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次日,淑景畫舫。夏雨初晴,聶飛鸾坐在畫舫船形的檐下對着一湖綠波撫琴,她彈的曲子并非新曲,邈邈悠悠,樂逾端酒聽了一晌,随琴聲拍闌幹道:“‘停雲霭霭,時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陸成江。有酒有酒,閑飲東窗。願言懷人,舟車靡從。’你是在懷人。”

她彈完這一折便停下手,笑道:“果然瞞不過先生。”樂逾倚欄道:“吳江決堤,顧三要回去?”聶飛鸾遲疑一下,道:“顧三公子兩日後離京。”

她是春雨閣中人,稱顧三從來是“主人”,樂逾道:“顧三公子?”她仿佛仍有些躊躇,終于淺笑道:“先生叫妾身及早抽身,妾身如今也算做到了。一顆棋子若有了心,就不能再做一顆安分的棋子。顧三公子看穿了妾身。”

樂逾伸出手,握住她的手拉到身邊,戲道:“我真是嫉妒,哪家的好兒郎引得聶娘子傾心?自古美人常伴拙夫眠,你不必怕,你不說我便不問。”他掌中手腕顫抖,聶飛鸾一怔,強笑道:“她很好。”一行淚水已凝于睫。樂逾面現怒色,道:“他敢讓你傷心。”聶飛鸾拉住他急道:“先生,并非如此!你若要去找她,妾身就一頭撞死在這裏!”

樂逾忽而一笑,她才醒悟,雙頰血紅,思及天淵之別,又面色蒼白,樂逾撫她背道:“你我沒有做夫妻的緣分。飛鸾,你給我做個妹妹吧。”她淚水這才流下,暗道這世間有求不得的情,也有不求而得的情,上天終歸沒有太苛待她,斂衽拜下,道一聲:“義兄……”悲欣交集,淚如湧泉,再忍耐不住,竟撲在他懷中哭盡平生種種難言辛酸之處。

樂逾抱她坐着,情知室外有人,踟蹰再三不入內,挪步伐緩緩地一步一退遠去了,走到湖邊,又一跺腳一轉身,越行越快,直入門來,道:“大哥哥!聶姐姐……”

赫然是田彌彌。聶飛鸾失驚幾乎要跳起,匆忙背身去拭擦滿面淚痕,柔聲道:“妾身不打擾……”田彌彌眼圈也是微紅,鼻尖都泛着紅,抓住她的手,道:“聶姐姐不要走,我有話要對大哥哥說。”

她自幼知道自己要做謀國之人,婚約盟誓都為合縱連橫,決不可生出情愛之念,否則輕則禍及己身,重則延至秦州。可情之一字,豈有半點由人的。她面上不知是喜是憂,如夢如幻道:“大哥哥,我對你說我有了心儀之人,這人……此刻就在你面前呀。”

她掌中的手又是一抖,不再掙脫,點滴熱淚打落下來。真是執手淚眼,一時凝噎。田彌彌低聲道:“至親至疏夫妻,我要與別人做至親至疏夫妻,不敢招惹了姐姐。可姐姐對我,如許深情,我便再沒什麽不敢了。”她微笑道:“你方才彈琴時我就在,《停雲》後兩折你沒有彈到,‘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說彼平生?’我只願與你促膝說一說平生,‘豈無他人,念子實多’……姐姐念我實多,我又怎能讓你抱恨如何……”

樂逾退出門外,遠觀湖水粼粼泛光。背後簾幕半卷,兩個女孩哭上一陣,又喁喁笑語。田彌彌見她眼兒暈紅,俊俏之餘那檀口瑤鼻竟是前所未有的可憐可愛,當下雙目燦然,從懷中取出一條絲帕,拭上她的桃腮,道:“好姐姐,我不該弄哭你。你那日代我犯險,留給我的絲帕我一直不離身,今天就拿它為你擦淚當是賠罪了。”

她又笑道:“初見姐姐那次,我見姐姐有一雙好漂亮的粉底尖頭履,只是看不清那上頭是什麽花樣,到了今天,姐姐願意給我仔細看看嗎?”聶飛鸾臉上一紅,慣經風月卻受不了她無心一般的撥弄,可田彌彌那張白中帶粉的靈秀面龐上一對秋波眼猶帶淚水,她啞口嗔道:“你……”卻将那幅裙擺提高一截,讓她看清纖足上一對粉底錦制尖頭履,層層疊疊天上墜落一般繡的是黃瓣紫芯的磬口臘梅花。

她們訴衷腸,樂逾竟在想蕭尚醴。與此同時,楚宮之內,楚帝聞吳江洪澇,降特旨召諸朝臣議事,又令壽山王靜城王旁聽。

壽山王不是第一次旁聽政務,靜城王卻是第一回 。他風姿極盛,紅袍金帶,在一幹白發長髯的朝臣中恰如梨花間一株海棠。楚帝雙眼也不禁在這幼子臉上停了停,但覺他容顏稍改,說像容妃又不全然像,偏是那不像的一分半分裏,宛然曾在哪裏見過。

壽山王今日心神不寧,頻頻上望天子,吳江屬淛州,淛州從上到下都是他的人,河堤決口已成貪墨案,他此刻既想自保又不舍得抽身,拿不出對策,只得閉口聽兩派相争,高锷看似不動,卻授意門生力争徹查,壽山王一派則觀他神色,竭力分辯。

兩派相持,靜城王不發一言。楚帝手中如意一擊,铮地一聲,阖殿寂靜,衆臣告罪,落一根針都能聽聞。蕭尚醴随之告罪,楚帝道:“靜城王初次與會,哪怕寡人的大臣都有罪,你也沒有,你有什麽好跟着告罪的?”

蕭尚醴乍然被楚帝推到衆矢之的,要犯衆怒,臉色頓白,心思電轉,道:“父皇的大臣是臣,而兒臣是臣與子。為臣不能為君盡忠,為子不能為父分憂,這便是大罪。”楚帝大笑數聲,語氣一厲,道:“天下人都是朕的臣民兒子!靜城王這樣說,朕的天下就沒有一個無罪之人了。”不止蕭尚醴,群臣皆心驚膽戰,蕭尚醴暫不請罪沉默跪在階下,楚帝又道:“那麽靜城王為何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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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尚醴審慎道:“兒臣年少無知,不敢再在父皇,及一衆朝臣前妄議。”楚帝這才叫他起身。他首次列席議事,一場應對下來掌心竟有冷汗。朝議之後,高锷年邁,被太監攙出,蕭尚醴靜立在外,高锷笑吟吟道:“靜城王殿下方才過謙了,殿下自謙年少無知,老臣觀殿下,卻很沉得住氣。”

蕭尚醴道:“有高相這般老成持重之臣在,本王自是年少無知,若能時時聆聽教誨才好。”

次日,蕭尚醴轉赴春芳苑,不避諱辜浣談朝議見聞。蕭尚醴道:“如阿嫂所料,這便是我大楚的朝臣,這便是我大楚的朝廷。”辜浣與他下棋,拈白子笑道:“小九在生什麽氣?”

蕭尚醴落下一子,臉上不見怒色,也不見血色,道:“偌大朝堂,人人黨同伐異。議事兩個時辰,竟沒有一個人真為災民說過一句話。阿嫂,那些所謂清流尚且如此,民生艱難,叫我如何能不氣。”辜浣恍惚從他身上看到另一個人,那人攥緊她手,道:“浣娘,我哀民生之多艱——”她倏地驚醒,又笑道:“河堤決口,是修河工款被貪墨。陛下最恨貪官,逢巨貪必加極刑,淩遲棄市。為何貪官還是一年比一年多?”

蕭尚醴仿佛猜到,道:“阿嫂?”辜浣擡起一雙翦水目,再下一顆白子,把這一劫做得更清楚,道:“朝上為何沒有一個人提災民?哪怕做做樣子也沒有?所謂奸黨,不提也罷,清流愛名,為何不敢提?因為他們更惜身。若提災民,要補河堤,如今已是五月,趕插新苗,要向別州借稻谷種籽,朝廷發赈災的口糧也要至少發上兩個月。淛州官吏敢貪修河款,庫房裏想必不剩多少錢糧。再要錢,便要國庫的錢,國庫如今又哪裏挪得出上萬金?”

蕭尚醴霍地起身,臉色頭一次變了,道:“阿嫂慎言!”辜浣深深一嘆,輕聲對棋盤道:“天下一年賦稅以千萬計,貪污能有幾何?宮中所用又有幾何?陛下聖明燭照,洞察千裏,為何貪官殺不盡?上行下效,又如何能殺盡。用貪官斂財,犯民怒便棄之殺之,大楚的巨貪……”在那丹陛之上,貴為一國天子。

蕭尚醴站起身來,仿佛站不穩,又坐了下去。他心思混亂,已入局中,可朝政之局比那棋坪上棋局更亂,他從未想過,這是真正的竊國者諸侯。

隔了兩夜,他再一次夢見樂逾。淺眠之初尚且為朝政煩心,東風吹來,一瓣瓣桃花落在他手上。蕭尚醴驚詫望去,竟已坐在當日選婿的鳳臺上,粉紅桃花如雲霞鋪滿,四面寂寥無人。僅他獨處,竟把那漫天桃花,飛閣高臺都比得不如。

忽有一個人道:“彌彌鳳臺選婿選了你,若坐在臺上的是你,你會選誰?”蕭尚醴張口道:“我會選……你。”一雙手臂把他向後抱去,樂逾席地而坐,蕭尚醴坐在他膝上,重擔卸去,心裏痛苦驟生,樂逾撫那乖順半張的朱唇,道:“在想什麽?”

蕭尚醴道:“我以前不知道,原來争皇位不是要和兄弟争,而是……從始至終和父皇争。”他眼波黯淡,抓緊樂逾的衣襟,樂逾目光一閃,道:“你現在知道,抽身還來得及。”雙臂擁住他,卻被蕭尚醴掙開。

蕭尚醴傷懷低喃道:“我的乳名是‘幼貍’,貓是‘貍奴’,太子哥哥的乳名是‘於菟’,於菟是虎。母親對我的寄望,就是如此而已。父皇的兒子,人人能肖想皇位,唯獨我不行。憑什麽?憑什麽,我差過人嗎?”不知不覺已是悲從中來,淚如橫波。

樂逾心中一震,低頭吻去他眼睫上的淚水,蕭尚醴面有凄豔之色,閉目道:“哪怕要和父皇争,我也要争下去。從皇子争到太子,從太子争到登基。以前是為意氣,現下我卻是怕。我怕天子視萬民如草芥,我怕生民倒懸我解救不得。你,懂不懂?”他猛然睜眼,是不舍又是決絕,淚光晶亮,道:“你,又幫不幫我?”

樂逾心沉如鐵,道:“要我幫你,将蓬萊島雙手奉上?”蕭尚醴放下身段,一番裝癡賣憐并未籠絡住他,怒道:“這就算言盡于此了?”他起身就走,卻被樂逾扯住手臂一帶,軟下腿腳跌倒在他懷中,被放平了,雖則是夢,卻也是光天化日在那鳳臺之上被解開腰帶,不多時衣物淩亂,淚痕已幹,雙頰泛起紅暈,一側滑潤肩頭含怨含羞露出來。

蕭尚醴一張面容意亂情迷,這究竟是夢是真,只聽樂逾道:“國事休提,江湖莫問,不要辜負良宵。”蕭尚醴緊緊抓他肩背,身下被握住套弄,輕晃呻吟道:“你,叫我一聲……”不待樂逾叫已洩在他掌中。

他後來下身不着寸縷,被樂逾壓在身上起伏,拇指反複撫他鬓角,低沉呼喚,待蕭尚醴射出幾股精水,樂逾低哼一聲,那後穴還無休無止吸咬他的陽具。雖是他插入樂逾那處,卻被按住手,後穴一張一合等他又硬起來,在他耳邊說了許多羞死人的葷話。一夢醒來,枕簟殘有淚痕,他靜坐床上,回想自己在夢中如何矯揉作态,身上餘溫漸退,道:“去金林禪寺,請善忍大師過府。”

待善忍到了,見靜城王正裝雍容,便身不由己跪倒。蕭尚醴見他臣服,道:“大師上回說,淪為魔道者,必廢他武功,幽禁在宗師處?”善忍低道:“小宗師走火入魔每每造成大禍,譬如當年原明鏡,就是用近十名小宗師合圍将他擒殺。小僧知道蓬萊島主對殿下有救命之恩,然而他已有入魔征兆,不久後就會性情大變,愈發嗜殺,還請殿下狠心,以大局為計。”

蕭尚醴心道他若失了一身武功最好,漠然道:“廟堂江湖不能兩全,他不願率蓬萊島來歸,大逆之罪,本王又何謂狠心不狠心。大師該籌謀便籌謀,倘使這人武功被廢,本王就賜他一個爵位,使他脫離江湖,不受幽禁罷了。”

諸國慣例,封相國者必加侯爵位,為不封侯,南楚已空相位百年,以左右丞代替相職。蕭尚醴言下之意,卻是要給此人封侯。善忍眼睑輕顫,道:“我佛慈悲,殿下仁慈。”

另一面海商會館內,樂逾又在夢中出精,猶記得蕭尚醴一雙白皙大腿赤裸抵在地上,自交合處一下下頂入樂逾體內,又被夾得動彈不得眼尾泛紅。他揭開絲被,已知此中古怪,蕭尚醴不似一個夢,而如真人入他夢中。他找來殷無效要問離魂之症,兩人閑話半個時辰始終不曾問出口,只道:“幼貍……”

殷無效眉睫一抖,笑道:“你說什麽?咦,那位聶娘子不是來了,怎麽不在?”樂逾卻不能對他直言是去送別顧三。

城外江頭,一艘春雨閣的商船內燃香袅袅,聶飛鸾一雙素手捧出一只細長錦盒,道:“義兄遣我來送顧三公子此物。”藤衣道:“義兄?”顧三一怔,拊掌笑道:“他收你為義妹了?這個人,果然是……”望向錦盒,輕聲搖頭道:“對我卻如此狠心。”

若是送上賀禮,便是不答應那句“來日不要恨我”的請托。聶飛鸾含笑道:“并不是賀禮。義兄說欠公子一幅字許多年,那日一晤後下筆如神,特來還上。”

顧三這才展顏,藤衣為他接來展開,入目頭一句便是:悵卧新春白袷衣。——那一身如此溫如此軟,又悄然蘊寒意如新雪的白衣——江湖寥落意多違。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那一首《春雨》,字字句句如同寫的是顧三當日情狀,他撫字嘆道:“好字,好詩,好切景!”藤衣粗通詩文,卻知他心中悲苦,生硬轉了話頭問聶飛鸾道:“你為何沒有脫籍?”

聶飛鸾頓了一頓,道:“妾身能脫出春雨三十六部,卻不能将此身脫出賤籍。自九歲起為官妓,十餘年來妾身結交姐妹無數,雖是為閣中打探消息,卻也放了真心進去。蒙許多姊妹高稱一聲姐姐,妾身若仍在籍,不說為誰主持公道,至少能給她們留個指望,若自顧自脫身去了,她們有了天大的委屈,又能憑誰訴?”

藤衣訝然,聶飛鸾斂衽道:“夫人武功高強,自然不比弱女子有苦和淚咽。今日一別,再見亦是難,能得顧三公子知遇,是妾身今生大幸,在此謝過公子,也在此拜別公子、夫人。”顧三扶起了她,道:“你說我有知人之能,其實我知你不如樂逾深。我看你,是溝渠中的明月,他觀你,卻是古來俠女出風塵。”

聶飛鸾忽有淚水,十餘年來風塵,被只言片語洗淨。她笑道:“義兄讓我帶一句話,只能怨顧三公子你,令尊令堂将你生得太好,他今生今世是恨不起來的。《春雨》他寫給公子了,請公子莫忘,還有一首詩公子與他都喜歡,兒女婚約尚在,待到年高事了,放得手時,只盼‘相逢一笑憐疏放,他日扁舟有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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