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罷了,罷了。” 楚帝道:“什麽死谏,童言無忌,寡人不同你計較。今日之事,靜城王功過相抵。壽山王勾結罪官,私相授受,回府思過。”厭煩轉過身去,拖着步子拾級而上,回到珠簾後。

蕭尚醴閉眼,雙目中滾落一滴淚,不知是喜還是悵。壽山王跪在階下,搖搖欲墜,已再難撐病體,當衆倒地昏過去。

一座樓閣建在王府高處石山的景致上,庭外疾風驟雨,滿架薔薇細枝無力,正對一扇窗。午後天陰,蕭尚醴靜坐窗邊,在王府內也不束那绫帶,只穿常服,不戴冠,頭發松散一半,随意披拂兩肩。自朝會陳情後,壽山王閉門思過不出,他也告病不出。這般雙眉含愁,對花不語,額上紅痕竟比雨打薔薇嬌豔。

他伸手輕觸辜浣的手,道:“已到六月,阿嫂還暖爐不離手,太醫這般無用!不如召那殷無效看診?”

辜浣笑道:“哪裏就有什麽呢,這幾天雨氣濕冷,過去就好。”她還想說些話寬慰,卻微微一怔,沒有再說。

蕭尚醴原想問她樂逾——自前度撞傷額頭,樂逾探望贈藥之後再不曾與他相逢夢魂中。他體內雌蠱不安,夜深人靜時總聽聞一個離奇哭聲呼喚“娘親”,這定然與樂逾有關。

但他不能問辜浣,辜浣知他與樂逾更夜園一役後在那密室裏發生什麽,卻以為他藥發時神志不清事後被瞞了過去,絕不能引她驚惕。

既然樂逾不願留,他就唯有出其不意強留他下來。皇位排在樂逾之前,如今皇位已十拿九穩,留人他也早有謀劃,切不可在此時功虧一篑。

蕭尚醴道:“阿嫂為我出了兩策。一為‘明志’——”辜浣微籲,便是當初聯合高锷,引一幹诤臣上書進谏,使靜城王可以挺身而出剖心明志。否則他雖是昭懷太子胞弟,上有其他兄長,為何要争位?為何皇位又非他不可?必要使群臣明白,因他是為天下生民安身立命而争。其中幾成真幾成假已難分清了。

蕭尚醴再道:“二為‘縱火’。”楚帝一怒,必定将他貶去眼下最水深火熱之處,他便剛好引那一把大火滾滾濃煙燒回大楚都城內朝堂上。辜浣嘆一聲,蕭尚醴道:“然而我并沒有按阿嫂教的做法,而是按我自己的做法去做。如今都如阿嫂謀劃一般奏效了。”

他這月餘以來行事,如火中取粟,幾次三番劍走偏鋒,都不是辜浣教的,她素來點到為止。辜浣輕聲道:“或者如我教你那般,才是行不通的。這幾日我夢到從前許多事,我能思量的陛下早已思量到了。若是你沒有自作主張铤而走險地搏過來,只怕今日已步尚酏的後塵。”

她忽而釋然一笑,蕭尚醴擡起頭來看她,那雙美目望了她一晌,道:“阿嫂為我出了兩策,我在這兩策後又加了一策。這一策比起阿嫂如同兒戲,但卻足以使壽山王萬劫不複。”

辜浣道:“哦?”蕭尚醴道:“朝會後我對壽山王說了一句話。壽山王不日必反。”辜浣雙眸閃動,壽山王對其母之死多年來耿耿于懷,并非宮廷秘聞,她蹙眉道:“你對他說:‘和妃乃是陛下手刃’?”

蕭尚醴卻搖頭,美豔眉眼轉向窗外雨幕,水紅薔薇已被打落滿地,他唇色卻是朱紅,啓唇道:“我說的是:‘父皇早就知道你是個孽種’。”

這雨下到傍晚,夜雨初歇,太液池邊一座半臨水的宮殿明燈高懸。殿四面都是茜紅紗幕,宮女拉動引繩使紗幕搖動,十六名美女在紗幕中持素纨團扇起舞。

楚帝偕容妃坐在上首,玉階下第一席便是靜城王蕭尚醴,高锷等數位重臣也在有幸奉诏之列。殿中宮女太監往來侍奉,繁華的歌舞燈火遠遠傳出,飄蕩在夜色之中粼粼池水上。

Advertisement

猛然鞋履磨擦之聲響起,楚帝慵懶躺倒,雙眉忽地一擰。蕭尚醴面容不變,滿殿歌舞如被凝住,一個親信太監蹒跚上前啓禀。

楚帝譏笑,目光掃過蕭尚醴,道:“你的兄長——反了!城東暴亂,靜城王,寡人命你醜時之前蕩平亂黨,他既不知死活,寡人便準他自取滅亡!”

你既逼反了寡人的另一個兒子,便由你來平息此事。赴宴諸臣都暗自度量,壽山王何其不智,全無征兆,突然造反?

蕭尚醴出席拜道:“兒臣謹奉敕。” 語罷出殿,侍衛在他身後跟随兩列。投影匆匆掠過長廊,楚帝冷眼望他背影,忽道:“歌舞,不許停!”

宮城以外戒嚴,火把如星,刀光似雪。衛士肅立,火光自頭頂照下,越走近大營越見火光人影晃動,不聞笙簫,只隐隐聽聞外間軍報頻傳的嘩亂。

驟然一個侍衛沖入,報道:“靜城王殿下,昭懷太子妃府送來一物呈殿下親啓——”

蕭尚醴在幾位甲胄統領之中,赴宴袍服之外多披一件披風,他是皇子,不能把額傷示人,有損儀容,仍以绫帶束住,又因奉诏赴宴,绫帶上用金絲織紋樣,宛如一道額飾,火光映照別有一番美色。

他心知辜浣不會在此時做無用之事,道:“呈上來。”

箱內卻是一套铠甲。燈火之下,那铠甲已很有年頭,綴以鱗片,當中獸紋猙獰,裂目利齒,寒光嶄嶄如新打磨過,竟令一衆行伍之人夏夜一個冷顫。有人叫道:“這是周武帝…的铠甲!”

周武帝使周朝中興,一生殺伐征戰,不遇敗績。曾穿這套铠甲斬首兄弟,最終也因親征而死,死在這套铠甲裏。

此後這铠甲收藏禁中,被周朝大楚若幹人穿過,傳言若非帝王之命擅自穿這铠甲,必死于非命。唯有帝王之命壓得住這百餘年兇煞之氣,無論誰穿了,不死于非命便踏兄弟之血登基。

這件兇物被楚帝賜予先太子,先太子在戰場上穿過一次,其後果然死于非命。

他距太子之位只差一個壽山王,再不祥又如何?蕭尚醴緩緩撫摸铠甲,道:“諸位都請先出去。”幾個統領對視一眼,拱手而退,蕭尚醴另召人入內為他換衣。

換後他道聲“退下”,侍女皆退,帳外報壽山王所蓄私軍沖入宮門不成,在宮牆外棄屍百餘具,已沖入東市。蕭尚醴向外道:“備馬。”身着铠甲走到帳前,忽而回身,見那大帳空蕩無人風聲燭影,回眸一笑。

雨聲已停許久,東市富庶之處,商鋪毗鄰,不設宵禁,人流如織。暴亂一起,便是四面嘶喊驚呼,還不見刀光便已有許多百姓被踩傷踏死。

蹄聲猶如滾雷,铠甲軍士似陣陣黑雲密布。東市外煙塵飛揚,有先遣士卒回話,道:“殿下,壽山王餘孽護主沖入東市,射滅燈籠縱火,又一路殺傷平民更換平民衣物,如今東市之內敵我難辨!屬下雖調兵圍守,耽擱久了只怕元兇罪首混入百姓之中逃脫!”

蕭尚醴騎在馬上遠觀東市之上火光,一衆雄偉男兒之中,他攬缰繩的手沒有絲毫武勇之氣,卻道:“不會耽擱,諸位,陛下有旨,以醜時為限。醜時一到,不是罪人蕭尚醇身死名裂,便是本王陪諸位一道自裁。”

諸将同時一凜,一個剛勇之人道:“既如此,唯有強攻入內。八人一列,十人一列,以長槍堅盾碾壓進去!方可速戰速決!”

卻又有老成持重之人道:“不可,若是強攻,其中百姓不明內情,拼死抵抗,恐怕今夜東市死傷無數!”

雙方争執不休,東市之內哭喊盈天,都城三十年的升平富麗,莫非要在此夜血流成河毀于一旦?蕭尚醴道:“本王心意已決,便由我率先入內,如若不成,撤出再議。”

東市大門原以三十根合抱的木柱拼成,此時被京中兵士強行頂上,猛然一開便是人潮湧出。

第一批攀門百姓皆撲出門外,立即被軍士壓伏,銅盾推入,如一柄利劍劃開人潮,八面銅盾之後,首當其沖的竟是騎在馬上的蕭尚醴。

夜色昏暗,火光沖天,東市之內處處焦痕,道旁兩側伏屍。兵士高叫道:“靜城王殿下在此,凡我子民,速速拜倒!——”

煙塵紛揚,蕭尚醴鬓發微散,鱗甲如鱗,獸紋光芒刺眼,令人莫敢直視,他容貌之美豔,容光之盛,更比铠甲懾人百倍。在這夜色之中,竟似天地間霹靂炸響,乍然雪亮。

左右将領勸阻不了靜城王以身犯險,唯有緊随護衛,此時卻見,高叫三回,那民衆被叛黨餘孽蠱惑,當京中派兵圍困東市是要殺盡東市中人,不肯放過一個,故而手握木條長棍,決意拼死反抗玉石俱焚,遙望靜城王,卻接二連三有人放開武器,終有一個矮身跪倒,被踩踏推擠亦抱頭不起。

壽山王蓄養的百名猛士措手不及,仍持兵刃而戰,沖殺上來,蕭尚醴利聲道:“不跪者即為叛賊同黨!”

一時間連連倒下數個叛逆,軍士又齊聲高喝,竟連蕭尚醴身側統領亦大喝:“再不跪殺無赦!”在馬上長刀斬過,劈殺搏擊近前之人。

卻見這暴亂之夜,東市之中,有一人愣怔跪倒,便随之倉皇失措,一群群平民抱頭跪倒。如山海齊動一般,馬蹄踏處,萬民皆跪,軍士湧入在兩側壓倒搜查,東市中央道路,任蕭尚醴所騎駿馬穿行。兩側軍士手擎火把,蜿蜒數十裏如一條火龍照亮夜空,此時此景,何其壯觀。

蕭尚醴身側諸統領行伍多年,見所未見,不由在火光中惴惴道:這便是天命所歸?卻見前方軍士遙遙縱馬回報:“已擒下首罪元兇!”

蕭尚醴挽缰手指一陣顫抖,便在所有人松懈之時,蕭尚醴所乘駿馬走過一個健壯漢子身側,那人驀地切齒,暴起搶過軍士長槍,依照壽山王吩咐,拼盡全身氣力向蕭尚醴後心擲去!

衆将驚覺已晚,壽山王見敗象已定,束手就擒就為刺殺靜城王!數箭齊發,驚已晚矣——蕭尚醴卻面不改色,仿佛早有對策,剎那之後,卻更是悚然:那漢子一條手臂竟握緊長槍被齊肩斬斷,落地時手指尚能動,一串熱血高揚潑灑,他才不可置信目眦欲裂,痛嘶道:“壽山王殿下,屬下辜負殿下!”話未說完已被幾支長槍同時刺穿胸膛。

唯有眼力極好之人才見方才一瞬,四周圍籠罩一道淡淡劍光。驚尋是何人卻只見夜風吹火,聽各處刀槍碰撞之聲滿耳,蕭尚醴勒馬道:“平民傷人者負傷者全交京兆尹處置,亂黨餘孽就地擒殺!”

———

蕭·靜·特洛伊·海倫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