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這一日晨,一架馬車匆匆自春芳苑駕出,那馬車簡陋,車內也僅有兩個侍女衣飾神色驚慌的女子,其中一個不是婦人打扮,卻小腹隆起,仿佛已有幾個月的胎兒。滿面蒼白,冷汗淋漓,仍看得出姣好相貌,正是那被賊人所污,有了身孕的琅嬛。

馬車颠簸得很,她身側一個年紀十五六的少女哭道:“琅嬛姐姐,你還好麽?我們去找殷大夫了……”又道:“我我聽你的話,沒有去打擾太子妃……”

她緊緊咬牙,那懷着胎兒之處墜痛之極,如有利刀在下腹攪動,身下流出一灘溫熱的血,聞言卻閉眼點頭。自更夜園一事後,太子妃對她很是憫恤照拂,近日太子妃身體更差了,她不能在病中驚擾她。那少女又撲在她身上哭了起來,雙眼紅腫如桃核,道:“琅嬛姐姐,都是我不好,明知你有了身子,昨夜不非央着你去東市。被人沖撞動了胎氣,疼了一夜,李大夫都沒法子……殷大夫一定能保住你的孩子!”

她卻手一抖,按在肚子上,只道:這個孩子我連自己想不想保都不知道——

海商會一處別院外,一個粉衣少女鞋上滿是泥塵,奔跑哭叫道:“殷大夫,我是小環!求你救救琅嬛姐姐!”被下仆拖走又掙開,那大門終戛然開啓,殷無效匆匆步出,扶住她向馬車一看,神情即刻變了,只道:“擡上車裏那位姑娘,随我來!不能耽擱!”

幾個仆役這才擡上人随他入內,小環癡癡立在竹舍門外。不多時,只見殷無效雙手血紅地走出,道:“她腹中胎兒留不住了。”小環膝蓋一軟,便跪下泣道:“琅嬛姐姐……已經想要這個孩子了呀,她最初不想要,可前幾日已經同我說,這孩子,這孩子有那禽獸的一半,卻也有一半是她的骨中之骨,血中之血,是幹幹淨淨的她的孩兒……”

殷無效在竹蔭下聽她哭訴,柔和面容微露悵然之意,這時卻目光一動,舉起一雙血淋淋的手,十指修長,自語道:“她想要一個沒有那父親的一半骨血,幹幹淨淨由她生下的孩子?”

而此時,都城郊外一間月老祠裏香火鼎盛,往來游人如織。大殿都是木制,窗格雅潔,一間偏殿在月拱門後,桂樹掩映之中,由兩個祠內的小童子守着,道是還在修繕,不好讓香客進去。

那應在修繕的偏殿裏灑掃得宜,一塵不染,上首杏黃布幔,一尊披紅袍的神像,殿內僅有一人,與那泥塑木雕的神像隔着香桌香爐遙遙對立,卻是個一身黑衣,腰懸長劍的男人,身材極為高大,肩背平直,只是背影,就已覺周身一股昂然之氣,眉濃而長,原本唇角應帶幾分笑的,此時卻不見絲毫使人親近之處,別有一種譏諷神色。

他等得香爐之中香灰墜落,門才吱呀一聲開啓,攙扶來人的侍女遵命離去,辜浣扶着門框入內,笑道:“我來得晚了。”樂逾轉身,道:“是我來早。”

她又是一笑,抱病前來,仍是那夜去訪萬海峰的青衫,白日得見,越發顯得衣衫寬大。慢慢走上前來,在神像前一個蒲團上跪下,道:“逾弟,你知道我為什麽約你來此麽?”

她病情沉重,這時吐字已很虛浮,神情卻很舒暢,那眼角眉梢的笑意真如昔年蓬萊島上及笄的少女。樂逾卻覺不對,但他不介懷,道:“你來随我回蓬萊島。今次你必須随我回蓬萊島。”

辜浣一怔,道:“不對。”她跪坐在蒲團上,道:“逾弟,我約你來此,是因為如果不是與你有約,我身邊的人不會再讓我獨自到這裏——雖只是近郊,對我而言卻算遠了。我約你來這裏,是為了告訴你,我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

樂逾嗤笑,道:“你是怎樣的人?”怒氣湧動,隐約知道有什麽無可挽回。她道:“我與你是兩種人,你說你不曾懂我,其實我也不曾懂你,有一場青梅竹馬的緣分,是我平生之幸,但如今,卻原來,是你的不幸。”

樂逾不語,她道:“我離開蓬萊島,義母臨別贈了我一樣東西,也算是我僅有的嫁妝了。那是一枚返魂丹,義母說我素來體質積弱,卻有淩雲之志,她是料到我想做的事……恐怕油盡燈枯,猶有大事未竟。故而借我一味靈藥,服下之日起,可延千日壽。壽盡則藥石無效,難以回天,我在取蠱給小九時,便服下此藥,否則不會有命在。”

她望神像道:“我自負聰明,可今生都不曾為人母,比起真正的母親終究差一層。到服藥之時才想到,義母給我這必死之藥,是為我了卻心願,更是為你能對你我舊日裏一段青梅竹馬之情做個了斷,不要再被我拖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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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逾道:“不要搬出我母親。”辜浣道:“好。”她停了一停,又道:“你記得我走前留給你一幅字麽?”她七分調笑三分唏噓道:“甚矣,吾衰矣。”——多麽可怕呀,我已經衰朽成這個樣子了。那是一阕詞的起首,也是聖人的話,孔子說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複夢見周公,她卻想道:已經多久了呢?我再不曾夢見尚酏。

于此同時,深牢之內,日光投入,鐵門遽然打開,那嘶鳴之聲在石室內回蕩。兩個獄卒白日舉火照石階,一個人随後步入,不說周身衣服,鞋履都是錦繡。進得獄中,當中是四四方方幾十丈深不見底的水池,池中漆黑,散出腥臭之氣。他卻不掩鼻,待到四處燈炬點亮,他容儀之美豔罕見,已能使這鮑魚之肆有如芝蘭之室。

壽山王獨居一間囚室,并未遭受刑罰,只是除去冠冕袍服,一身白衣,頭發遮擋眉眼。雖然狼藉,可那散發下的面容仍有幾分高華氣度。他上下打量來人,嘲道:“看來你贏了我,也沒有從父皇手中拿到太子之位。”

身後太監就要開口,蕭尚醴令他退下,只看着太監所端酒壺酒杯,道:“還未送六王兄上黃泉路,小弟自不敢先換儲君袍服。”

壽山王目中升起恨意,道:“我之今日,就是你之明日。”蕭尚醴卻道:“我與你,還是不同的。今日無暇與六哥長談,本王另有要事在身。為保父皇名聲,不可誅殺皇子,六哥只能‘畏罪自盡’。本王帶了毒酒,別無他物可選,怠慢兄長,但望見諒,然後,就請自便罷。”

一側不見天日,另一側還是偏殿之中,天光明亮,神像之下,辜浣道:“你曾問我,蕭尚酏憑什麽一封信讓我割舍親友,遠嫁南楚。其實他并不曾與我談‘情’,我與他一開始也不是夫妻之情,他給我的信裏只有八個字,那八個字是……”她一字一句道:“‘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而她回他什麽?她也回寄他八個字,“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孔子的道得不到施行,因此意氣消沉,說想要乘舟去海外。她卻是因世上王道不能施行,乘舟渡海,從海外仙山投身凡塵俗世,明知道不能行還要去踐行她的道。

樂逾臉色如何變,她如若不知,仍道:“你不信世間有明君,不願世間有君主,我想要的,卻是‘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是‘海晏河清,天下太平’。是海內有一仁君,以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我與他之間其實不如你們所想,我當他,是當世之周公,周公吐哺,天下歸心。而他以國士待我,我必以國士報償。”

是知遇恩,是投明主,是君臣和,縱九死無憾。可她與他一男一女,世人便以情愛二字擅自度量。辜浣本已打過許多次腹稿,只道有朝一日傾倒心緒,必要能将種種遭遇做笑談,說到這時,面上不見悲切,卻眼中落淚,熱淚沾襟。

蕭尚酏之死是她眼中血、心頭淚、平生痛。她以袖覆面,落淚笑道:“從小到大,人人皆以為,我若喜歡什麽,一定是某個樣子,譬如我喜歡那闕詞,一定是喜歡‘我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一句。但我曾告訴過你,又也許你也忘了,我喜歡的,是那句……‘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

——不恨我不早生幾百年,見不到古人的狂态,而恨古人沒有晚生幾百年,使我可以吐露滿懷狂心。當世的男人少有相信女人可以如此張狂的,更不能信一個女人可以心如鐵石去發一個宏願。

牢獄之中,壽山王看向兩個獄卒,一個太監,卻生出一種畏懼,若他不赴死,這些他視若蝼蟻的人就要冒犯他,向他口中灌毒酒。

于是他自行端過那杯酒,卻捉住酒杯,盯着蕭尚醴,道:“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知道他是個孽種,知道父皇視他如他視旁人,都是蝼蟻,知道他自十幾歲起,疑心母妃之死,便夙夜難寐,噩夢驚醒,茍延殘喘甚至貪圖天下,終究難逃一劫。

蕭尚醴卻驀地展顏一笑,道:“知道什麽?”他揮退諸人,靠近石牢鐵欄,道:“其實我不知道。”

壽山王瞳仁猛然收縮,蕭尚醴對他道:“我信口一提,不想六哥竟當真了。六哥不會是因為信我說你不是父皇的親生骨肉,又錯信和妃娘娘是被父皇所殺的傳言,這才倉促起事,自取滅亡?未免可笑。”

壽山王全身僵硬,過了一刻,才仰頭大笑,笑個幾聲已有癫狂之态,将毒酒喝得涓滴不剩。他至此才明白過來,為何近日一查母妃之死,那些多年來苦苦追查不曾查獲的疑點就都湧到眼前。竟是這九皇子一早知道他疑心母妃之死,故而放下毒餌,不費吹灰之力便使他作繭自縛,可靜城王掐準,這盤設計最陰毒誅心之處,是他無論如何懷疑,都不能與父皇對質自己是否是親生,或是母妃是否被父皇殺死。這一局他全無辦法破解,唯有死路一條。

而偏殿之內,樂逾道:“這就是你要的,如薪池所言,你一生懷抱,是青史留名?!”

辜浣聞他動怒,卻眉間一松,道:“青史留名是男人的把戲,我不屑為之。我曾經不解——在為阿爹翻案以後,我才發現,我不想做男人,更不想與他們争什麽青史一席之地。”她緩緩道:“我只是有我要做的事,我與許多男人并無分別,是天下間第一等自私自負之人,母女,姐弟,師生,朋友,夫妻的緣分,都只到一半,就不得不為我要做的事情割舍。”

只聽她道:“‘知我者,二三子’,義母知道我是怎樣的人,薪池也知道,所以從來不顧我。你卻是不知我,或是不忍知我。你若知我,就應知我不配你待我如此。我不求青史留名……”她竟一笑,道:“你們說青史昭昭,可這古往今來,男人寫就的青史,還不配留我的名。”

樂逾退後一步,道:“好。”他又退後一步,看這偏殿之內,香案後兩個蒲團,其中一個上跪坐着一個優柔文弱的女人。人言男兒如磐石,女子如蒲草,她卻是身似蒲草,心如磐石。樂逾又道:“好。”那一聲低沉,她指掌顫抖,背影卻看不出,就在她身後,偏殿大門洞開,驟然之間樂逾蹤跡全無。

一個中年美貌的婦人穩步前來,扶門道:“‘淩先生’走了。”又上來扶她。辜浣搖頭,仍是跪坐,卻道:“當年我入錦京,蕭尚酏微服在此等我,就在一間月老祠姻緣祠中,縱論天下大事。”

這便是她為何越病重越執意來此,再不來怕是今生就無法走上一遭了。

史宜則鼻間一酸,已道:“主人……”辜浣卻想起那日,有老妪勸她,這位小娘子,入月老祠總要求一求的,她低下頭含笑不語,貌似羞赧,心裏卻自傲道:我一生不求神佛。可這時凝望神像,卻宛若見到容妃寧靜的臉。

她第一次合十雙掌,閉目拜道:“諸天神佛,請求你們庇佑……一個人。我此生自問不負天下人,卻唯獨虧欠他。”史宜則卻不解,輕仰起臉望那殿門,柔聲道:“那位天下間怕也少有敵手了,又是……”她壓下“蓬萊”二字,道:“隐居海外的人,主人何故擔心?”

她道:“何故,是啊,何故。”語中有幾分自嘲——想起蕭尚醴那一策,名為“借刀”,借楚帝之刀,殺親子壽山王。她當時乍一聞之,心驚膽寒,細究他心思中種種狠辣之處——真是怪理,若是秉性仁善,便不能自楚帝手中取得江山。

他年紀尚輕,自己又心力不濟,竟未覺多年來一點點指引出的孩童會長成這樣。這不是壞事,小九本性絕不似其父,只是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蓬萊不屬于南楚,卻在如今南楚版圖的海境內,哪個君王會忍得下一個不尊君父的蓬萊島。更何況小九與他密室之中一夜——

辜浣雙眸一閉,蕭尚醴雖隐瞞她,她卻知他已得顧三公子稱臣,春雨閣三十六部聽令,又得金林禪寺十八羅漢襄助,只怕要與樂逾為難。扶史宜則手起身,道:“惟願他早登宗師境界,哪怕一國君主,也不至于輕犯宗師。義母說正趣經破情障必有進益,但願他今日一去,能破與我舊日情誼這重‘障’,棄我如敝履才好……”

牢獄之內,“砰”地一聲,那酒杯已玉碎,擲地崩裂,壽山王只覺腹中絞痛,卻嘶聲道:“成王敗寇,是我輕敵,你做得好,做得好!但皇天後土為證,我在此起誓,若有來世,願生生世世投在帝王家,與九弟再分高下!”

語罷踉跄敗退,身軀倒地,口鼻流血,奄奄一息。壽山王謀逆一事至此告終,壽山王自盡,壽山王太傅誅三族,朝中被株連者斬兩人,流放三人,以上俱是靜城王的奏請,楚帝最不耐處置叛逆,一一照準。

蕭尚醴看了一時,這才在火光晃動,時明時暗的石室內道:“我其實有一個心儀之人,為了皇位暫時舍棄他。如今皇位終将落入我手,我原以為世間不再有什麽可以阻礙我與他,卻發覺我與他各有立場,大楚之于我,便如蓬萊之于他,我不能使他将蓬萊拱手送我,只能與他為敵,結下仇怨了。”

他道:“我常常在想,為何我那麽想要這皇位?後來想到,或許是我身上流着父皇的血,更流着周天子的血。身兼兩朝野心,令我今生不得不落下許多憾事。若有來生,願六哥獨自生在帝王家,小弟不奉陪了。”

玉熙殿上,幾位重臣肅立,楚帝半閉着眼,斜靠在座榻上,腳下散亂一沓奏疏,宮人跪了滿地,不敢去撿。

太監傳報靜城王到,自平亂那夜起,楚帝已賞賜靜城王出入宮廷可用太子儀仗。衆人一凜,便見玉熙殿地面光可鑒人,金碧輝煌,自殿門走來一個人,容色奪目,是男子中絕無僅有的昳麗,舉止間卻有種莊重冷淡。

蕭尚醴行來,拜道:“啓奏父皇,罪人蕭尚醇已畏罪自盡。”楚帝睜目道:“寡人收到許多奏折,為罪人蕭尚醇求情。寡人不曾負他,是他負寡人!如今他畏罪自盡,靜城王,你說,寡人若不為他悲恸,是否太不近人情,寒了兒子臣子的心?”

臣子皆跪下告罪,蕭尚醴道:“是罪人蕭尚醇自絕于君父,父皇身系天下,豈能為一個叛國之人悲哀傷身。”

楚帝大笑道:“這才是寡人的好兒子!”衣袖一揮,陰冷環視臣子,道:“給寡人宣诏!”

太監伏地領命,起身宣道:“陛下有诏,皆因昭懷太子去後,諸皇子暗生觊觎,故有元月行刺,日前謀逆之事。東宮之位不可再空懸,即此敕立靜城王蕭尚醴為太子。”

一幹重臣叩拜如儀,楚帝厭煩道:“下一道!”

太監高聲道:“陛下有诏:寡人本周室諸侯之嗣子,初非皇子之可同,惟承皇天寶命,開大楚基業。夫為一方君主,于茲二十七年。昨遭無前之內變,此心難名。天心丕鑒,寡人之政有所失,而行有過欤?……”

臣子們悚然色變,這竟是一封罪己诏。楚帝剛愎自用,怎會下罪己诏,向天下自承自己奢靡無度,逼反壽山王,寡恩失德?再聽下去,果然,這诏書名曰罪己,卻将耗費內帑,修建宮殿,以及選拔官員失責的罪咎全歸于“畏罪自盡”的壽山王,而靜城王則有力谏君父,撥亂反正的功勞。

高锷昏花的雙眼霎時森冷,楚帝與靜城王相互妥協,楚帝除去了太子,英川王,齊陽王,壽山王,可唯有靜城王是他的愛子,一旦殺念過去,溺愛升起,他再不忍動靜城王,便唯有将江山給靜城王了!下诏罪己,便是要讓萬民議論,萬民稱頌靜城王有谏君父的智與勇,把一份天下大名贈與靜城王。他是絕不可能再以翻雲覆雨手将靜城王打落塵埃的,若是那般,只會讓他的罪己诏被後人恥笑。

诏書宣過,楚帝獨斷專行,令衆人退下,卻聽蕭尚醴拜道:“父皇,兒臣有一事,請容私禀。是關乎所謂江湖人士。”

午後天晴日盛,蟬鳴一聲接一聲,一片高樓華屋之側,卻有一片僻靜竹林,綠竹蔭裏,蟬鳴忽然止住。一個黑衣男人佩劍而入,上一步還在檐上,下一步踏入竹徑,兩步之間總有十丈,步伐卻很是穩健。

幾個海商會仆役手端銅盆,奔向醫舍,乍一見他,都吓得失色,道:“島主!”樂逾道:“殷大夫有病患?”那幾個下人回道:“是個有身孕的婦人……”

卻不待他們說完,樂逾臉色驟然一變,竟飛身而出,如履平底般奔過三間屋頂,向那竹舍而去。

竹舍門敞開,白窗紙上俱是竹影,銅盆內熱水冒着血氣,殷無效将一雙手提出,細細拭擦,銀亮刀具成排晾在一旁長案上。

一只碧琉璃瓶擱在一旁,瓶塞取下,瓶中空空如也。殷無效轉過身來,竟笑道:“樂島主來得晚了。”樂逾雙眼幽深,如現血色,道:“殷、無、效!”

殷無效卻只微微一擡眉,把一雙血色未淨的手又浸回熱水裏,道:“樂島主有言在先,會在昨夜取走‘螟蛉’。可昨夜鄙人不見島主現身。”他突然恍然大悟,道:“聽聞昨夜東市之變,想必島主整夜守在靜城王殿下身邊,是以連親兒子都顧不上了。”

他看一眼樂逾腰間震動的颀颀,又看一眼樂逾,從容笑道:“樂島主,你有過機會的。你有不讓‘螟蛉’降世的機會,我有讓‘螟蛉’降世的機會,你的機會你為一份情孽棄置,便輪到我的機會了。”

樂逾耳中又是轟鳴一聲,緊握劍柄,樂氏正趣經的教誨是“慎結塵緣”,如今螟蛉已成,他再切不斷與蕭尚醴的千絲萬縷!暴戾之氣難以自抑,為蕭尚醴一人,他已一步錯,步步錯,走火入魔,如今居然令一個繼承他二人血脈的螟蛉之子悄然降世。日後南楚與蓬萊島敵對之時,此子要如何自處?

靜室裏,那粉衣少女小環眼睛通紅,擰帕子給沉沉昏睡,唇上皆是咬痕的女子擦拭滿額冷汗。她頭發膩在臉上,衣裙之下四肢消瘦,肚子隆起約有四個月身量,以一幅寬寬的束布綁住。

驚變在此時發生!整間竹舍搖晃,一面牆在她面前倒下,小環跪坐于地,呆愣愣看煙塵滿眼,卻見那一牆之隔的醫舍已蕩然無存!屋頂落地,三面牆倒塌,竟唯有她與琅嬛姐姐所在的靜室那一張床方圓三尺安好。

殷無效倒在竹片之中,強撐上身吐出一口血,卻力竭似地閉上眼。而在他對面,一個周身戾氣的男人一身黑衣,收一柄雪亮刺眼的長劍入鞘。她驚叫起來,卻見那男人走上前,神色複雜,宛如掙紮地看了琅嬛姐姐一時,将她抱走。

小環吓得淚流不止,強撐身子要追,卻聽身後幾聲咳嗽,殷無效痛苦難耐,按住胸膛,卻勸道:“不要……追,她……不會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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