樂逾站在她身側,不多時,聽她支頤笑問:“有時候我覺得我就像這池中的紅鯉……大哥哥,你幫我參詳參詳,你說我嫁給誰好?”
樂逾抱臂閑看,這時也抓了魚食,投出道:“你就不怕我是誰的說客?”田彌彌星眸閃亮,果決道:“能使大哥哥甘做說客的人,我便嫁給他又何妨?”
她早已不再寄望于男女之情,樂逾摒開雜念,沉默一時,顧左右笑問:“可有魚竿?”待握住魚竿,甩鈎向碧波蓮葉處,才泰然自若道:“非要從南楚諸王裏選,你該選靜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