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這一夜,另一端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水殿舞樂靡靡,楚帝點一曲《十面埋伏》,把玩碧綠夜光杯觀歌舞,長頸瓶裏葡萄美酒浸在小山一般的冰塊中,玉階上遵他谕旨兩個內侍搬來一尊白玉銅壺滴漏,容妃十指蒼白,宛如雕刻出的神女玉像,身側女官難掩焦急之色,頻頻望去,水滴聲聲,浮箭上升,指向醜時。
楚帝也如鷹如虎一般側眼時辰刻度,這時忽然一個內侍急步近前禀話,楚帝目光陰冷看她一眼,容妃雖懼怕,卻心下稍安,聽楚帝道:“傳。”
舞女瑟瑟退開兩側,一名铠甲男子上前下拜。楚帝不等他回奏,已問道:“壽山王亂黨?”
薛統領沉聲道:“皆伏誅!”
“東市之亂?”
“靜城王殿下業已平定!”
“罪魁禍首?”
“已被殿下擒獲下獄,只待陛下聖裁!”
他雖是武将,言辭卻毫不見粗魯。容妃不覺傾身前去,憂急問道:“那麽靜城王……可還好?”
薛統領先望楚帝,見楚帝并無不悅,才道:“靜城王殿下有陛下庇佑,毫發無損。将罪人入獄後便會趕來拜見。”
楚帝一哂,擡起手來,舞女全退,一行宮女輕輕圍上前扶他起身邁步,滿座皆驚,再無一人敢坐,群臣莫不恭身肅立,一時樂曲齊停,樂工都跪,只聞衣衫摩挲之聲。卻見楚帝飲盡一杯酒,放開杯道:“諸卿,今夜小兒輩平叛有功,你等随寡人親迎。”
殿外漫天繁星,池上飛橋小亭,處處銀燈點映,也如星子映在水中。楚帝偕容妃乘步辇出殿,幾個老臣獲賜擡與,兩側侍女掌宮燈照明,一行人浩浩蕩蕩行至太液池旁樓閣。
入樓俯望,白玉階上,果然見靜城王為首兩位統領随他行來。蕭尚醴已除下铠甲,在這夜色中華服當風,雖來不及更衣淨面,可此時蕩平禍亂歸來,一一路過天上宮闕,燈火照太液池,映他身影,披風上幾處血跡煙塵,更顯出如玉如脂的頭頸雙手,額印與嘴唇竟如紅梅落下了。
世間有美人宜胭脂,他卻是宜烽煙與血,從那二者中行出,才是美人如畫,使人膽戰心驚。見得楚帝,他身後介胄之士不拜,以軍禮見駕,他便也以軍禮下拜。披風殷紅垂在身後,楚帝面色陰沉地望幼子,猛然大笑數聲。
他年少時為楚王世子,随父拜谒周天子。那時也是武将裝束歷經鸾池鳳沼,恍然不知天上人間,當時他便心中有數,這萬裏連綿宮殿,有朝一日必要從周室奪走,使一方大好河山臣服在他腳下。多年來他總覺得十餘個皇子之中沒有一個像他的,哪知直到此夜蕭尚醴嶄露鋒芒,他才發現衆多兒子之中,這形貌像極容妃,一向以為最不肖似他的一個才是心性最肖似他的那一個!
楚帝大步上前,按他肩背,道:“你……好!你,好!寡人有子如此,上天終究不負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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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尚醴卻順從道:“啓奏父皇,罪人已在獄中,兒臣不知如何處置才算妥當。”
這一夜楚帝賜他留宿禁中,陪伴容妃。待仙壽宮內容妃疲倦難支,先去就寝,含香殿內燭火吹滅大半,還有一、二個時辰便要天亮,一個典雅宮裝貴婦退出殿外,訝然道:“殿下不安歇一會兒麽?”蕭尚醴幼年得她照顧,道:“勞煩季女史,替我去請洪公公。”
不多時,楚帝身側伺候的內侍前來,行了一禮,道:“靜城王殿下。”蕭尚醴虛扶道:“免禮。”那內侍便起身站定,笑道:“恭喜殿下,陛下今夜龍顏大悅。”他久居深宮,也不多言,只道:“奴婢以往得過容妃娘娘提點關照,今夜殿下若有什麽事,盡管吩咐就是。”
蕭尚醴心知,這宮中誰不曾得過母妃的恩?他道:“本王欲請公公從內庫中取一物。”語罷只無聲說兩個字,劉內侍笑道:“此乃小事,還請殿下在此寬坐片刻,老奴立即遣小的們開庫取來。不敢相瞞,自殿下與延秦公主定下婚約起,陛下便有意将此物賜下。”
一炷香後,一只手掌恰好托住的玉盒呈上,盒旁數只銀酒壺,都是圓肚,精巧矮小,堪堪四五杯的量,小內侍細聲道:“回禀殿下,洪公公在內庫又尋得存下的郫筒酒、琥珀春、榴花酒、烏程酒,特意獻與殿下。”
不多時,這四圍寂寂的宮廷裏,一隊宮女提燈,引貴人向太液池邊樓閣開闊處去,那接連天邊的池水上飄來一只畫舫,不似大龍船兩座樓間有飛橋回廊,這船當中僅有一間艙,四面垂厚重白幔。
蕭尚醴上得船去,遣人向太液池上極冷僻之處劃去。橹聲搖晃,遙望對岸燈火樓臺越發的遠,劃入一道水渠,兩岸夾得近了,各五十餘步,一側是梅園之中千餘株梅樹,另一側是一排冬日臨水觀梅花的樓閣,此時此節那一排樓裏唯有幾點孤燈相伴。
蕭尚醴道:“泊船在此,一個時辰後再來伺候。附近不許有人,本王要獨自看日出。”侍奉之人都應是,便劃一只小艇上岸退走。
外間夜風吹霧,艙中點一盞明燈,鋪着貂絨氈子,桌上紅木盤中俱是酒壺,旁有兩個酒杯。那銀器在燈下熠熠閃光,蕭尚醴拾起銀簽,生疏剔亮燈芯,忽道:“‘淩先生’,這想來是本王最後一次叫你一聲‘先生’。”
他揚起那張燭光下的面龐望向艙外,周遭人走得盡了,船以長纜系住。水面夜霧之中,長纜之上,竟有人踏纜行來,落在舫頭一挑簾幔,帶幾分濕氣進來。
蕭尚醴輕聲道:“如此相見,你可曾想起你我初見,也是這般情景。”卻見樂逾一身黑衣,猶如陰雲壓低,不似以往潇灑,先看過艙內陳設,卻不落座,只與蕭尚醴相對站立。身材颀碩,卻莫名一股沉郁之氣,五官越顯深刻,道:“我初見殿下時,殿下美則美矣,卻欠缺氣度。”
蕭尚醴低道:“當時我還什麽都不懂。近日……我殺了幾個人,今夜又死了很多人。你看我,已不如當初了罷……”語罷垂下眉睫。
他臉頰在燈下如染紅光,他既不語,樂逾道:“美人能憑借色相驅使萬人赴死,枭雄權勢在手也能一念使萬人喪命。我初見只道你必定是當世之美人,沒想到你是當世之美人,更是當世之枭雄。”
蕭尚醴露出歡欣之色,道:“你在誇我?”又道:“今夜還好有你在,我不向你言謝。可你知道,有你在我方圓百裏之內,我便無所畏懼。”
樂逾道:“南楚儲君之位已成你囊中之物,我言出已行,五日後就會離京。”蕭尚醴面色驟然一寒,這才見樂逾腰間那枚令牌,正面是海上仙山,雲霧缭繞,蕭尚醴五指幾乎将桌沿按碎,卻強笑起身,道:“若蓬萊歸順,我願待蓬萊如待秦州。你要是想念海上,我們每一日都像今夜一般,泛舟太液池。只要你留下來,不再目空朝廷,你喜歡我的臉,我就讓你看到厭倦為止。你喜歡我的人,我就在你面前。”
說到最後,他鼻尖也與樂逾對面,鬓發略散,雙目含燭光,猶如含了兩汪閃光的水。最鐵石心腸之人也不能對如此的美人說一個不字,樂逾捏他下巴,道:“你總是這樣引誘我。”
帳中更衣,臨去秋波,蕭尚醴明知他在才那樣做,都為使他看後更喜愛自己。可此番重逢,樂逾既讓他覺熟悉,又分明有什麽很不相同了,蕭尚醴下颌被他握得生疼,道:“因為我為你神魂颠倒,自然也希望你為我神魂颠倒。”
天下間能讓他不顧清高,甘願以美色引誘的僅有這一個,他只覺酸楚,樂逾從不曾這樣對他。
那貼着面頰的手指離開,樂逾将他抱起,收攏手臂,環在腰下,蕭尚醴一聲呻吟,那把玩掂量之意叫人羞恥,卻聽樂逾胸膛起伏,抱他在懷中走着,耳邊聽道:“你不該在帳中更衣,更不該此時引誘我,使我心猿意馬。楚腰纖細,果然一臂可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