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樂逾扶山石站立,又去提劍,談崖刀一手按胸中作痛處,道:“你已重傷,我仍有再戰之力。但你是瑤光的知音,我現在還不願與她為敵,你此時認輸,我保你不死。”樂逾反拭唇邊血,身負情蠱,誤他良多!真氣難凝易散,僅拼一招可與瑤光姬持平,十招略落下風,三十招尚可強撐,百招內敗象必現。
他此時大笑幾聲,一手抓斷發帶,原是發帶已被談崖刀那一招“棄我去者”割裂,此時披發散亂,竟在平庸至極的面具下顯出眉目的俊與銳,劍指談崖刀,道:“承君美意。然今夜一戰,不是我死,就是君敗。”語罷目光如電,看向裴師古,二人此時俱是披發,裴師古月白儒服在夜色中顯出一種月光般的白,樂逾袖口襟前已血跡斑斑,他站在園中雨下,身材高大,一身落拓,忽然長眉一擡,談崖刀,琴狂酒狂,乃至戲臺上諸人都心中一寒一驚。這人分明還是這人,卻好似憑空換了個人,無人敢出言打擾,他卻忽地做出一個舉動。
四面勁敵,他忽反手提劍,頸與下颌幾乎擡成一線,目中再無敵手,雙眼向天,道:“我便同時領教失意刀與綠绮琴。”竟看也不看,輕易出了一劍!
劍鋒逼來,談崖刀眉頭一跳,他所用已不再是樂氏正趣經!他先前雖內力不濟,劍勢卻迅疾精妙,佐以渺滄海身法,招式間多縱、躍、退、撲,飄忽移位動辄數丈,進退縱橫似禦風行于海上。如今卻是陡然一折,劍勢兇險,傷敵一萬,自損三千。招式變數極少,初時十分滞澀,三招後卻越出越快。
卻是一套《負拔劍歌》,取義羅縠單衣,可裂而絕;三尺屏風,可超而越;鹿盧之劍,可負而拔。其中分三層,第一層裂、絕,第二層超、越,第三層負、拔。此劍險銳已極,中有決絕意。是樂逾初習劍時的最愛,卻被其母禁用,因他天賦極高,而縱情任性,年少氣盛,《負拔劍歌》隐含戾氣,越是悲怒癫狂越得其中精髓,他正趣經根基未穩,貿然習之只會誤入歧途。算至今已十三年未動過這劍訣。
颀颀本已是當世首屈一指的利器,他如削如蕩,大開大阖,劍氣之中但聞嘯聲,不知是刀嘯劍嘯還是人亦歌嘯,所含勁氣一劍強過一劍。劍招雖少,劍光卻如火燭遇油,驟然随風暴漲大放光芒。
颀颀白光雪亮,在夜中連成一片既寒又重的萬山冰雪。第一劍如雪花一片,第二劍如搓雪成彈丸,第三劍第四劍……百招內那劍出已如萬裏雪崩,他不看不顧,擡首只問天,低頭只觀劍,亂發紛飛,空門大露,只攻不守,卻是狂到絕處,劍劍不留餘地,談崖刀驚道:不對!裴師古聽那劍嘯如浪濤,十丈外皆有劍氣,也道:不對!
他何時有了這樣的內力!縱是瑤光姬也不及!裴師古何等博聞強識,心思電轉,當即道:“‘齧雪心法’!”這心法唯有重傷之後才使得,卻是以自身元氣血肉,以傷以痛催發內力,運到極處可使內力倍增,過後必遭反噬,損及身體元氣,故而“齧雪”二字應為“齧血”。又因行此法時周身冰冷如墜冰窟,又如飲鸩止渴以冰雪充饑,這才寫作“齧雪”。四十年前江湖中擅用此法的小宗師原明鏡一度借此挫敗十餘名小宗師,卻如彗星早早殒身年不及三十逝世。
琴聲終于又響。裴師古明知他有齧雪心法,在反噬以前幾無敵手,鬥志反而更為昂揚,琴音遇挫,愈為尖利,只道能一試小宗師中的巅峰,今宵身死何憾!
樂逾初聽弦音是一曲《履霜操》,“父兮兒寒,母兮兒饑”,當他故技重施。戲臺上的蕭尚醴卻周身戰栗,如患傷寒,他有父有母,可父是一國之君,先是君臣再是父子;他雖有母,可容妃對他常是欲言又止,母子之間終隔一層。待唱到“兒在中野,以宿以處。四無人聲,誰與兒語”,他已是手一抖,摔落一只酒杯。雙目迷離,變作了那孤苦無依的少年,獨在曠野,前行無路,無人共語。又思及我願共語的人……我一向把他護我救我當做理所當然,今宵還拖累了他害了他,驟然大恸。
裴師古意不在樂逾,而在靜城王!他動搖樂逾心智,樂逾不為所動,靜城王來時,樂逾的心卻亂了!蕭尚醴不谙武功,哪裏經得住一位小宗師全力施展,寄內力于弦上的天魔琴音,不多時便冷汗涔涔,卻扼住咽喉不發聲免使樂逾分心。
蕭尚醴耗費心神與琴聲相博,雙耳痛如針鑽,直欲落淚,聶飛鸾滿面急切離席探視。莫冶潛輕搖酒杯而笑。
樂逾連出十一劍,力壓失意刀,大怒道:“敢動我的人?”劍鳴之聲上遏霄漢,他竟以劍嘯為拍子,與談崖刀搏鬥中長歌為蕭尚醴抵擋琴勢。
那歌聲如唳,一飛沖天,他歌嘯出劍,道:“昔年懷壯氣,提戈初仗節——”其聲高亢渾厚,沉郁悲涼,小宗師中久經沙場古井無波若岑暮寒,此時亦不由自主邁出一步。
那是昔日文聖何太息代寧揚素所作,字字句句仿她言談聲氣。
昔年懷壯氣,提戈初仗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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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随朗日高,志與秋霜潔!
移鋒驚電起,轉戰長河決!
營碎落星沉,陣卷橫雲裂……
心如朗日,志比秋霜,只身轉戰,鋒芒所向,舉滅敵軍的飒爽英範,脫略豪情。當日離秦州,一城民衆含淚送出,她在城外擊碎玉釵,作歌而別,所作亦是此歌。裴師古常聽其師酒醉後高歌此曲,錐心泣血,如今聞得,竟也動容。閉口不再歌,運力于指,續彈《履霜操》。他既棄歌,蕭尚醴胸口一輕,倚在桌邊回過神來,回想方才那句“我的人”,無端臉上一紅。
樂逾于以聲攝人神智一途不如琴狂,然此時內力強橫,足以氣吞山河,歌嘯與琴上內力碰撞,及“世途亟流易,人事殊今昔”,裴師古身側幾株垂柳如車裂般遭毀,再下一句,竟砰砰砰砰數聲,裴師古指尖劇痛,血随弦濺,綠绮琴上七弦被震斷大半。
歌嘯戛然而止,此間卻忽有隐隐雷鳴之聲,自四面八方湧來,那轟鳴聲漸逼漸近漸激越,一個少女清聲高唱:“‘昔年懷壯氣,提戈初仗節’,諸君可還記得此曲!”驀地許多男子應道:“銘記于心,永志不忘!”
聲勢如千軍萬馬,風馳電掣般停到眼前僅有十三騎,為首少女緊裹披風,奔波之下發絲略亂,面色蒼白,雙瞳熠熠生輝,形容憔悴難掩明豔,卻是才包紮過箭傷的田彌彌。
她自聶飛鸾看到靜城王,又看樂逾,道:“有人為我出生入死,我絕不相負!”飛燕也似地勒馬翻身而下,大步走上戲臺。秦州秘營十二駿行事整齊劃一,将她拱衛當中。
蕭尚醴欠身道:“延秦公主。”她朗朗一笑,回禮道:“靜城王殿下。”又似喜還憂地道:“聶姐姐!”莫冶潛驚疑不定,已猜到真相,有意殺聶飛鸾洩憤,卻對上岑暮寒古井無波一雙眼。莫冶潛驚怒道:“這位才是延秦公主?好,好,好!公主既頂替脫身,又回來自投羅網!”
田彌彌目光一閃,道:“宵小之徒自是不懂一個‘義’字。”她望向蕭尚醴,道:“殿下與我雖未結盟,聽聞我有難卻願相救,此恩我在此謝過。”她身側十二駿軍士皆道:“謝靜城王殿下!”蕭尚醴端坐,他方才冷汗未幹,可面上薄薄的汗為燈光映照,如玉凝着一層水,益發地發鬓烏黑,肌膚瑩白,唇如點朱,只是容色冷淡,這時道:“本王請托公主所辦之事,可辦好了?”田彌彌道:“幸不辱命!”
莫冶潛冷笑道:“兩位殿下在打什麽啞謎。”蕭尚醴道:“無它。也就是,本王一早決定,要将足下挫骨揚灰罷了。”說到“挫、骨、揚、灰”四個字才轉過頭來,終于看向莫冶潛,一雙眼眸如寒潭,唇卻如紅花浸于寒潭之中,田彌彌怔了一怔,聞人照花卻是恹恹地暗自訝然,這靜城王白日觀之不過年少美貌,通明燈火高照下卻豐姿冶麗,口氣神态偏是平平的,只是那平平的一句狠話由他雙唇中脫出,竟也如吐珠唾玉,說不盡的動聽。
莫冶潛嘲諷道:“噢?靜城王殿下憑的是什麽,自身難保的蓬萊島主?”蕭尚醴道:“就憑一位大宗師。”
莫冶潛暗生懼意,嘴上卻道:“殿下未免虛張聲勢!天下皆知,當世宗師都已立下‘宗師之約’,貴國思憾大師閉關三十年,又怎會在此時介入我北漢與你南楚之争?”
蕭尚醴道:“本王與思憾大師門下善忍有過數面之緣,接信時已令人傳書金林禪寺,附上本王印信。”他環顧衆人,徐徐道:“所謂‘宗師之約’,本質是不許宗師已超乎凡俗之力插手本國與他國争端,保四國相安的大局。可如今北漢宗師的兩位高足來我大楚,一位尚且好說是擅自行事,兩位加上先前瑤光姬,便等同于奉北漢國師之意——挾持東吳公主,壞楚吳兩國邦交——茲事體大,四國安定的大局岌岌可危,逢此危局,值不值得另一位宗師出手?”
莫冶潛神色數變,談崖刀出手是他再三請托,卻被全數引到師尊之意上,陣腳已亂,偏在此時,田彌彌從容道:“本宮脫困回館即收到靜城王殿下請托,已令王宮監攜本宮信物親往求見南楚宗師。宗師會否出手,本宮與靜城王殿下賭得起,卻不知足下有沒有命賭。”語罷轉身對身後一名騎士笑道:“靜城王殿下多半是看見大師才提起法號。”那騎士取下黑盔,卻是個二十餘歲的英俊僧侶,眼角微垂,面色皎潔,合十為禮,道:“善忍奉主持法旨前來護衛殿下。久聞殿下有識人不忘之能,七年未見,仍記得小僧。”
他方才置身十一騎中,無一人在他身上多看一眼,如今一站出卻無人可以不看他。已至韬光養晦的境界,雖言明是“護衛”,不危及靜城王時不會援助蓬萊島主與延秦公主,然靜城王一側又添一位小宗師。
田彌彌望着聶飛鸾,她那聶姐姐何等蘭心蕙質,已知己方無礙,雖在一衆位高勢強的男人中避讓鋒芒不語不動,桃花面上雙目橫波閃爍,全是代她欣喜,又有幾分情急地顧及梅嶺藏豔戰局。
卻說此時樂逾內力倍增,失意刀難當颀颀之銳,險些被一劍斬斷手臂。樂逾回劍及時,僅在他小臂留下一道重傷,談崖刀道:“你果然是個好對手。我看你怎樣過得今晚。”自點幾處大穴止血,就地盤膝而坐。
勝負已分,昏沉大醉的酒狂猛地按住裴師古要再按弦的手,道:“你還要再鬥?”裴師古安之若素道:“但使綠绮仍有一弦未斷,我憑什麽退縮?縱有‘齧雪心法’,也有輪戰下來力竭之時。”王留客臉色幾變,低聲道:“方才賭約我贏了!我只要你做一件事,馬上收手!”
裴師古被他抓住手掌,與他對視,終是一笑,道:“罷,罷,罷。江湖來日有相逢,今夜延秦公主已至,哪怕先師對寧将軍的癡心,我都不該再糾纏救她之人,反倒讓北漢撿了便宜。”
王留客哈哈大笑道:“正是!”裴師古撫摸斷弦,卻是揚聲道:“閣下強逆血氣,只怕為這一場激戰要折損三年壽元。”他那話語中已無戰意,樂逾道:“人生在世有二萬五千天,能為一場激戰少活一千日,堪稱一快。”
裴師古拂弦幾聲,道:“快哉此戰,勝負未分。今夜萍水緣散,待來日再抱琴論武。”語罷含笑對酒狂道:“留客?”身已如鶴撲出,王留客倒抓酒壺翻騰而起,二人相偕遠去。
莫冶潛至此神色反定,忽而安坐下來,睥睨善忍道:“原來只是大宗師的弟子,便既是大宗師親至,待會也有一個他不敢傷的人!”衆人皆驚,不想莫冶潛還有後招。田彌彌卻凝視聶飛鸾,心中一憾一悵,強振精神,道:“足下還有部署又如何?縱今日身死于此,本宮也願在此代東吳與秦州與靜城王殿下締結盟誓,約以婚姻!”
蕭尚醴早欲得這強援,此刻卻道:“本王朝中根基尚淺,論勢不敵壽山王。公主不必急作決定,可待脫困後三思而行。”田彌彌道:“殿下此時不順水推舟欺我瞞我,是君子所為。”莫冶潛冷眼旁觀,笑道:“延秦公主若是與靜城王殿下一道命喪于此,做一對亡命鴛鴦,不知可有面目泉下見東吳寧皇後。”
他這“寧皇後”語出諷刺,秦州秘營之人怒目而視。田彌彌卻道:“有足下為壽山王張目,我不齒壽山王。家母只教我,‘寧與君子同生死,不與小人共富貴’!若今夜命喪于此,是上天無眼,要奸邪得逞,宵小當道。”見得樂逾幾個起落,已踏上戲臺,莫冶潛面色驟變,斷指隐痛,田彌彌當下擊掌道:“酒來!”轉對樂逾道:“蓬萊島樂氏地位超然,便請島主為本宮與靜城王做個見證。”
那十一駿出生入死猶身攜烈酒,不多時取來酒囊。田彌彌嘆道:“惜無合卺玉杯。”她先前身負箭傷,形容憔悴,可觀她言行至這一嘆,諸人不分敵友均暗暗心折,都道此女靈秀無匹,襟懷爽闊,遇事果決,秉性剛烈,不說紅妝裏的英傑,縱放在當世須眉濁物裏亦堪稱翹楚。
蕭尚醴乍見樂逾,一時間怔在當場。百感交集,千般滋味,隔不足三丈,卻如萬水千山不可渡。他此番會來,為救延秦公主,全心中義理,是其一;取信秦州,招攬人心,是其二;結交公主,謀得東吳助力,是其三。他對皇位已是勢在必得,必定要娶延秦公主,此時樂逾從秦州秘營軍士手中遞杯給他,他卻無法輕易接過。
樂逾已有了悟,此情來匆匆,去也匆匆,才覺花開花已謝,焉能不黯然不心痛。往昔相處點點滴滴,都如聚成風波轉瞬襲來,紛湧入目,本已心中苦澀,又因“齧雪心法”周身如墜雪洞。左肩及胸口的刀傷都被凍住,絲毫不覺身上創傷痛楚,只不忍見蕭尚醴面露凄清,他凄清之色對樂逾而言忽而更勝刀斧齊齊戕身之痛!可人各有志,小美人志在廟堂,他寄身江湖,這二者立場絕無兩全之策。
三人各有懷抱,各有畢生求之不得之事。黯然傷心僅在這一息間,蕭尚醴接杯一頓,卻道:“公主以女兒身行英豪事,烈酒不足以壯聲勢。本王願與公主歃血立約,有生之年,不負秦州。”
他與延秦公主此前互懷試探,不敢盡信,故而不結盟約。而今同臨大事,盡顯氣節,遽然生出惺惺相惜,沖秦州軍士道:“借刀一用。”霎時間刃光一閃,眼睫不動地割裂琢玉也似無一絲瑕疵的手掌,握血滴入杯中。
田彌彌聽他方才所言敲金振玉,心潮起伏,歃血為諸侯會盟之禮,靜城王已示敬意,亦取刀刃割掌濺血入金杯,共飲殷紅血酒,慨然拜道:“得殿下然諾,重于九鼎。”行賓客拜見主人的禮儀。至此名分已定,樂逾道:“好一個歃血婚盟。諸君便與我共飲,賀此禮成!”一手提劍,一手取過酒囊仰頭縱飲,那秘營十一駿已按秦州風俗烈酒澆地。善忍雖不能飲,亦道:“恭喜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