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蕭尚醴飲盡血酒,扶起延秦公主。樂逾看他二人并肩而立,單是這般站着,便在這亂雲密布的戰場中湧過一道清泉,站出千峰競秀高不可攀。旁人暗道這人間的龍孫鳳女剛好得堪匹敵,能成就一對佳偶,樂逾卻知這二人年紀雖輕,所謀者大,既為盟友,情之一字使人障目,他們斷不會碰。

樂逾忽旋手腕,挽個劍花道:“喜事辦完,該辦喪事了。”颀颀本是出血不染的寶劍,此時劍刃上泛出血光,他道:“莫公子,我的話,你偏偏不往心裏去。”意指他曾說過,再入中原便要斷莫冶潛一條手臂,這時的語氣如嘆似嘲,想必不是一條手臂能了結的事了!莫冶潛遇上他目光,勉力鎮定,大叫道:“聞人公子,別忘了你我的約定!”

聞人照花微微一嘆,踱步而出攔在樂逾身前,道:“要是閣下執意要對這位莫公子出手,我雖不才,也只能請閣下賜教了。”此時夜雨已歇,柳風送涼,這緋衣公子的衣衫在戲臺銀燈映照下恰如夜中紅杏,有幾分凄然愁态。樂逾與他隔一劍之距,問道:“聞人公子,你的‘道’是什麽?”聞人照花怔怔不解,樂逾道:“我輩既為小宗師,求的便是自己的道。瑤光姬的道是劍,談首座的道是刀,琴狂的道是宗師,岑參軍的道是沙場征伐,‘惜雨刀’的道是春雨閣主人,你的道——是什麽?”

他問到最後一句,抑揚頓挫,聞人照花耳邊嗡嗡作響,一潰千裏。聞人家子孫不從文則從武,他胞姐為國主愛妃,為免外戚之患,禀告父母要幼弟拜師從武。父母長姐令他拜師,他便拜在西越宗師門下;恩師視他如子不計手段為他易經洗髓,他便早早進入小宗師境界。二十餘年來從未問過自己所求為何,竟昏沉虛度二十餘個春秋!他心中大憾,有狂花劍法有潇湘劍指有小重恨掌,卻一招不能出,已知出手必敗。

樂逾嘴唇幾動,衆人中唯有眼力極尖的才看見,辨不出他說了什麽。片刻即聽他厲聲道:“聞人照花,你不足以與我為敵,還不讓開!”聞人照花神色悵然若失,居然輕易轉過頭去,對莫冶潛道:“你我的約定是我為你請來延秦公主,你以‘小聖手’孔非病與他盜走的《青囊醫經》與我交換,我已做到了,希望閣下守約。”從善如流退後。

樂逾笑對莫冶潛道:“聞人公子識時務者為俊傑。”聞人照花道:“我畢竟還存有一線廉恥,恕我做不到向島主劍下自取其辱。”莫冶潛又氣又懼,發起抖來咬牙喝道:“聞人照花!”正當這時,樂逾,談崖刀,岑暮寒,修為為首這三人不約而同眉頭一皺,過了一陣,才聽得湖上輕輕歌聲傳來。

一個女子唱:“……兩條紅粉淚,多少香閨意。強攀桃李枝……斂愁眉。陌上莺啼蝶舞,柳花飛。柳花飛,願得郞心,憶家還早歸……”那歌聲帶笑意,脆而嬌軟,情意綿綿。岑暮寒方才臨大敵面色無異,待這軟膩歌聲入耳驟然把持不住,全身僵直,面龐透出重傷青紅之色。

水上緩緩浮來一只碧綠小舟,那一只精巧趣致的蚱蜢舟上坐個女子,菱紅裙擺下絲絹所制的歧頭鞋一下下撩動春夜湖水。及舟靠岸,才擡頭巧笑道:“岑郎,你沒想到我會來的罷?”竟是一口吳言侬語。

她不過二十餘歲,膚如凝脂,容貌嬌美,腰間系一條紅鞭。戲臺上諸人紛紛想到她的名姓,莫冶潛面色大喜,岑暮寒言簡意赅道:“你來了。”她道:“我來了,我來得可遲了?自你在月老廟那夜拜堂中棄我而去,有一年了罷?”

岑暮寒道:“是我負你。”樂逾見她腰間紅鞭,定是東吳“胭脂龍女”藺如侬。江湖中有種說法,五種人絕不能惹:前四種是大夫,和尚,屠夫,書生,分別對應五大宗師裏醫武雙絕舒國師,金林禪寺思憾大師,暗中被稱為“人屠”的水晶宮主師怒衣,以及西越劍花小築之主沈居士沈淮海。最後一種卻是:女人。因為江湖至今還是個對女人不公道的地方,能得小宗師修為的女人寥寥無幾,但每一個都比同樣厲害的男人更棘手。藺如侬名號中“胭脂”二字說的是長鞭名為“胭脂”,“龍女”則是暗指她是東吳宗師,水晶宮主師怒衣的獨女。

師怒衣以“戰”奠定他的宗師之道,小宗師時憑一己之身挑動天下争端,轉戰四國,屠戮高手,血流成河,有“血衣龍王”之稱。把當世小宗師都當成磨刀石,連至親妻子亦不放過,于約戰中親手殺死,故而女兒恨他入骨,舍父姓而用母姓。他的女兒自是龍女,誰知她與岑暮寒有這樣一段情仇。

藺如侬道:“我殺‘驚神箭’長孫疾時被他重傷,困在秦州客棧,不曾想隐姓埋名遇到了你,你只當我是走江湖賣藝的女子。隐瞞你我是師怒衣的女兒,你師父當年死在我父親手上,你負我也怨不得你,‘君既無心我便休’。只是……”她一口吳語,說不出的動聽,道:“岑郎哪岑郎,只是我早年發過誓,絕不像師怒衣那樣,你若是我的情郎,我絕不逼你與我一戰,現在你已不是我的情郎,今生也不會再做我的情郎,我就日思夜想可惜一年前在秦州沒出全力和你較量了。”

她柔情萬種地望着岑暮寒夜中的面容,望向他持劍的手臂,道:“我倆有舊情一場,哪怕念着舊,你都不會對我下狠手。于是我就想,若是此刻站在磨劍堂那邊,總能讓你全力以赴罷?不曾想你傷得這樣重……”衆人聽她親昵語調皆是悚然,樂逾倏忽哂笑,她奇道:“你笑什麽?”

樂逾從諸人中走出,道:“藺姑娘口是心非矯情得很,口口聲聲絕不似父,行事與師宮主如出一轍。”藺如侬雙目斜挑道:“樂島主這話說的真不好聽,好該去死的了。”樂逾低頭看她,依言戲谑道:“那如花似玉的藺大美人是想與岑兄一戰,還是只為一試虞候劍?”藺如侬上下打量樂逾,嫣然笑道:“我與他無仇無怨,自然是想領教虞候。”

樂逾道:“颀颀何如?”藺如侬故意道:“小女子認定了虞候。”樂逾便把颀颀一扔,卻是越過人群扔向蕭尚醴,蕭尚醴匆匆握住劍柄,但覺掌心一燙,樂逾已轉身到岑暮寒面前。岑暮寒與他相視一眼,不必多言,平舉虞候劍遞出。樂逾持劍在手,手腕一旋,揮出道:“果然是一柄重劍!”

藺如侬唯有抽出胭脂鞭,道:“樂島主盛情,小女卻之不恭了。”她負氣笑道:“既然樂島主非要阻我與岑郎一戰,那麽島主若輸了,小女子聽聞島主要砍莫公子一條手臂,就請島主自己砍一只手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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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到砍手,深覺有趣,徑自想想,笑得前仰後合。樂逾與她相對,腦中尖銳一痛,不由也恣意道:“藺美人有能耐可以自己來取,若沒有能耐就輪到我反過來斬斷美人玉臂。”這一男一女對答間已有些邪氣,她笑如狂花亂顫,本來越是美人越顧忌儀态,沒人見過如她一般笑得風度全失卻更橫生嬌豔的。笑到腰肢酸軟,聲震銀鈴,人人心底生寒,乍然出鞭,裂空脆響如聞霹靂,劈開樂逾立足處戲臺木板。

衆人追去仰望,只見半空中兩道人影糾纏,虞候重劍無鋒,紅鞭影裏不見劍光,叱咤聲聲,長鞭如虹橋甩出,卻被樂逾反踩鞭上仗劍刺去,桃花雲海裏紅芒閃爍。鬥了許久勝負不分,蕭尚醴緊握欄杆,五指蒼白,低聲向善忍詢道:“大師以為……”善忍見他眉眼間急迫憂心,心痛不已,真願傾自己所有換他展顏,心中乍然難靜,唯有宣一聲佛號,道:“樂島主占上風。”細思之下卻又古怪沉吟。

樂逾初訪金林禪寺與他有過一面之緣,那時雖多有桀骜之态,仍得見得樂氏正趣經意态逍遙,揮灑自如的底子,如今卻——劍意狠絕,招式淩人。善忍不曾看他用颀颀對敵,颀颀雖戾氣大發,畢竟劍上人命少,而虞候卻是百戰浴血之劍,殺人盈野,出鞘時但覺沉重,不知不覺那殺意如萬千冰針刺入四肢百骸。善忍一時悚然,心道此事需得回禀主持。

蕭尚醴目不交睫追随那戰況,足足鬥了許久,戲臺一排紅燭垂淚已如蓮花,燈光漸暗,聽得一聲嬌叱,兩團人影驟分,藺如侬欲避卻被樂逾一把扯住長鞭,借力拉近,另一手握虞候劍眼見要撞在她頸上。

卻不料藺如侬放手棄鞭,幾個旋身嬌喘微微地落在一處假山下,那幾步正是水晶宮“似帶如絲步”,武器已在樂逾手中,她似扭了足踝,怨道:“不打了,我鞋子掉了。”露出一只小巧圓潤的足,竟不着羅襪,她彎腰似是去拾那藕荷色歧頭鞋,細指先掠鬓,口中卻道:“島主,小心!”

一物銳利破空而來,樂逾長劍一擋,那東西竟驟然三分,卻是她生母“桃花扇”薛歌扇借以成名的“妙手散花”暗器手法中的一手“斜月翻星”。又稱“天邊一彎斜月帶三星”,難怪她刻意叫“小心”引樂逾去擋,以這手法發出的暗器不觸則已,內力或兵刃一碰便裂成三份叫人避無可避。樂逾抓住其中兩枚,仰頭避其餘一枚卻沒避過,那銳物自他眼下劃過,當即劃裂面具留下一道血痕,稍有差池已賠上一顆眼珠。

樂逾道:“藺大美人暗箭傷人可不好。”她起身笑道:“怎麽能說是暗器?”她失鞭之後擊出的是一枚珠花,此時嬌聲道:“妝臺小物,予君把玩。——更何況我提醒你了的呀。”諸人均是暗驚,這女子性情不可揣測,貌美如花,狡詐如狐,樂逾卻雙目銳利,縱情笑道:“有趣,有趣,藺大美人好毒的暗器,心思更比暗器毒上三分!給我把玩,一朵珠花可不夠,總得有一條玉臂才好。或是留胭脂鞭下來。”

藺如侬神色數變,出暗器時已敗下陣來,此時一望戲臺上靜城王與延秦公主,又凝望岑暮寒,道:“真是‘金杯共侬飲,白刃不相饒’。胭脂鞭于我,還是重過區區一條手臂的。”她如是說着,便将衣袖一挽,露出一條膩脂般的腕臂來,卻聽岑暮寒道:“慢。”她笑道:“岑郎呀岑郎,你畢竟舍不得我。”把那手一收,含情脈脈道:“胭脂鞭重過我的手臂,可沒了手,我以後怎麽使鞭子?這麽一來,這條手臂又重過我的臉了。樂島主,不如你劃花我的臉,也算教訓了我,好是不好?”

樂逾本是憐香惜玉之人,之前性情大變,腦中一陣陣的鑽痛,如在咆哮嘶吼要斬她一條手臂,殺得她香消玉殒,聽得岑暮寒那一聲,想起這對冷郎怨女,才強自鎮定心神,捏她下巴道:“我若在你臉上割幾劍,你懷恨在心必來報複。”藺如侬只妩媚一笑,樂逾又道:“若我就這麽放了你,你也不會記我的恩。”藺如侬道:“确是如此,島主今日傷我,我記仇記定了;可島主若放我離去,下次相逢若我心情好,還有那麽十分之一的機會報答你。”樂逾在她腮邊一摸,扔回胭脂鞭給她,道:“這如花似玉的一張臉,誰敢動你半根毫毛?即使來日要死在你鞭下,我也不忍心往上面劃哪怕一劍。”

她抿嘴含笑,也不說什麽恨不與君相逢早的話,臨去之前回眸望岑暮寒,道:“岑郎呀岑郎,你說世上男人千千萬,我怎麽偏偏遇上了你?”似喜似悲似嘆,衆人都覺她那一聲如在耳邊,岑暮寒此前險些被她殺死,也不禁心中一憾。

莫冶潛見勢已想逃,樂逾道:“莫公子往哪裏去?”莫冶潛左右手一手推出一個傀儡婢,卻是一聲悶響,兩具軀體疊在一起撞上劍身給虞候刺穿了。北漢武士撲上來,其餘的傀儡婢也被推來擋劍,樂逾一步一劍殺一人,抽出劍道:“聞人公子還等什麽?”卻是輕而薄的劍光一閃,莫冶潛身旁聞人照花手起劍落,斂目一嘆,之後才是慘叫哀嚎,莫冶潛一條斷臂落地,鮮血噴出,人乍時也滾倒在地。他不可置信嘶號道:“怎麽會是你!”

樂逾道:“我猜聞人公子要‘小聖手’與《青囊醫經》,為的無非是……”正是殷無效提到的除北漢國師以外,各國宗師均有天人五衰之始的跡象。聞人照花病急亂投醫,趁恩師閉關擅自帶一衆師弟出來謀取北漢國師舒效尹的《青囊醫經》,但求能找到延緩天人五衰的辦法。場中高手衆多,傳音入密亦可能被人聽去,樂逾道:“我只有機會對聞人公子說四個字。”那四個字是:蓬、萊、小、劄。傳聞中蓬萊島屢出宗師,每一代成就宗師的島主都會把對宗師之道上的見聞心得記敘下來。想不到世上真有這樣一本劄記!蓬萊小劄自是比《青囊醫經》誘人得多。

樂逾俯視莫冶潛,道:“莫公子,你做人命生意都不敢開大價錢!叫人如何給你賣命?”莫冶潛目呲欲裂,忽地眼中精光一閃,伏地道:“好,好,好!”喉頭一動竟怨毒地要吐出一物。那劍身已挾風雷之力劈來,綻開一陣血霧。諸人皆被他軀體噴出血濺上,樂逾觸到血處卻驟然痛癢鑽心,猛然想起殷無效絕筆中“尚有一事君需謹記……情毒藥引必由肌理入,一旦沾染觸碰便無可挽回”……莫冶潛竟以自己的血作藥引!心中巨驚,連退數步,現出倉皇疲憊之态,齧雪心法已到強弩之末,凝血的傷處痛覺複蘇,反噬即将到來,若在此時被催發情毒……

樂逾勉力鎮定,道:“我還有事,不必找我。”語罷立即飛身離去,田彌彌見莫冶潛伏誅,寬下心來才緊抓住聶飛鸾的手,聞言驚詫遙望他去處。蕭尚醴卻拿着颀颀,驀地心煩意亂神思恍惚,只覺身上一陣陣的發熱,兩腿一軟,跌坐椅上。

他連颀颀都不及拿,記得更夜園石林中有春雨閣密室,跌跌撞撞往那裏沖去。移開一只石燈座,“待雪亭”底果然洞開一條向下的石階,他眼前已模糊,面上滿是冷汗,一把将劃破的面具揭了下來。蠱蟲攢動,情毒逼得血氣沸騰,凝血的肩頭胸口刀傷鞭傷經方才一番掙動又裂開,待轉動地底一扇石門的把手圓環,進入密室,那石門在他身後轟然閉合,才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以往欠下的債都翻上來趁人病要人命。他暗道只要撐下去,只要撐過這關……披發覆面,一分一毫也動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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